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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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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1:26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十六章
整整半个月的平安宁静,经过藏医尕宇陀的精心治疗,加上顿顿都是干牛肺和碎羊骨的喂养,冈日森格的伤口迅速痊愈着,精神也饱满起来。一天中午,它走出密灵洞,在雪谷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居然叼着一只雪鼬。第二天一大早,它又出去了,回来时同样叼着一只雪鼬。雪鼬就是雪线上的黄鼠狼,是一种善跑善钻的家伙,冈日森格居然把它捉住了,这说明了什么?冈日森格自己是知道的,要不然它不会像出示证据一样两次都把雪鼬放在藏医尕宇陀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面前。藏医尕宇陀呵呵呵地笑着,拍打着冈日森格硕大的头颅说:“今天能活捉雪鼬,明天就能咬死狼了。”
  雪鼬还活着,冈日森格用两只爪子轮番拨拉着,送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嘴边。卧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雪鼬的喉咙,使劲磨着牙,磨了一会儿才把脖子咬断。它咯吱咯吱嚼着脆骨吃起来。冈日森格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口牙祭也不打。这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区别,也是看家狗和领地狗的区别。冈日森格曾经做过看家狗,草原上最好的看家狗一般不在野外猎食动物,除非遇到不吃就会饿死的情况。
  大黑獒那日吃得很慢,藏医尕宇陀蹲在它身边,不停地把一些宝石粉、麝香粉和藏红花掺和起来的药面撒到雪鼬的肉上。大黑獒那日知道这些药面是治伤的,贵重得就像金子,一点也不浪费地舔了进去。尕宇陀轻轻摸着它的头说:“你伤得太重了,还得养些日子,才能到野外自己找食吃。”大黑獒那日头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断了的鼻梁又被尕宇陀接好了,两次受创的左眼已不再肿胀。但是尕宇陀的担心仍然没有消除,那就是左眼能不能恢复到从前,如果不能,视力到底能下降到什么程度?
  背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到密灵洞的四个铁棒喇嘛回去了两个,留下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照顾和守护着住进洞里的人和狗,尤其是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绝对不允许他们走出暗藏着密灵洞的密灵谷。丹增活佛说了,密灵谷外就是雕巢崖,雪雕会告诉进山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骑手: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密灵谷是昂拉雪山中的一个暗谷,所谓暗谷就是在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南北走向的深谷,远远地看绝对看不出它是谷地,走近了才发现那山巅在耸起的时候又突然从背后跌落了下去,跌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阔。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称作“日朝巴”的山中修行僧发现了它,起了个名字叫密灵谷,意思是密宗显灵之谷。天赐的密灵谷里更有天赐的密灵洞,在绝对寂寞中苦苦修行的密宗僧人就代替雪豹成了密灵洞里的第一茬人类。几百年过去了,数千个密宗僧人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中成就了大圆满法、时轮金刚法、大手印法、阎摩德迦法以及莲花生弘传的金刚橛法,修得了预知未来、骑鼓飞行、吞刀吐火、密咒降敌、分身夺舍的功夫,然后就远远地去了。就像一线单传的传家宝一样,密法的修行者离开这里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收门徒,传授密法,几年后再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一个,只能是一个。这个得意门徒受传之后,就会千里迢迢来到昂拉雪山,先寻找密灵谷再寻找密灵洞。找到了,就算他和密法有缘,按照上师的传授修炼就是了,找不到就说明没有缘分,他得回复上师由上师另行派人。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是一个由自己的上师另行派来的门徒。
  丹增活佛自然是找到了,也修炼过了,等他走出密灵洞,就要离开密灵谷时,吃惊地发现满谷都是藏獒,密密麻麻的,差不多西结古草原上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后来他知道,那一年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狗瘟,那一年的藏獒无论是领地狗和寺院狗,还是牧羊狗和看家狗,都成了无情的狗瘟虐杀的对象。藏獒一旦得了传染病就会主动离开主人和草原,走得远远的,走到雪山里来,然后孤独地死去。但是这一年,它们并不孤独,它们集体得病,集体来到了密灵谷,好像它们早就知道昂拉雪山里有这样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
  神秘的修行者丹增活佛呆愣着半晌不敢迈动步子。他在密灵谷只见过无忧无虑、纵横驰骋的雪狼和雪豹,从来没见过伴随人生活的藏獒,藏獒怎么来了?来这里准备悄悄死掉的藏獒和人一样吃惊:这里怎么有人,而且是一个人类中备受尊敬的僧人?看来它们是不能在这里死掉的,这里是个干净圣洁的地方。但是藏獒们已经走不动了,命运只能让它们在密灵谷里死掉。就在它们纷纷咽气的时候,丹增活佛走出了密灵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招收门徒,而是追祭藏獒之魂。他告诉别人:为什么得了狗瘟的藏獒会到昂拉雪山里去死呢?一是它们不想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二是它们死了以后就会成为狼食,狼吃了它们也会得病,也会死掉,这样草原上就不会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了。可以说,病死一只藏獒,就会同样病死好几匹狼。狼是狡猾的,但在遇到病獒的躯体时,却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因为在它们的经历中总是藏獒咬狼,对藏獒的仇恨差不多就是狼界里的所有仇恨和唯一仇恨。它们急切地需要报复,需要发泄仇恨,于是就丧失理智地疯狂撕咬,大口吞咽带有瘟病的獒肉。

丹增活佛说:这就是藏獒的好处,它们即使得病死了,也要让狼尝尝藏獒的厉害,也要尽到保护人畜的义务。
  丹增活佛追祭了獒魂后的第三年,才开始招收门徒,传授密法。但他没有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当作神圣而机密的密宗修炼道场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因为那么多藏獒在那里死掉了,那么多吃了藏獒的狼在那里死掉了,一个到处飘逸着獒魂和狼魂的地方,是修炼不出真正的密宗大法的,如果非要修炼,很可能就会进入外道魔障,染上污风邪气,变成净土世界佛法密宗的敌人。他领会到这是大日如来的旨意:藏獒的踪迹就是人的踪迹,密灵谷已经不再密灵了,你是最后一个密灵洞里的得道者。
  密灵洞虽然已不再是机密的修炼道场,但知道的人并不多,藏匿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是绝对保险的。半个月的时间里,牧马鹤部落的骑手在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一直都在昂拉雪山的沟沟洼洼里寻找,但他们就是发现不了暗藏其中的密灵谷。他们不止一次地远远看着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却始终没有发现在耸起的山势中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的深谷。它们的寻找即将失败,眼看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的这天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躲进密灵洞的第十六天。
 这一天,在天寥地廓的昂拉山群里,母雪狼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一面冰坡上,一口咬断了嘎嘎的一条后腿,然后跳上冰坡前的一座雪岩,用唬声和利牙坚持不懈地驱赶着两匹试图吃掉小白狗的公雪狼。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两匹公雪狼终于被它吓住或者被它说服了,它们跟着母雪狼来到了一块更高的雪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冰坡上痛苦挣扎的小白狗。
  小白狗嘎嘎已经发不出汪汪汪的吠叫了,它的叫声变哑变细变得若断似连,最后变成了吱吱吱的哭泣。哭泣是不由自主的,钻心的疼痛使它把表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藏獒的怯懦从身体最深奥的角落里挖了出来,生命拒绝伤害和惧怕死亡的本能一下子抓住了它的灵魂,让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和对藏獒在自然界的地位感到了绝望。它拖着一只断掉的后腿,哭着喊着拼命逃跑,差不多就要把力气用完了,才发现它只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红色的血迹在洁白的冰坡上就像圆规一样画了一圈又一圈,当最后一圈在疲倦和痛苦中结束时,它疾喘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它没有死掉,也没有昏过去。凭着潜意识的作用,它采取了生命在面对困境时所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咬住牙关,悄悄地忍着,忍着。一个时辰过去了,身体越来越冰凉,冰凉得都感觉不到冰坡和空气的冰凉了。血还在流,一流出来就变成了红色的晶体。小白狗嘎嘎呆呆地望着它,意识到这些晶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流走的越多,生命就越接近死亡,而接近死亡的标志就是异常的口渴。它蠕动起来,把自己的头枕在红色的晶体之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似乎好受一点了,似乎不怎么疼痛了,似乎眼看就要套住自己的死亡又慢慢离去了。它不知道藏獒的优良遗传正在起着作用,使它的另一种本能从残存的血液里冒了出来,只知道它已经不怎么怯懦和惧怕死亡了,它在不知不觉中坚强起来了。它又发出了汪汪汪的吠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叫着叫着它站了起来,用三条腿支撑着身子,冲着它用天生灵敏的嗅觉捕捉到的狼臊味儿满腔仇恨地叫着。
  母雪狼带着两匹公雪狼依然趴在雪岩上耐心十足地看着小白狗嘎嘎。它们喜欢它的吠叫,在这样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如此幼稚的狗吠就连警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引诱。它引诱着它们,也引诱着另一匹只有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就要来了,吃掉小白狗的时刻就要到了。
  半个鼻子是一匹四处流浪的孤狼,至少暂时是这样。它体格强壮、性情粗暴,经常来这里以最轻蔑的方式挑衅着冰坡的主人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而对母雪狼来说,更危险的是,当这种挑衅来临时,两匹公雪狼的反击并不是不遗余力的。半个鼻子的挑衅有时候会突然变成挑逗,挑逗意味着什么,母雪狼再清楚不过了:两匹公雪狼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发情时好色的本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只要有一匹公然背叛它,这面冰坡的主人就不可能再是它母雪狼,而是半个鼻子了。
  所以母雪狼想出了这个让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办法,套用人类的术语就是“嫁祸于人”。为了让这个想法变成事实,它必须用坚强的意志暂时抑制贪馋的本性,必须说服跟随自己的两匹公雪狼,让它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具有冰雪的聪明。
  草原上包括雪狼在内的野兽都知道,藏獒的嗅觉是最最可怕的杀敌能力。你要是伤害了藏獒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们看护的牛羊,你首先得想好摆脱跟踪报复的办法,否则你就完了。它们会循着你的足迹,袭击你的家园,摧毁你的巢穴。更加严重的是,有时候藏獒的报复并不是接踵而至,而是相隔很长时间,半年,或者一年,在你把什么都忘了,毫无戒备的时候,它会突然出现在你家的门口。你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藏獒,而它是知道你的,它的鼻子和记忆告诉它,你就是那个伤害了它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看护的牛羊的恶棍。所以在以往的经验里,雪狼得罪了藏獒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逃离家园,走向遥远的地方另筑巢穴。
  现在,母雪狼的聪明想法就要实现了。它的眼睛倏忽一闪,看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就是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正从山脚的雪壑里小跑而来。
  母雪狼兴奋地站了起来,威胁似的鸣叫着。它觉得威胁是必要的,因为对格外凶悍的半个鼻子来说,你越是威胁它,它就越会跑过来,而如果你悄悄地不做声,它就会疑窦横生:“是不是陷阱的机关啊?是不是毒药的诱饵啊?”威胁持续着,半个鼻子远远地看着母雪狼,嗅着空气走了过来。
  狼臊味儿越来越浓,小白狗嘎嘎充满仇恨的吠叫越来越大了。当半个鼻子从雪丘后面突然冒出来时,嘎嘎居然勇敢地用三条腿扑了一下。
  半个鼻子停了下来。尽管母雪狼的威胁已经表明小白狗的出现或许不是什么诡计,但它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用研究的眼光仰视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它觉得有点蹊跷,便绷直了前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爪踩倒了还在吠叫的小白狗。
  它露出了虎牙,却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半个鼻子蹭着小白狗的皮毛闻起来。没有闻到毒药的气息,它又抬起头,弯着脖子,抖了一下直立的耳朵,最后一次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听了听。这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有一种声音正在出现,只有一丝丝,别的雪狼根本听不到,而它却听到了,因为它是半个鼻子。它丢失的那半个鼻子足以使它对危险变得更加警觉和敏感,也足以使它记住这样一个教训:藏獒是不好惹的,除非你不要命。
  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抬起头,恶狠狠地望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深刻地留下了阴险的一瞥:“果然是诡计,咱们走着瞧啊。”然后跳起来,转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儿?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大惑不解。它们站在雪岩上居高临下地期待着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一幕,但等来的却是半个鼻子的逃跑。母雪狼扬起脖子,警觉地四下里看着。两匹公雪狼却已经失去了把问题搞清楚的耐心,不等母雪狼做出判断,就你争我抢地跑下了雪岩。它们的口水已经流得太多太多,饥饿的肠胃在食物的诱惑下早就开始痉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吃掉小白狗,吃掉小白狗。”
  母雪狼依然站在雪岩上,望着远方的密灵谷,突然一阵颤抖,朝着两匹公雪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警告。
  在昂拉雪山密灵谷的密灵洞里,藏医尕宇陀对两个铁棒喇嘛说:“风干肉和青稞炒面已经不多了,狗吃的干牛肺和碎羊骨也所剩无几,你们必须回去一趟,今天不回去,明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人饿几天肚子不要紧,两只藏獒是不能饿肚子的,它们正在治疗伤势,恢复身体,没有了食物,我给它们的药也就不顶用了。”一个铁棒喇嘛说:“药王喇嘛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害怕我们走了以后这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听你的话,万一他们跑出了密灵谷,丹增佛爷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藏医尕宇陀说:“这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是一条心,我只要看牢冈日森格,就等于看牢了他们。你们放心去吧,这里不会有事儿的。”
于是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和满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种强光的时候,两个铁棒喇嘛告别了人和狗,朝着密灵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灵谷,就是雕巢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万年积雪耸成了海的地方,会兀然冒出一座终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雕巢,几千只雪雕栖息在所有可以筑巢的地方。雪雕是见人就叫的,那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因为在雪雕的记忆里,人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还曾经把雪狼咬伤的小雪雕带回去治好了伤再送回来。而对于人来说,之所以这样好心肠地对待雪雕,完全是因为作为高山留鸟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间飞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为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啮齿动物,超过牛群和羊群食量的几十倍,如果没有雪雕对鼢鼠和鼠兔在数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所以牧人们说:“好牧草是地上长的,好牛羊是雪雕给的。”
  现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开始叫了,依然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在它们的鸟瞰下,两个裹着红氆氇提着铁棒的喇嘛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体汇合时洪亮的鸣叫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队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们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率领的骑手,是前来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搜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他们接到了头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们的骑手务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大格列头人还说:“与其这样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不如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直接质问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为什么你要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来?你如果不想做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就应该赶快把人和狗交给我们,光凭一句‘佛家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和原谅的。请问丹增佛爷,上阿妈草原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行过善呢?我们供养你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忘却历史,报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爷在内,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神圣的信仰承担责任。”
  大格列头人撤回骑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看见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两只手居然还长在胳膊上。这怎么可以呢?大格列捎了个口信给各个部落的头人:“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把西结古草原从头到脚仔细清理一遍的时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联盟会议的权力怎么体现?头人们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体现?西结古草原的规矩怎么体现?看见藏扎西的人说他手里攥着打狗棒,说明他要远走他乡了。赶快抓住他,砍掉他的两只手再让他离开西结古草原。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你们出发的时候了。”使命感特重、责任心特强的大格列头人紧急招回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和他率领的骑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惊愣地谛听着雪雕的齐声鸣叫。这鸣叫无异于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强盗嘉玛措说:“真的有人吗?可我们在山怀里搜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一个人渣渣都没有找到?”他迟疑着,突然又喊起来,“骑手们,头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现在还早着呢,太阳离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三个箭程,我们为什么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人来到了雕巢崖下。”骑手们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们的赞同。于是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牧马鹤部落的几十名骑手朝着雕巢崖奔腾而去。
  快到雕巢崖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铁棒喇嘛。不等强盗嘉玛措吩咐,所有的骑手都翻身下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里。强盗嘉玛措勒马停下,一边下马一边问道:“两位执法如山的铁棒喇嘛,你们从哪里来?”一个铁棒喇嘛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强盗嘉玛措,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从天上来。”强盗嘉玛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说:“天上来的喇嘛,为什么把脚印留在了地上?”另一个铁棒喇嘛说:“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为我们扛着铁棒身子重。”强盗嘉玛措笑了,说:“两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间的骏马?让我们的骑手送你们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脚两步就到西结古寺了。”两个铁棒喇嘛说着抬脚就走。所有的骑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们。只有强盗嘉玛措牵着马朝前走去,锐利的眼睛寻觅着雪地上的两串儿喇嘛的脚印,越走越快。
  
  密灵洞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节。他们围成圈,给二十一个“8”字形的羊骨节起了各种动物的名字,由脸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抛起来,让大家抢。一人只能抢三个,羊骨节的形状是相同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抢到什么动物。抢完了便以抢到藏獒的人作为头家,用自己的羊骨节弹打对方的羊骨节,打上后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别人的打。一般来说,藏獒、野牛和马总是要赢的,因为在游戏的规则里,藏獒、野牛和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獭、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弹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这样的游戏最关键的是你能抢到什么,抢就是闹,就是打,如同一群小狗玩打架一样。他们就这样抢着闹着玩着,天天都这样,好像永远玩不腻。
  就在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灵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来走了几步,就被藏医尕宇陀拦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冈日森格来到洞外,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一跑起来就觉得浑身非常舒服。它的习性本来就是在雪里取暖,在风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习性,它兜圈子跑着,越来越快,边跑边用鼻子在冷风里呼呼地闻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气里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让它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连两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儿,而且不仅是狼臊味儿,还有狗味儿,狗味儿和狼味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呢?
  它回望了一眼密灵洞,觉得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征得主人的许可,便跳起来就跑。这一次它没有兜圈子,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直地跑了过去。它跑出了密灵谷,跑过了一座平缓的雪冈,跑上了一面开阔的冰坡。
  现在,冈日森格已经不是仅靠嗅觉支配行动了,听觉和视觉同时发挥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岩上的母雪狼,听到了母雪狼给同伴发出的尖锐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两匹在食物的诱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们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只藏獒的孩子小白狗。
  冈日森格发疯了,用一种三级跳似的步态跑着,吠着,威胁着。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还没有如此疯狂地奔跑过。威胁的吠声延宕了两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时间,它们吃惊地抬起了头,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像许多毛烘烘的动物在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时所表现的那样,它把头埋进了蜷起的前肢,闭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没有出现之前,提前进入了死亡状态。
  温暖的血、鲜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头,这就是一个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对活食魅力的迷恋吧,纵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唤,两匹公雪狼也没有立即跑开。它们犹豫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注定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当时,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
  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抢先逃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冈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闪电快如飘风,忽一下就来到了它的跟前,准确地说,是雪山狮子同时也叫冈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来到了它的后颈上。哧的一声响,随着虎牙的插进拔出,血喷了出来。公雪狼弯过腰来撕咬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一头顶了过去,虽然自己的头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却把公雪狼撞出了两米远。公雪狼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哀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尽气绝,再也没有起来。
死在当时的那匹公雪狼这时已经逃出去二十多米远。它一跃而起,打算跳上雪岩和母雪狼一起共同对付冈日森格,但是没想到,作为妻子的母雪狼会一头把它顶下来。它滚翻在雪岩下面,正好把柔软无毛的肚子暴露了出来。追撵过来的冈日森格立刻和它纠缠在一起。这差不多就是动物界的三拳打死镇关西。冈日森格摆动着头颅,一牙挑出了肠子,又一牙挑在了狼鞭上,几乎把那东西挑上了半空。然后在公雪狼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用狼血封住了狼魂逃离躯壳的通道,转身奋身跳上雪岩,打算一并把母雪狼也收拾掉。
  母雪狼跑了,已是踪影全无。它用一头从雪岩上顶下自己的丈夫的举动,赢得了逃之夭夭的时间。它是卑鄙的,也是智慧的。无论是卑鄙的还是智慧的,它都是雪狼天性的表现,是它们生存必备的手段。一匹阅历深广、经验丰富的母性的雪狼,永远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极端利己主义者。草原的狼道就是这样,狼道对狗道和人道的批判也是这样。
  就像父亲很久以后对我说的,狼是欺软怕硬的,见弱的就上,见强的就让,一般不会和势力相当或势力超过自己的对手发生战斗。藏獒就不一样了,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再硬的对手也敢拼,哪怕自己死掉。狼一生都在损害别人,不管它损害的理由多么正当,藏獒一生都在帮助别人,尽管它的帮助有时是卑下而屈辱的。狼的一贯做法就是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藏獒的一贯做法是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狼是自私自利的,藏獒是大公无私的。狼始终为自己而战,最多顾及到子女,藏獒始终为别人而战——朋友、主人,或者主人的财产。狼以食为天,终身只为食物活着,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早就超越了低层次的食物需求,而只在精神层面上展示力量——为了忠诚,为了神圣的义气和职责。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卫别人。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让人害怕,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让人放心。狼动不动就翻脸,就背叛群体和狼友,所谓“白眼狼”说的就是这个,藏獒不会,它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
  冈日森格站在雪岩上,扬起头,喘着粗气,撮起鼻子四下里闻了闻,闻出母雪狼朝着西北方的雪沟逃跑了。按照本性,它是要追的,但按照更大的本性,它没有追。它跳下雪岩,小跑着来到了小白狗嘎嘎身边,闻了闻那白花花的绒毛,舔了舔那血淋淋的断腿,看它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一口叼了起来。冈日森格跑下了开阔的冰坡,跑过了平缓的雪冈,跑进了密灵谷,突然发现这里已不再寂静,这里出事了。
  
  强盗嘉玛措走到了雕巢崖的下面,朝上看了看。雪雕愉快的叫声就像一片旱夏里的雷雨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看到许多雪雕一边叫一边拍打着翅膀,羽毛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看到黑色的羽毛朝着近旁的雪山飘飞而去,雪山上依然是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他奇怪了:两个喇嘛怎么是从雪巅上走下来的?他拉着马走向这座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走着走着,山巅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了,一条暗谷豁然出现在眼前。暗谷是南北走向的,深阔的谷地就像一把勺子镶嵌在万雪千冰之中。强盗嘉玛措惊愕之余,转身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声喊起来:“快,过来。”喊了一声,突然又把嘴紧紧闭上了。他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的地方,要悄悄的,悄悄的,不能有任何响动。
  强盗嘉玛措率领着骑手们,沿着还在继续延伸的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大黑獒那日首先觉察了骑手们的到来。它闻到了,也听到了。就在强盗嘉玛措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喊一声“快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听到了。在这方面,它似乎比冈日森格还要敏锐。它知道这是部落人的声音和气息,高兴地叫了一声,从一直不让它出去的藏医尕宇陀身边站起来,摇起了尾巴。摇着摇着它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怎么内心感觉到的竟是一种紧张,一种敌意的存在?难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人是敌意的?它看了看这些日子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想了想这会儿正在风中雪里奔奔跳跳的冈日森格,似乎有点明白了,便不再摇尾巴,通报似的朝着密灵洞外哑哑地“汪”了一声,又朝着藏医尕宇陀小小地“汪”了一声。
  盘腿打坐的藏医尕宇陀伸手准确地拽住了大黑獒那日的耳朵,这证明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能看见。大黑獒那日便用自己的耳朵拽着他的手,使劲朝外走去。尕宇陀站起来说:“那日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出去,你受伤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
  大黑獒那日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丢开他跑向洞外。藏医尕宇陀赶紧跟了出去,就见大黑獒那日站在密灵洞的门口,朝着开阔的谷地一直叫着,声音不大,却显得非常着急,是那种既不表达愤怒也不表达欢喜的着急。尕宇陀心说它发现了什么?来了敌人它会扑过去,来了朋友它也会扑过去,这种能让它光叫唤不扑咬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登上一座雪丘朝远处望了望,回头对大黑獒那日说:“什么也没有啊。”大黑獒那日的叫声显得更加焦急不安了。藏医尕宇陀又往前走了走,登上一座更高的雪丘,在一片刺眼的雪光中眯起眼睛一看,发现密灵谷洁白的谷底上滚动着一溜儿黑色的斑点。他以为那是野兽,仔细瞅了瞅才认出那是人,是人骑在马上的造型。他转身就走,对大黑獒那日说:“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左眼见风就流泪,湿汪汪的,伤口怎么能好?”大黑獒那日看到藏医尕宇陀脸上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也就不叫了,重新摇了摇尾巴,跟着他回到了洞里。
  其实藏医尕宇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翻江倒海的结果是,他做出了一个超出藏医喇嘛本分的决定。他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说:“安静,安静,不要再玩了,你们都过来,都给我听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过来围住了他。他说:“你们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有人来抓你们了。”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几乎一起摇了摇头。刀疤说:“离开就离开,西结古草原的人要砍我们的手哩。但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上阿妈草原。”尕宇陀问道:“为什么?上阿妈草原是你们的故乡,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刀疤说:“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我们不回,我们要去冈金措吉。”藏医尕宇陀知道“冈金措吉”就是“额弥陀冈日”,汉人叫做“海生大雪山”,或者“无量山”,便问道:“冈金措吉在哪里?”刀疤摇了摇头。大脑门说:“冈金措吉在海上。”刀疤说:“对,在海上。”尕宇陀又问道:“海在哪里?”刀疤望了望大脑门说:“在雪山背后。”尕宇陀说:“雪山背后还是雪山,我告诉你们,海在没有山的地方,在地势低的地方。快快走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藏医尕宇陀推搡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来到了密灵洞外。刀疤四下里看着喊起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时大黑獒那日轻轻叫起来。人和狗几乎同时看到了谷底黑蚂蚁一样的骑手。骑手们正在靠近,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紧张起来。尕宇陀说:“这个冈日森格,到哪里去了,你们先走吧,来不及等它了,快。”说罢朝着密灵洞后边指了指。
  密灵洞后边是一面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完全可以爬上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爬上去了,坚硬的冰坡上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藏医尕宇陀朝着还在回头寻找冈日森格的刀疤和大脑门挥挥手:“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大黑獒那日冲他们摇着尾巴,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眼睛都是泪汪汪的,直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消失在冰坡那边,它依然摇着尾巴。藏医尕宇陀弯腰拍拍大黑獒那日说:“快,我们也得藏起来。”
  一人一狗朝洞里走去。这时一阵叫声从寂静的密灵谷底传来,骑手们看见他们了。骑手们的叫声就像牧羊狗突然发现了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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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4:14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十七章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离开密灵洞不久,就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他们后面走来的,好像一直跟踪着他们。当他们穿雪沟,翻雪岭,一路疾走,累得满头大汗,倒在雪地上喘息不迭的时候,他突然从雪包后面冒了出来。他带着诚实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问道:“七个苦命的孩子,你们要去哪里啊?”孩子们没有回答,惊奇地望着他。他胸前挂着墓葬主的镜子,头上缀着罗刹女神的琥珀球,腰里吊着一串儿鬼卒骷髅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大声问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人说:“我叫达赤,我是雪山的儿子,是指路的明灯。我常常出现在迷途的人们面前,告诉他们哪里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刀疤打量着他说:“你是指路的明灯?那你能给我们指路吗?”达赤从腰里取下一个骷髅头说:“你们看我有没有神力,就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指路了。”说着他用双手把骷髅头合在中间,念道,“大哭女神来了,伏命魔头来了,一击屠夫来了,金眼暴狗来了。来了就变了,骷髅变宝石了。”他忽地张开双手,里面的骷髅头果然变成了一个绿松石的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吃惊得面面相觑。达赤又变了几次,一会儿变个黑玛瑙的猴,一会儿变个寒水石的狗,一会儿变个铁疙瘩的鬼,最后又变回到了骷髅头。孩子们望着他的眼睛顿时就亮光闪闪了。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魔术,这样的魔术是被看作神迹的。
  接下来就是达赤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了:“什么,你们是来寻找满地生长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那我告诉你们,你们真是有福气,你们见到了我,就算见到了冈金措吉。你们知道党项大雪山吗?”刀疤看了看大脑门。大脑门说:“知道。”达赤说:“知道就好,党项大雪山里有许多冰窖,所有的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门户,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就我知道。”达赤说着随手又变起了魔术,又让孩子们万分惊奇了一番,然后说,“走啊,你们跟我走啊。”刀疤要走,又摇了摇头,所有的孩子都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们要和冈日森格一起去。”
  达赤翻起白眼瞪着天空说:“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要告诉我,让我猜一猜,它不是狮子,它不是牦牛,它不是马,它不是羊,它也不是人,我知道了,它是一只高高大大的藏獒,是金黄色的,对不对啊?”孩子们惊奇地说:“对啊,对啊。”达赤说:“那就让我问问大哭女神,问问伏命魔头,问问一击屠夫,问问金眼暴狗吧,这些依附在我身上的神会告诉我,冈日森格是跟你们一起去,还是循着你们的足迹自己单独去。你们看见了吧,我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把两手合起来再分开,如果手里是鸦头男神,那就说明它跟你们一起去是吉祥的,如果是獒头女神,那就说明它自己单独去才是吉祥的。”手掌合起来,转眼又分开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伸出了七颗头,看到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铜塑的神像,是女神,是藏獒头颅的女神。他们愣了:这就是说,冈日森格只能单独去了,这是神的旨意,是谁也不能违背的。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着达赤,朝着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党项大雪山走去。
  
  达赤是西结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每年藏历正月十五,西结古寺都要举办一次驱鬼法会,喇嘛们骑着快马,念着猛咒,在西结古草原上到处奔走,把为害各处的鬼都驱赶到西结古寺最高处密宗札仓明王殿后面山坡上的降阎魔洞里,在住持活佛的带领下,吹着十四把黄铜号角,敲着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念诵着《仅用一击就能杀死妖魔经》以及各个密法本尊如雷贯耳的法号,在铁棒喇嘛声色俱厉的恐吓声里,把鬼一个个装进黑疫病口袋、红死亡口袋和白殃祸口袋,然后交由送鬼人背着这三个口袋去党项大雪山请求山神处理。山神有时会埋葬它们,有时会烧化它们,有时又会撕碎它们。党项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岭,也是恐怖的峰峦。
  送鬼人达赤既然每年都要背着三个装鬼口袋穿过草原,走向雪山,他浑身就一定沾满了鬼气,连每一根头发都可能是病死殃祸的象征。人们不敢接近他,带着沉重深刻的恐惧躲避着他,同时又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讨为生的,无论是头人、僧人还是牧民,只要面对他伸出来的手,就都会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给他,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把毁人的鬼魂留给自己。但事实上他是很少讨要食物的,头人们为了驱散他那辐射而弥漫的邪祟鬼污之气,每年都会给他许多财产,属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结队的,足够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所以当一个性情阴郁,急于为死去的两个丈夫报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激动万分,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无比虔诚地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尽管这女人只跟了他两年就死了,但面对女人的誓言没有死。为了这不死的誓言,他离开西结古,把家安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千挑万选,在牧人们的数百藏獒里,寻觅到了一只出生才两个月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他给它起了个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浑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猎猎燃烧的火杵,胸毛也是红红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烧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时候它一点发怒的心思也没有,当藏历年正月初一的这天送鬼人达赤揪着它的脊毛离开它的主人时,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气声对第一次感觉到的难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么回事儿,活在世上居然还有不舒服。送鬼人达赤一直揪着它,而且是甩来甩去地揪着它,它越来越难受,更加大声地呼呼喘着气,希望这个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把它抱在怀里,或者把它赶快送回到主人身边去。它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主人因为害怕沾上鬼气已经把它送给这个人了。主人说:“你怎么天天来我家帐房门口转悠?你看上什么了你赶紧拿走,祈求你千万不要再来了。”话音未落,送鬼人达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个时候正在主人身边玩耍,阿妈和阿爸——两只体大毛厚、威风无比的党项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着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达赤带到了他家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门的石头房子,门一关里面就漆黑一团了,点亮了酥油灯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头的手,是一击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让鬼影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了。它惊怕地叫了一声,蜷缩到石墙的一角,好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等它睁开眼睛的时候,酥油灯灭了,送鬼人达赤已经离去,木门是关死了的,只留下一条缝隙,透露着外面的阳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边去。但它不是空气,不能飘过门的缝隙。它穷尽了所有它知道的办法,最后徒劳地看到外面的阳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寻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够着的地方,它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糌粑,没有牛肺,没有肉汤,没有自它断奶以后主人喂养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让它恐怖的寂静。它在寂静中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梦里去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眼睛一睁,又没有了。它抽着鼻子闻了闻,觉得满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头来,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墙上居然是挂着肉的,一溜儿全是一条一条的风干肉,还有甜丝丝的冰水,一闻就知道装在那几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它大叫一声,激动得又扑又跳,但是它够不着,跳了无数次都够不着。它开始吠叫,希望阿妈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声推门而入。但是没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没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前来轻轻叩一下门。它绝望地用头撞着门板,撞得脑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了腿夹里。大概饥饿就在这个时候给了它生存的灵感吧,或者它作为一只党项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线上求生的素质,它很快又站了起来,开始满房子绕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跃而起,四腿蹬着墙壁扑向了高悬头顶的风干肉。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说:“我没有看错,你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它扑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送鬼人达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这次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抡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就

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抡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路它的温暖一样,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它扑了过去,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达赤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抡起木棒就打了过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随着肉体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本领。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然后又冲墙而下。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或者服从。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它的命。它在伤痛的折磨中突然领悟了送鬼人达赤的全部含义,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善意的举动。这样的醒悟对它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它对他采取了既不扑咬也不服从的态度,尽量躲开他的肉体,尽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须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它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的石头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刷出来的深壑,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寂然来临,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阳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
 

代表死亡的是无数狼头。一颗颗狼头围绕着沟沿,悬空窥视着它。它紧张得又蹦又跳,意识到蹦跳是毫无意义的,就开始奔跑。五十米长的沟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跑了一会儿,又意识到奔跑更是无意义的,便停下来狂吠。它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狂吠,发现它越是吠得起劲,窥视它的狼头就越没有离开的迹象。狼也开始叫了,好像有点学它的意思。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它听到过狼的声音。在藏獒面前,天敌的声音本来是泣哀和可怜的,如今却显得放肆而得意,充满了对它的蔑视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终于跳不动了,大汗淋漓地趴在了地上。群狼嗥叫的声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发抖。它发现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胆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惧的,那种在它的遗传中含量极少的怕死的感觉刹那间无比夸张地跑了出来,让它在死与不想死的刀锋上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它用两只大耳朵紧紧堵住了自己的听觉,抱着一种向困厄投降的心态,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末日自然是不会来临的,因为没有一匹狼敢于下到壕沟里面来。它们窥伺着欢叫了好长时间就奔驰而去了。当寂静突然降临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它抬头看了看上面,绝望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的食物,有的只是石头。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开始舔雪。整整三天过去了,它把沟底的积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后就用前爪使劲掏挖沟壁。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送鬼人达赤来了,从壕沟最浅的地方,扔下来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从猎人手里用两只肥羊换来的一匹成年狼。饮血王党项罗刹惊然而起,纹丝不动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挣扎,很快就把绑缚它的绳子挣脱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饥饿中瞪着血红眼睛的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纹丝不动,毕竟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本性比它凶残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这说明狼已经看出它是一个不谙时世的少年,有点不怕它。但是狼没有想到,面前的这只藏獒虽然年少,但浑身日积月累的愤怒和仇恨早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了。它愤怒的是整个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况它现在面对的是一匹狼,一个狗类种族天经地义的敌手。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饿瘪了的肚腹,发现那儿正在激动地颤抖,也就是说,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带着正在极端饥饿中痛苦发抖的肚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它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牙齿就已经嵌进了狼的后颈。狼的挣扎让它激动,它又换口咬住了喉咙,便咕嘟咕嘟地饮起了狼血。送鬼人达赤在上面狂叫起来:“一击屠夫,一击屠夫,伏命魔头,伏命魔头。”

就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壕沟里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没吃过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兽的肉。野兽一来,照例先是战斗,后是吃肉。它跟雪豹斗过,跟金钱豹斗过,跟藏马熊斗过,次数最多的当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还有极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达赤为了从猎人手里得到这些野兽,付出了头人们送给他的大部分财产——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几乎天天都有野兽在壕沟上面叫嚣,它阴森森地仰望它们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积着。

一年中它没有见过帐房和羊群,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达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沟壁,因为它觉得这是一堵墙,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来,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许多个大洞,虽然没有如愿,但却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年中它不避严寒酷暑,白天沐着阳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长大了许多,已经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满了豹子的味道、藏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气息、心态和行为举止上已经不属于西结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经是一对牧羊狗的优秀的儿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义,正在按照送鬼人达赤的愿望,恶毒地仇恨着,时刻准备咬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结束的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这是送鬼人达赤投下来的一种最敏捷的野兽。按照荒山猫的本领,如果是面对别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缘着沟壁,逃离险境。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给荒山猫逃生的机会,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长了。它用野兽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

吃掉了荒山猫,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猫的肉有强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动物吃了它都会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送鬼人达赤用十几根皮绳和五头牦牛把它吊出了壕沟,又用一头最健壮的牦牛驮着它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党项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设地生成着许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达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劲把它朝前推去。它顺着冰坡滑了下去,轰然落地的时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鸡噗啦啦地飞了出去。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就呆在方圆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愤怒地奔跑,时不时地伸出前爪在冰墙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沟来。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这样。半年中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战斗。它撕咬着投下来的野兽——狼、豹子或者藏马熊,从来没有放弃在第一时间扑过去一击致命的机会,有时候用牙,有时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仅有力,而且越来越坚利了,因为它必须抠住光滑的冰石,无论它是平面的,还是斜面的。

半年以后,当饮血王党项罗刹业已证明自己是一只所向无敌的藏獒的时候,活物突然没有了,饥饿成了它必须天天面对的事情。送鬼人达赤一个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放下一根粗皮绳来,食物——一些烂羊肉或者烂牛肉就绑在皮绳的中间它扑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须用牙咬住皮绳,用坚硬锐利的爪子抠住冰墙,一点一点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绳就断了,它会从冰墙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骨头疼。摔了两三次之后它就学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会把两只前爪深深地打进冰墙,然后一步一个坑窝地挪下来。这时候它已经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其大无比的猫科动物了。依然是饥饿,按照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应该吃掉十公斤鲜肉,但是它现在平均每天一两肉都吃不到。饿极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来的冰块。它瘦了,打不起精神来了:但是它的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有质量地裂变成了浑身的细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亿万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当送鬼人达赤又来给它喂食时,吃惊地发现,冰窖的窖口残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这就是说,冰窖已经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杀死一只雪豹后又回去了。幸亏它没有跑掉,它万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达赤把一只用两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扔进了冰窖。饮血王党项罗刹这时候一点也不饿,但它还是一跃而起,在对方还没有明白应该往哪里逃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荒山猫的肉没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对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猫。送鬼人达赤在窖口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它昏睡不醒的时刻。

这一年是藏历铁兔年,铁兔年结束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出现在了石头房子的门前。它被两根粗铁链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样。它仍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见不到帐房和羊群,见不到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送鬼人达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是忍受饥饿,二是忍受仇恨。饥饿可以通过吃肉来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达赤每天都在对它吼叫:“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这样的吼叫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这里,在上阿妈的仇家那里。当生活和仇恨已经画了等号的时候,上阿妈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词。

夏天到了,送鬼人达赤要带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去上阿妈草原了,突然听说了冈日森格的事情,听说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过望,立刻决定:暂时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复仇,就用不着去了。

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两天后送鬼人达赤来到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头房子,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脖子上解开了两根粗铁链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除开送鬼人达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红的眼睛,带着装满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雳般地奔跑过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愣住了,惊骇无主地互相撕拽着,转身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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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5:04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十八章
一进入密灵谷,没跑几步,冈日森格就感觉到了异样,流动的空气告诉了它一切。它几乎是用舌头尖挑着小白狗嘎嘎,沿着谷底,用它三级跳似的步态,风驰电掣般地靠近着密灵洞。它看到洞口外面簇拥着许多马和许多斜背着叉子枪的人,有人举枪对准着它,黑洞洞的枪口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深不可测。它全然不顾,它知道枪的厉害就是人的厉害,从枪口射出来的子弹差不多就是人的权威的象征,但是它不怕,它从来不怕死,所以也就永远不怕瞄准自己的枪。它从谷底一蹦而起,四肢柔韧地从这块冰岩弹向那块冰岩,飞快地来到了密灵洞前。有人喊起来,冈日森格听清楚了,这是藏医尕宇陀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出现,所有举起的枪就都放下了。

“强盗来了,骑手们来了,你们好啊,难道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药王尕宇陀。我治好了草原上所有人的胆汁病、气类病和黏液病,我给贪病、痴病开出了甘露殊胜的妙方,我把鬼宿、魔土、毒水、恶兽、厉虫降伏在大药王琉璃光佛的威力之下,啊,我呀,我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解除病痛的药宝。但是我怎么就除不掉你们仇恨的铁锈、怨怒的沉渣和嫉妒的浮垢呢?冈日森格的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

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举枪瞄准啊?你们这些对雪山狮子如此不恭的人,难道你们不怕有一天我会对你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去找你们的强盗嘉玛措吧,因为是他给你们种下了病痛的根。”

大黑獒那日似乎听明白了藏医尕宇陀的意思,响亮地吠了一声。

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大声说:“部落没有强盗,就好比羊群没有藏獒;草原没有药王喇嘛,就好比冬天没有牛粪火。我是仇恨的根,你是煮根喝汤的神,你在山头上,我们在山底下,我们可不愿意听你给我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放下枪放下枪,骑手们放下枪。”

冈日森格无畏地穿过骑手们的空隙跑进了密灵洞,看了一眼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紧急中它没有忘记把小白狗嘎嘎小心翼翼地放在大黑獒那日面前。大黑獒那日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疑惑地望望冈日森格,又盯住了小白狗嘎嘎。冈日森格来不及表示什么,眼睛急闪,闷闷地叫着: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突然它不叫了,跑过去闻了闻撒在地上的羊骨节,转身就走。

强盗嘉玛措一看地上的羊骨节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刚刚还在这里。再一看冈日森格又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可以找到的,跟着冈日森格就行了,它也在找呢。他立刻向藏医尕字陀弯腰告辞,招呼骑手们赶快跟上冈日森格。藏医尕字陀心说:完蛋了,冈日森格就要暴露它的主人了。他叫了一声:“冈日森格,你回来,听我的,你回来。”

冈日森格没有回来,它已经闻到了主人离开密灵洞的踪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追撵而去。它出了洞口,直奔洞后边的那一面冰坡,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对它那种三级跳似的步态来说差不多是如履平地的。

骑手们拉着马跟了过去。强盗嘉玛措催促道:“快啊快啊,只要我们紧紧跟上雪山狮子,就能抓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说着丢开了自己的坐骑一匹大黑马的缰绳,兀自爬上去,站在冰坡顶上打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大黑马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召唤,返身回到洞口,扬起四蹄,利用奔跑的惯性,一口气跑上了光滑的冰坡。强盗嘉玛措跨上大黑马,朝着已经跑出两箭之程的冈日森格追了过去。

冈日森格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放慢了脚步,慢到大黑马可以轻松追上自己。但是大黑马没有追上来,大黑马总是在一定的距离上跟着它。于是冈日森格明白骑在马上的人并不是要抓住它或者杀死它,他们另有目的,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冈日森格想了想,跑得更慢了,直到所有的骑手都骑马跟在了身后,才又开始风驰电掣般跑起来。

密灵洞里只剩下藏医尕宇陀和大黑獒那日了。大黑獒那日很想跟着冈日森格跑出去,但尕宇陀拽住它不让它动弹,它只好卧在他身边让心情沉浸在冈日森格离去后的孤独里。朝夕相处的经历和冈日森格作为一只狮头公獒对它这只妙龄母獒的吸引,使它已经离不开冈日森格了,这就是孤独产生的前提。孤独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人的体验,藏獒跟人一样,是依赖人类社会和狗类社会生活的动物,人在离开亲人后感受到的孤独也正是它们感受到的孤独,不同的是,它们比人更强烈更真诚。

孤独的大黑獒那日现在面对着一只陌生的小狗,它轻轻一闻就知道这是一只西结古草原的小藏獒。小藏獒是死了还是活着,它一时不能确定,所以就一直保持着距离。藏医尕宇陀摸了摸小白狗嘎嘎的鼻子,抓起来放到大黑獒那日的嘴边说:“舔一舔吧,它还活着。不知道它是哪儿的,它怎么会让冈日森格叼到这里来呢?”大黑獒那日听明白了,伸出舌头舔着嘎嘎血肉模糊的断腿。尕宇陀看它舔干净了断腿上的血,便从豹皮药囊里拿

出一些白色的粉末、黑色的粉末和蓝色的粉末,撒在了伤口上,又涂抹了一层糨糊状的液体,然后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袈裟布,把断了的腿骨对接好,一圈一圈缠绕着,结结实实包扎起来。小自狗嘎嘎仍然闭着眼睛,但显然已经醒了,痛苦不堪地吱吱叫着。

这叫声似乎把大黑獒那日吓了一跳,它倏地站起,朝后退了退,但马上又走了过来,审视了一会儿,便卧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款款地搂住嘎嘎,在它白花花的绒毛上柔情地舔起来。它没有生过孩子,还是个姑娘,但它是母獒,是母獒就有喜欢孩子的天性,况且这时候它正处在突然到来的孤独的煎熬里,它需要慰藉。大黑獒那日柔情似水地舔着,想起这是冈日森格叼来的小白狗,便恍然觉得它就是冈日森格的孩子,既然是冈日森格的孩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大黑獒那日疑惑地想,它怎么会如此的洁白,而我怎么会如此的漆黑呢?
 舔着舔着,大黑獒那日的意识突然又进了一步:既然小白狗是冈日森格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它去寻找冈日森格呢?傻呆在这里干什么?它站起来,把小白狗嘎嘎叼到了嘴上,朝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看了看盘腿审视着它的藏医尕宇陀,突然又犹豫了。它知道面前的这个恩人不允许它这样走掉。它是一只护佑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某一个人的意志可以遵从也可以不遵从,但面前的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不同,他是神奇的藏医,是专门守在这里给它和冈日森格治伤的恩人。恩人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听了不合意。它半是企求半是无奈地望着藏医尕宇陀,讨好地摇了摇尾巴。尕宇陀凝视着它,突然伸出双手,把小白狗嘎嘎接到了自己怀里,站起来,对它说:“本来你的眼睛是不能见风见雪的,但是你已经跑出去了,风见了你,雪也见了你,你是好是坏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昂拉山神的意志就是你的眼睛的未来,但愿它今天是高兴的,它会让你左眼的视力恢复到从前。现在咱们走吧,密灵洞里的聚日已经结束,西结古寺威武庄严的大药王琉璃佛前的金灯还需要我添加酥油呢。如果你想去看看光芒四射的琉璃宫殿,就牢牢跟着我;如果你不想去,就悄悄离开我。但是我要告诉你,跟我去的好处是,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药王琉璃佛降旨昂拉山神,把神奇的光明全部给你永远给你。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视力不仅不会下降,还会比从前明亮一千倍。”

大黑獒那日听懂了似的跟上了藏医尕宇陀。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抱在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他们走出了密灵谷,路过雕巢崖时,引出一片高兴而感激的雪雕的叫声。大黑獒那日不安地吠着,拿出一副随时跳起来撕咬的架势紧贴着藏医尕宇陀,生怕雪雕俯冲下来叼走他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能跑善走的藏獒。冈日森格差不多就是为奔走而生的,它用快慢调节着自己的体力,一直都在跑或者走,似乎永远不累。它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按照藏医尕宇陀以及所有爱护它的人的愿望,恢复过来的体力显得比先前更强壮,更富有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柔韧耐久。强盗嘉玛措连连咋舌:“要是藏獒可以用来当马骑,冈日森格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坐骑,豁出我强盗的生命我也要得到它。”

一般来说,在走路与奔跑的持久性上,马是草原的佼佼者,藏獒算什么,能有马十分之一的能耐就不错了。但是面对冈日森格,连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都不敢自夸了。大黑马是一匹在部落赛马场上跑过第一的儿马,它只佩服天上飞的,对地上跑的一概不服,自然也就不服冈日森格。所以它一直走在所有马的前面,紧跟着冈日森格,连喘气都是你走多长路我跟多长路的样子。冈日森格当然明白大黑马的心思,无所畏惧地跑一阵

走一阵,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休息的迹象,搞得大黑马禁不住烦躁起来,好几次都想跑到冈日森格前面去拦住它。马背上的强盗嘉玛措阻止了它,它只能这样紧紧地跟着,就好像它是冈日森格的保镖。大黑马不快地想:颠倒了,马和狗的作用彻底颠倒了。就这样颠倒着走啊走,大黑马禁不住就有些佩服:我都有点累了,它怎么一点也不累,反而越走越快了。

冈日森格带着骑手们翻过了一座雪山,又翻过了一座雪山,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座雪山,终于在天黑之前,绕来绕去地走出了昂拉雪山。强盗嘉玛措十分纳闷: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直接走出昂拉雪山而要绕来绕去呢?难道他们忘了进山来的路?他让一部分骑手迅速返回牧马鹤部落,向头人大格列报告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的原因,自己带着另一部分骑手继续跟踪着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走到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去了。月光下的西结古草原到处都是白雾,白雾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野驴河的浪花、架在河面上的转经筒和满地的草影。隐隐传来藏獒穿透力极强的叫声,那是碉房山下的生活,领地狗们正在巡逻。冈日森格蹬过了野驴河,又一次蹬过了野驴河,一条河它来回蹬了七八次,吃了七八条鱼,才离开河岸,朝着南方走了一程,突然扬起头,在空气中闻着什么,转身向东,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强盗嘉玛措指挥骑手们紧紧跟上,毫不怀疑冈日森格走过的路线就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走过的路线。现在冈日森格又走回去了,也就是说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又走回昂拉雪山去了。

有一个问题,聪明的强盗嘉玛措始终想不通: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回他们的家乡上阿妈草原,而要在危险重重的西结古草原东奔西走?

藏医尕宇陀一屁股坐在了昂拉雪山山口的黄昏里。他走累了,想歇一会儿。他知道大黑獒那日也需要歇歇了,就说:“你抓紧时间,赶紧卧下。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要一口气走到西结古寺。”大黑獒那日没有卧下,它看到尕宇陀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就过去舔了舔,轻轻叼了起来。它要走了。它的鼻子指向空中,使劲闻着,丢下藏医尕宇陀它的恩人兀自走了。尕宇陀奇怪地看着它,想叫它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大黑獒那日仿佛知道藏医尕宇陀嘴里有话,回头看了看他,突然又走回来,听话地卧在了他身边。但是它始终望着远方,始终把小白狗嘎嘎叼在嘴上。小白狗嘎嘎在尕宇陀怀里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和一只黑色的可以做阿姨的母獒,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乖乖的一声不吭。上了药的断腿很疼,但是能忍,藏獒天生就具备忍受巨大痛苦的能力,或者说承受疼痛的力量和撕咬对手的力量是成正比的。危险来了不跑,有了伤痛不叫,是造物主对它们的要求。

藏医尕宇陀望着大黑獒那日,有一点明白了:它虽然服从他的意志卧在了这里,但心里想的却是走,而且要叼着小白狗嘎嘎走。它要去干什么?去找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会儿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找到了,那就是说人和狗都已经落人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手里了。尕宇陀摸着大黑獒那日的头,忧心忡忡地说:“去吧去吧,你实在想去你就去吧,你去了或许好一些,或许强盗嘉玛措会顾及你对冈日森格的感情而放了冈日森格一马呢。不过,这小狗,谁知道它是哪儿的,你还是放下吧,它是你的累赘。”说着,朝前推了推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但它没有放下小白狗嘎嘎,这是母亲的意志,孩子只有在自己身边才是放心的,怎么可能是累赘呢?尽管事实上嘎嘎并不是它的孩子,它自己迄今还没有生过孩子。它对小白狗嘎嘎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冈日森格的感情。小白狗是冈日森格叼来的,而在它既牢固又朦胧的意识里,冈日森格是唯一一只能给它带来孩子,能让它变成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雄性的藏獒。

大黑獒那日在黄昏的凉风里,走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在哪里?风中的气息正在告诉它。

风中的气息有时也会是过时了的气息。大黑獒那日走去的地方往往又是冈日森格已经走过的地方。所以它们很久没有碰面。直到午夜,当冈日森格返回昂拉山群,在雪冈上撒了一泡热尿之后,大黑獒那日才准确地知道对方现在去了哪里。也就在这时,冈日森格也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方位。大黑獒那日沿着冈日森格的足迹往南走,冈日森格跟着风的引导往北走。走着走着,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几乎在同时激动地一阵颤栗。冈日森格叫起来,大黑獒那日叼着小白狗嘎嘎跑了过去。见面的那一刻,母獒一头撞在了公獒身上。公獒闻着它,舔着它。母獒把小白狗嘎嘎放到雪地上,用更加温情的闻舔回报着对方。两只藏獒缠绵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已经是凌晨了,东方突然有了天亮的迹象。一直跟踪着冈日森格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这才明白过来:跟了半天冈日森格苦苦寻找的原来是大黑獒那日。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它怎么不找了?是现在不找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不不。强盗嘉玛措寻思,不是为了寻找主人,冈日森格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洞?它就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它和大黑獒那日的相遇不过是个插曲,它一定还会继续找下去。瞧,它们正在商量呢,已经开步了,一前一后朝着昂拉雪山外面开步了。

它们走得很快,似乎想趁着夜色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甩脱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的跟踪。嘉玛措鞭策着大黑马跟得很紧,心说你休想甩脱,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怎么可能连一只藏獒都跟不住呢。勇敢的强盗甚至都可以抓住你,再用锁链拴着你,让你拽着他去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这么想着,突然又不走了,前面被跟踪的两只藏獒也不走了。怎么回事儿?在前面的前面,在最后的夜色淡淡的黑暗里,居然又出现了几只硕大

的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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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7:39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十九章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显得非常平静,它们知道这样的遭遇是躲不掉的,因为双方都有灵敏的嗅觉和天生准确的判断,当你闻到对方的气息时,对方也闻到了你的气息,你东它东,你西它西,还不如直接走过去,是谈判还是厮打,该出现的就让它早早出现,没有必要延缓时间。

相比之下,堵截它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几个伙伴反而显得不那么平静了。它们虽然预见到会在这里挡住冈日森格,但没有想到在看到冈日森格的同时也会看到大黑獒那日,而且大黑獒那日嘴里居然还叼着那只跟白狮子嘎保森格散发着同样气息的小白狗。它们用吃惊的眼光互相询问着:大黑獒那日不是已经撞死了吗?小白狗不是已经让雪狼叼走了吗?难道三匹雪狼没有来得及吃掉它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更让它们吃惊的是,它们居然没有闻到大黑獒那日的气息,它们心里只想着冈日森格而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所以就连它的气息也没有闻到。为什么?难道器官的功能也是可以随着心事的变化或有或无、时强时弱的?你闻到的永远都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也是你永远闻不到的?

藏獒与藏獒,人与藏獒,在积雪的山垣上,静静地对峙着。在人的这一面,自然是智慧的强盗嘉玛措首先明白过来,他压低嗓门惊喜地告诉身边的骑手:“看清楚了吧,那是谁?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獒王来了。”骑手们说:“獒王来了好啊,有獒王在,冈日森格今天算完了,命大概是保不住了。”强盗嘉玛措说:“可是我们还要依靠冈日森格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你们说怎么办?”骑手们说:“强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黑獒那日放下小白狗嘎嘎,走了过去。毕竟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钟情冈日森格,也喜欢獒王虎头雪獒和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它现在只能这样,在忧虑和歉疚中去和昔日的伙伴主动套近乎。大黑獒果日迎了过来。姐妹俩碰了碰鼻子,互相闻了闻,然后一起走向了獒王虎头雪獒。虽然吃惊但头脑却很清醒的獒王虎头雪獒立马瞪起了眼睛,冲着大黑獒果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吠声,警告它不要和一只西结古獒群的叛徒过于密切,尽管这个不要脸的叛徒是你的亲妹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獒王你千万不要这样。”大黑獒那日向獒王翘起了大尾巴,缓缓地摇着,讨好地摇着。獒王停止了吠声,晃晃头允许它讨好自己。大黑獒那日朝獒王走去。獒王斜觑着它,一副轻蔑嫌弃的样子。突然,就像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獒王暴躁地吼了一声,扑过去一口咬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肩膀上。它这是诅咒,并没有使劲,只用牙齿挑烂了对方的皮。它诅咒这只美丽母獒的

轻薄:你身上全是冈日森格的味道,而且是情到深处的那种臊味,你这个不要脸的。大黑獒那日赶紧退了回去。它喜欢獒王虎头雪獒,但更钟情于冈日森格,它只能这样,在惆怅、孤独和失望中和冈日森格站在一起。

冈日森格知道一场残酷的撕咬就要开始了。它叼起在雪地上发抖的小白狗嘎嘎,放到了大黑獒那日面前,叮嘱它看好,又安慰地舔了舔它的眉心,好像是说:“你放心吧。”然后,冈日森格扭转了身子,哗哗地带着声响竖起了浑身金黄的獒毛。它走了过去。它知道面前的灰色老公獒已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不必再和它战斗,知道自己不能把牙刀的切割挥洒在作为母獒的大黑獒果日身上,还知道按照獒群的规矩獒王虎头雪獒不能首先迎战自己,就用眼光拨开稀薄的夜色,走向了獒王身边的另一只黑色公獒。

黑色公獒也意识到今天首先出战的应该是自己,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连声招呼都不打,在蒙蒙亮的晨色里对方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儿的时候,直接扑了过来。冈日森格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觉知道对方已经行动了。它戛然止步,四肢牢牢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黑色公獒一头撞过来,就像撞在了一块冰岩上,来不及撕咬,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硬推搡了出去。冈日森格还是一动不动,等着它再撞再咬。黑色公獒没有再撞,它知道自己根本撞不倒对方,就扑过去一口咬向冈日森格的脖子。冈日森格心说你真是了不起,你的虎牙居然差一点咬住我的脖子,可我的脖子怎么能让你咬住呢?那可是脖子啊,咬住就是致命的。

冈日森格闪开它的虎牙,假装回了一口,自然没有咬住什么。接下来,冈日森格频频咬它,但没有一次是咬上的。这使得黑色公獒突然骄傲起来:你不过如此嘛,你扑咬了多少次都咬不上我,’还能扑咬我们的獒王?它想不到这是冈日森格对它的麻痹,更想不到它一有轻敌思想,失败就已经成为定局。就在麻痹刚刚生效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用一种对方根本想不到的姿势跳了起来,速度之快,黑色公獒的眼光都来不及跟上。这才是一次真正的扑咬,是冈日森格的第一次扑咬。躲闪是没有用的,因为正是黑色公獒的躲闪才让它的脖子准确地嵌进了冈日森格的大嘴。冈日森格一口咬了下去,心说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大命小了。黑色公獒倒在了血泊中。红雪闪耀着,清晨来临了。冈日森格跳出了搏杀的圈子,山挺在那里,直面着另一只走到前面来的铁包金公獒。

铁包金深沉地望着冈日森格,并不急着进攻,好像它是一只谋深计远、老成持重的藏獒。的确如此,它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特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速度快得惊人;而且扑杀蛮野,力重千钧,牙刀飞快,割皮割肉断筋断骨就像酥油里抽毛一样容易。它也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缺点:是不是睫毛太长了,比一般藏獒多遮出了一些盲点呢?它的盲点在哪里?是不是鼻子太宽了,咬不着脖子咬它的鼻子,也会让它血肉模糊丢尽脸面吧?是不是尾巴太大了,咬断它的尾巴不也是可以让它身名俱裂吗?是不是肚腹无毛的地方太多了,用牙当然咬不着,用爪子掏呢?是不是也能掏出它的肠子来?冈日森格,你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你比我们的獒王差远了。

冈日森格一看就知道铁包金是一只用机灵的脑袋而不是用发达的四肢驰骋草原的藏獒,用人类不好听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狡黠阴险的诡诈之徒。面对这样的敌手,这样一双一直在窥伺你的破绽的眼睛,你该怎么办?冈日森格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它要做的就是不让铁包金机灵的脑袋发挥作用。铁包金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的长短并想好对付的计策,它只有时间去琢磨如何死里逃生的问题。真是一只幸运而机智的藏獒,当它意识到它根本无法躲避冈日森格的闪电攻击时,干脆就顺势倒在了地上,在忍受对方撕咬自己的同时,两只后爪使劲蹬起来抓伤了冈日森格的肚腹。冈日森格稍感意外:原来藏獒也是可以主动倒地的。心说我又学会了一招:先示弱后逞强,关键的时刻倒在地上说不定也能出奇制胜。它在铁包金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知道不是致命的,也知道自己可以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把对方咬死。但它没有这样,它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只要对方服气,就没有必要再下狠手了。它跳到一边,喘着粗气,冲动而渴望地看着獒王。

獒王虎头雪獒早已是跃跃欲试了。它声音低低地吼着,一方面是赞叹冈日森格:你真不错,你要是我的属下,我就让你去咬死那个屡屡挑衅我的白狮子嘎保森格,你是一定能咬死它的,可惜现在不行,现在要死的只应该是你而不是任何别的藏獒;一方面是告诉冈日森格:准备好了吧,我要撞击你了,别以为你是撞不倒的。

冈日森格昂然而立,粗壮的腿叉开着,就像四根坚实的柱子牢牢地支撑着身体。天亮了,地白了,昂拉雪山变成了一大片银色的巍峨。冈日森格望着雪山的巍峨,豪迈地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巍峨,它崛起在昂拉山群里,迎接着獒王虎头雪獒的撼动。

风起山摇,獒王虎头雪獒猛赳赳地撞过来了。

真是遗憾,太遗憾了,冈日森格的巍峨和坚硬并没有达到它自己期望的程度,它被獒王撞得离开了原地,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稳如雪山冰岩的感觉了。冈日森格想:到底是獒王,厉害着呢。看我也撞它一次,试试它的定力比我怎么样。它用吠叫打了一声招呼,就虎彪彪地飞撞而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在了獒王的肩膀上。

獒王动了,獒王也和冈日森格一样离开原地了,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睥睨一切的感觉了。獒王吃了一惊,它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动的,既然动了,就说明冈日森格的冲力和定力跟自己是一样伟大的。它心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只藏獒是獒王虎头雪獒撞不倒的。它闷闷地吼着,它说獒王撞不倒的冈日森格,你敢和獒王比拼撕咬吗?

撕咬是你死我活的打斗,獒王有着无比的自信和自豪:它的虎牙是六刃的,而冈日森格跟一般的藏獒一样是四刃的。六刃的虎牙比四刃的虎牙多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冈日森格的下场恐怕跟它打败的所有藏獒的下场是一样的了——悲惨地负伤,或者悲惨地死亡。

然而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把獒王的六刃虎牙放在眼里。它以为六刃虎牙固然厉害,固然是獒王克敌制胜的法宝,但法宝是大家都可能有的,你有我不具备的六刃虎牙,我就有你不具备的别的本领或者武器,那也是克敌制胜的。它出于尊重獒王尊重地头蛇的原因,做好了后发制人而不是先发制人的准备。打斗是千变万化的,走着瞧啊,只要你想咬死我,就会有自己反而被咬死的可能,活着的机会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的。冈日森格等待着,显得异常得沉着冷静,反正结果是不必多虑的:不是胜利就是失败。

但是冈日森格没想到,紧接着出现在它面前的偏偏是第三种结果:强盗嘉玛措策马来到了它们中间,指着獒王虎头雪獒说:“仁慈的昂拉山神正在看着你呢,你就不要打了吧,打死了冈日森格,谁领我们去抓捕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在强盗嘉玛措看来,冈日森格是必败无疑的,但是命运并没有让冈日森格的悲惨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到来,西结古草原还需要它活着。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听懂强盗嘉玛措的话,或者说他假装把嘉玛措的阻

拦当成了进攻的鞭策,闷雷一样吼叫着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倒地了,獒王还没有碰到它,它就已经倒地了。它是一只善于向一切敌手学习打斗技术的藏獒,立马用上了刚刚从铁包金那里学来的顺势倒地、蹬腿抓腹的战法。但是冈日森格只成功了一半,它用比闪电还要快捷的示弱法成功地避开了獒王闪电般的攻击,却没有像铁包金抓它那样抓破獒王的肚腹。獒王毕竟是獒王,它并没有上当,而且还明智地意识到,并不是自己扑倒了对方,对方不仅是勇武的更是狡猾的。獒王虎头雪

獒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响雷一样吼叫着,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时强盗嘉玛措生气地大喊一声,毫不留情地举起马鞭抽了过去。獒王在空中愣了一下,赶紧低头躲闪,马鞭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它噗然落地,看到冈日森格并没有借机扑过来,就愣愣地盯着强盗嘉玛措。嘉玛措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难道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没有权力让你服从他的命令?你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是最最强悍的藏獒,你当然可以咬死它也必须咬死它,但并不是现在。现在它还要带我们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

孩子呢。和冈日森格相比,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才是我们真正该死的仇家。”

獒王虎头雪獒看着听着,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是不可能朝着獒王举起鞭子的。尤其是当它听到“强盗”这个词儿后,立刻明白自己必须听他的。它知道人类的强盗是带领骑手打仗冲锋的,是和头人、管家同样重要的众人之首。既然连众人都得听他的,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就更应该听他的了。它遗憾地回到了自己伙伴的阵营里,用血红的吊眼凶恶地盯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嗡嗡嗡地叫着,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迟早我要收拾你”的警告。

强盗嘉玛措驱赶着獒王:“走吧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回到草原上去吧。”獒王虎头雪獒带着他的伙伴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朝着空气闻了闻,知道獒王一伙真的走了,这才卧下来,蜷起身子舔了舔被铁包金抓伤的肚腹。大黑獒那日走了过去,看冈日森格舔着有些费劲,便心疼地伸出了嘴,把肚腹上有伤没伤的地方都舔了一遍。舔伤是为了消炎止痛,一般的咬伤和抓伤都可以舔愈。冈日森格觉得没事儿了,站起来感激地回舔了一下大黑獒那日的鼻子,呼呼地说:“我们走吧。”

现在,是冈日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了。在冈日森格的错觉里,小白狗就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因为大黑獒那日对待小白狗嘎嘎的样子充满了母亲的温柔与甜蜜,既然大黑獒那日是它的母亲,自己就应该是它的父亲了。而小白狗嘎嘎感受到的也正是来自母亲和父亲的疼爱,它甚至在冈日森格嘴里调皮起来,咬住冈日森格嘴边的毛,使劲拽着。冈日森格宽厚地让它拽,同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小白狗饿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出了昂拉雪山。它们在野驴河边停下来,放下小白狗嘎嘎,蛮有兴致地抓起鼢鼠来。鼢鼠们正在疏松的土丘后面竖起前肢对着太阳洗脸,看着两只硕大的藏獒朝自己扑来居然傻愣着没有逃跑,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么威风气派的藏獒是不吃它们的。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吃它们,它们分别都咬死了一只,然后叼给了小白狗嘎嘎。小白狗嘎嘎不客气地吃起来。肥胖的鼢鼠,脆骨的鼢鼠,连皮都很嫩的鼢鼠,让小白狗嘎嘎觉得今天的早餐格外香。

然后,它们卧下了。让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吃惊的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卧在河边晒起了太阳,好像已经没什么牵挂,用不着再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强盗嘉玛措沮丧地说:“那我们不是白跟着它走了这么久吗?”骑手们比自己的强盗更沮丧,都溜下马背,仰躺到河边的草地上唉声叹气,有的甚至打起了鼾声,滚雷似的把瞌睡传染给了不远处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打着哈欠,低伏着头颅昏昏欲睡。而小白狗嘎嘎已经睡着,它失血过多,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强盗嘉玛措跳下马背,吩咐骑手们点火烧茶,凑合着填填肚子,然后返回牧马鹤部落的驻地砻宝泽草原。

喝了茶,胡乱吃了些糌粑,骑手们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吆吆喝喝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看不见的地方。走着走着,强盗嘉玛措突然勒马停下,用马鞭点了三名骑手,招呼他们跟自己一起下马。他说:“这两只藏獒是贼奸贼奸的,狡猾得跟人一样,只要我们跟着,它们就不会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了。我们现在只能悄悄地过去盯着它们。”三名骑手跳到地上,跟着强盗嘉玛措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冈日森格已经把小白狗嘎嘎叼在了嘴上。大黑獒那日紧挨它站着。它们四下里张望着,也是悄悄地迈动了步子。

它们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前面是草原和山脉互相拥有的地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好像闻到了什么,多少有些激动地猛摇了一阵尾巴,突然跑起来。步行跟在后面的强盗嘉玛措和三名骑手追了几步,知道自己是追不上的,便顾不得隐蔽,赶紧回头,打响了呼哨。他们身后三四个箭程之外跟随着他们的坐骑和别的骑手,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首先循声跑来。嘉玛措飞身而上,打马便追。骑手们纷纷跟了过去。草原上扬起了烟尘,扬起了牧马鹤强盗和牧马鹤骑手的威风。

冈日森格听见了人声,也看见了人影,仿佛早就想到强盗和骑手们会有这一招,它跑得更加雄健稳当了。大黑獒那日紧傍着它,奔跑的速度跟它相差无几——虽然它的左眼一直在流泪,视力越来越差了,但体力一点也不差,发达的肌肉和从伤痛中恢复过来的能量昭示出这样一种可能:冈日森格能跑多远,它就能跑多远。这当然也是冈日森格的希望,按照人类的说法那就是:大黑獒那日既然已经是冈日森格的一根肋骨了,也就永远落不下了。

草原和山脉飞驰而去,天际线上缓缓出现了狼道峡。

和狼道峡一起出现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面前的,还有几个外来的人。那几个外来的人中除了一个人,其他都是陌生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是为了这一个人才疯跑到这里的。它们早就知道这个人要来,就在它们于野驴河边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在骑手们点火烧茶胡乱吃着糌粑的时候,就在它们猜测到强盗嘉玛措假装撤走又悄悄跟在后面的时候,它们就得到了这个人要来的消息。告诉它们这个消息的,除了风,除了风中的气息,除了它们比一般藏獒还要敏锐的嗅觉,还有它们对这个人深挚而透明的感情以及由此而生的第六感觉。它们长途奔走,暂时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寻,来到狼道峡口迎接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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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8:54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章
父亲离开西结古草原已有半个月,如今又回来了。这半个月里,他先是来到了多猕草原,这里是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也叫多猕总部的所在地。但是在这里他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人,听他反映情况的人对他说:“你住下来等等吧,麦政委不在,草原纠纷和部落矛盾是目前我们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你最好直接向他报告。”麦政委是多猕总部的一把手,他一个星期前深入上阿妈草原调查研究至今未归。

父亲在多猕总部等了一天,突然想到,与其在这里枯等,不如自己去找,麦政委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父亲骑着大灰马来到上阿妈草原,才知道麦政委已经去省里了,他是从上阿妈草原直接去的,多猕总部的人不知道。父亲扑了个空却了解到一些关于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

冈日森格最早是一只出色的猎狗,它咬死的藏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们都说不上数字了。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看它气高胆壮,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顶帐房把它从猎人手里换了过来,作为他的看家狗。冈日森格思念过去的日子,经常挣断锁链跑到山林里去寻找自己的旧主人,直到旧主人突然失踪,它跑遍上阿妈草原,哪儿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忠于职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后的一个早晨,冈日森格发现猎人的玛瑙项链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处闻了闻,又从头人甲巴多的帐房里找到了猎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没有像人类那样皱着眉头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断地做出了一个注定它今后要背井离乡的决定,那就是咬死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为旧主人报仇。咬死甲巴多对冈日森格来说就像咬死一只狼一样容易,它做到了。然后它就离开了人们的视线,躲进了猎人经常打猎的山林。头人甲巴多的家人带领部落骑手去山林里扫荡和围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个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个孩子都是孤儿,是塔娃,曾经被上阿妈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师收留过,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就是彭措大师传授给他们用来驱狗保命的。后来大师圆寂了,他们就到处要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没有固定安歇的地方,这里一宿,那里一夜。正因为没有固定的地方,尽管后来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冈日森格被七个流浪的孩子藏了起来,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他们。就是这一时半会的延误,让警觉的七个孩子和尤其警觉的冈日森格离开了上阿妈草原。父亲后来了解到,在上阿妈草原的古老神话里,阿妈河流域是个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妈河的源头雪山,是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无数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们带着命案在身的冈日森格要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于是就沿着阿妈河溯源而上,来到了西结古草原。

父亲没找到麦政委,只好返回多猕总部一直等着,边等边跟着当地的牧民学藏语。等了十多天才等回去省上汇报工作的麦政委,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儿如此这般一说,麦政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去一趟西结古草原?”父亲说:“你要是去不了,派人去也行,只要能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解救藏扎西,能解救冈日森格。”麦政委说:“不,我要亲自去一趟。”

父亲没想到,一穿过狼道峡,就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见到它们的这个地方,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方,就是他请他们吃“天堂果”的地方。仿佛这是个灵性的所在、缘分的所在,它一再地启示着他:你是一个为狗而生的人,你永远都要生活在藏獒的生活里。父亲喜出望外地瞪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小白狗嘎嘎,禁不住喊了一声。那声音在别人听来,差不多就是一声狗叫。他忘了自己是在马背上,想一蹦子跳过去,结果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冈日森格放下小白狗嘎嘎,一个箭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父亲。父亲和它滚在了一起,滚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大黑獒那日掩饰着激动,含蓄地舔了舔父亲的衣服。父亲一把搂住了它的头,问它伤口好了没有。大黑獒那日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感情,突然立起来,用前爪摁住父亲的头,撒出一泡热尿来,浇湿了父亲的腿。父亲说:“哎哟,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外来的人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怎么了。父亲站起来,一一指着它们说:“麦政委,它就是我说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就是我说的大黑獒那日。你说它们灵不灵,居然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已是人到中年的麦政委惧怯地说:“这么大的狗,不咬人吧?”父亲说:“那就要看麦政委能不能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解决好了它们不仅不咬你,还能和你做朋友,解决不好那就难说了,我听这里的人讲,藏獒会记恩也会记仇,十年二十年忘不掉,而且还会遗传。”麦政委说:“你可千万别吓唬我,我就怕狗。”父亲说:“这里是狗的世界,怕狗就寸步难行。”说着,抱起了小白狗嘎嘎。父亲问道:“它是哪儿的?怎么受伤了?”冈日森格用只有父亲才能分辨出来的笑容望着父亲,嗅了嗅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父亲说:“该不会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吧?不可能啊,它的孩子怎么是纯白的?”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他们这才发现跟着两只藏獒来到这里的还有一队人马。麦政委说:“他们是干什么的?”父亲又问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他们是干什么的?”冈日森格转身狂吠起来,但并不扑过去撕咬。父亲有点明白了:至少这队人马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是一伙的。他走了过去,大声问他们:“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来这里干什么?”强盗嘉玛措猜到父亲问的是什么,觉得就是自己回答了,对方也听不懂,就掉转马头,对身边的骑手们说:“走喽走喽,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回老家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嘉玛措现在是这样想的:我的判断绝对没有错,冈日森格就是在东南西北地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草原上去了。冈日森格带着叛变了西结古草原的大黑獒那日一直跟踪到了狼道峡口,正准备穿过狼道峡跑向上阿妈草原,却被那个救过冈日森格也救过大黑獒那日的汉扎西拦住了。和汉扎西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外来的陌生人,好像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又好像不是。

强盗嘉玛措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几个时辰后,他来到了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喝下了一银碗头人大格列亲自端给他的慰劳酒。大格列说:“虽然我们的强盗没有抓住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并砍掉他们的手,但他把他们赶出了西结古草原,功劳也是不小的。至于冈日森格,它最好留下来别走。它的伤看来已经好了,该是用凶猛和智慧证明它自己是了不起的雪山狮子的时候了。在冈日森格证明它之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把西结古草原仔细清理一遍,抓住那个吃里爬外、严重违背了草原规矩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各个部落的骑手已经出发了,我们的骑手什么时候行动呢?强盗嘉玛措,这方面的事情我听你的安排,如果你觉得强盗的荣誉和骑手的光荣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完全可以吃饱喝足,然后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强盗嘉玛措把银碗递给大格列头人的侍女,拉了拉斜背着的叉子枪说:“尊敬的头人说得好,我真是应该吃饱喝足,再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但那是在抓住藏扎西并惩罚了他以后。藏扎西是西结古草原的叛徒,我们牧马鹤部落不惩罚他谁来惩罚他?草原的利益大如天,部落的名誉大如地,再来一碗壮行的酒,我现在就带着骑手们出发,不抓住叛徒藏扎西,决不回家。”

冈日森格扬头看着强盗嘉玛措带着他的骑手绝尘而去,确信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再也不跟踪它了,便转过身来撕扯父亲的坐骑大灰马背上的褡裢。父亲对麦政委说:“它这是饿了,它知道那里面有吃的。”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到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正要拿风干肉喂它,却见它一口叼住了整个口袋,生怕父亲不愿意似的,赶快离开了那里。它在十多步远的地方等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明白了,叼起正拖着断腿往前爬的小白狗嘎嘎,跑向了冈日森格。

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牵着马跟了过去。它们又开始往前走。父亲试探似的停了下来,它们便停下来等着父亲。父亲对麦政委说:“不是它要吃东西,是有人要吃东西。”麦政委问道:“谁?”父亲说:“还能是谁,它的主人呗。我们得赶快跟着它们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看来它们到这个地方来接我是有目的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这个好心肠的外来人才能解救它们的主人。”父亲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亲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麦政委说:“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我欣赏你这样想,这样想是对的,有利于工作。”

一行人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冈日森格,这一次是真的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爱的驱动,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就必须跟到哪里。而人的目的就复杂多了: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还为了藏扎西,为了冈日森格,为了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和平宁静,为了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为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顺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权。

麦政委作为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的一把手,之所以亲自带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完全是因为父亲反映的问题和父亲以藏獒为友的做法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根据各个工委汇报的情况,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侣,又是崇拜的对象,团结最广大牧民群众的一个关键,就是团结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欢迎你,牧民群众就能欢迎你。你对藏獒有一份爱,牧民对你就有十分情。但麦

政委只是在纸上谈狗,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团结藏獒,怎样才能让藏獒欢迎你并和它们建立感情。他这次跟着父亲来西结古草原,也有一点拜父亲为师的意思,所以他和父亲说话就随便一点。和父亲相反,麦政委是个怕狗的人,什么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见什么都凶巴巴的有一点气冲霄汉,唯独不敢见狗。后来父亲才知道,麦政委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要过几年饭,那里的狗见穷人就咬,见富人就摇,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里全然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有的只是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亲人和仇人的区别。麦政委被老家的势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亲和怕狗的麦政委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没走多远,父亲就说:“它们离开野驴河了,看来它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别的地方。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是跟呢还是不跟?”麦政委说:“你来确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还是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确定吧,如果它们希望我们跟着,说明它们对我对麦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们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说明它们并不知道你的到来对它们有利还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证明了你的意图并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以后再说。如果你硬要跟着,它们就会乱走一气直到把你甩掉。”麦政委说:“我只听说狗听人的,没听说人听狗的,这样复杂的事情它们怎么能知道?”

父亲说:“人以为复杂的事情在藏獒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它们有人所不及的直觉和准确的理解。就比如我们现在说话,你我的神态、语气、亲切的程度以及手势、距离等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早就注意到了,它们会由此得出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亲人还是上级还是敌人的结论,然后确定它们对你的态度。不信你看着,如果我打你一拳,你还我一拳,互相怒目而视,它们就会停下来观察事态的发展。如果我们紧接着哈哈大笑,它们就会释然地眨一下眼,放松地走路,以为这两个人就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而能够这样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彼此绝对是可以信赖的。”说着父亲从马背上斜过身子来,打了麦政委一拳。麦政委眉峰一皱,眼睛一横,举拳还了过来。似乎一直在专心走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顿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望着他们。父亲突然哈哈大笑,又打了麦政委一拳说:“你看你看,冈日森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它们又开始走路了。”麦政委说:“的确是这样。”正想笑出声音来给两只藏獒听听,就见自己的警卫员从后面蹿过来说:“汉扎西同志,我们大家都很尊重和爱戴首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随便对首长动手动脚。”麦政委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来人就是没有狗的理解能力强,狗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父亲跳下马背,认真地纠正道:“不是狗,是狗中的藏獒,应该是藏獒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
 
父亲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确定麦政委是否可以跟着它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过去把小白狗嘎嘎从大黑獒那日嘴上接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还是让我抱着吧,你这样叼着,小狗不舒服。”大黑獒那日好像挺愿意的,眼睛眯着摇了摇尾巴。父亲抱着小白狗嘎嘎回到了马背上,走了片刻,就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身边的麦政委。走在前面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父亲的大黑獒那日立马停下了,闭上受伤的左眼只用右眼望着麦政委,一副猜忌重重的样子,肥厚的嘴唇震颤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表示着它对父亲随便把它的孩子交给别人的不满。但是冈日森格没有停下,它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说明它早已看见父亲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麦政委,还说明它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麦政委和父亲是一样的人。甚至它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父亲想救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去把有权有威的麦政委请来了。大黑獒那日望望麦政委,又望望一直走在前面的冈日森格,似乎明白了冈日森格坚定的背影告诉它的是什么,双腿一跳,追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黑獒那日一直和冈日森格并排走着,尽管它右眼的余光依然不时地瞟着麦政委的怀抱,但再也没有回过身来。偶尔扭扭头,那也是为了让冈日森格舔舔它流泪的左眼。父亲说:“你可以跟着了,麦政委,它们知道你是专程来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如果它们不信任你而要千方百计甩掉你,那就绝不允许你抱着它们疼爱的小白狗。”麦政委说:“道理是对的,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这时警卫员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说着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来,把小白狗嘎嘎揪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别别别,这是不允许的。”警卫员说:“谁不允许?”没等父亲回答,就听前面传来几声粗哑的吼叫。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一前一后跑了过来。父亲说:“快把小狗还给麦政委。”说着翻身下马,拦住了两只怒气冲冲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

獒那日又跳又叫,直到惊慌失措的警卫员把小白狗嘎嘎送回到麦政委怀里。父亲说:“麦政委,看见了吧,这就是信任和不信任的区别。应该祝贺你啊,这么快就成了藏獒的朋友。”

再次上路的时候,父亲说:“现在它们至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后面这几个人的上司。”麦政委摇头说:“无根无据,你凭什么这么说?”父亲说:“找根据还不容易,你让你的人把我抓起来,看它们怎么反应。”接下来的试验让麦政委心服口服。当父亲被跟随麦政委的几个人拽下马背,反剪着胳膊,痛叫起来的时候,奔跑过来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并没有扑向撕拽父亲的那几个人,而是扑向了麦政委。麦政委大惊失色,几乎脱手把小白狗嘎嘎扔到地上,喊了一声:“汉扎西快救我。”父亲哈哈大笑,他一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不扑不咬了,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仿佛说:又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父亲走过去,从麦政委怀里接过眼看要掉下来的小白狗嘎嘎,蹲下来,高兴地拍拍大黑獒那日的头,又捋捋冈日森格额头上的长毛说:“好啊好啊,你们这么做真是让我高兴。”鼓励赞美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赶紧走吧,不能再玩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紧。”

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走,即使父亲骑马走到了前面它们也不走。父亲又是手势又是喊叫:“走啊,走啊。”它们还是不走。父亲抬头一看,恍然明白过来:麦政委不见了。麦政委下马跑到不远处的草洼里方便去了。大概刚才吓得不轻,有一点禁不住了吧。

等麦政委回来后父亲说:“对它们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了,它们肯定是这样想的:汉扎西救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救他们的只能是这个麦政委了。你说它们聪明不聪明?你看,它们开始走了吧,它们是专门带着你走的。刚才你去方便了,它们不走;现在你的几个部下也去草洼里方便了,它们照走不误。孰重孰轻,它们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麦政委骑到马上说:“人都说势利狗,看来是名不虚传的。”父亲说:“这叫机灵不叫势利。要是它们势利,能在主人倒霉的时候如此执着地去寻找他们吗?麦政委,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把你的文书、警卫员和所有部下都换成藏獒,它们绝对会竭尽全力为你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你。”麦政委说:“那敢情好,那我就不是多猕总部的政委了,我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狗头,是真正的狗官了。”父亲说:“你不是狗头,是獒王,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都会信赖你和倚重你,工作不用搞了,政权不用建立了,你以獒王的名义发号施令就可以了。要是去省上开会,谁也不带,就带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主席台上一坐,谁敢不毕恭毕敬。”麦政委哈哈大笑。

说着话,他们走上了一面缓慢的大斜坡,草原升高了,牧草变得又短又细,到处点缀着粉红色的狼毒花和金黄色的野菊花。间或有巨大的岩石凸现在狗尾巴草的包围中,岩石上布满了红白两色的盐花,就像绘上去了一朵朵怒放的牡丹。

父亲从褡裢内的羊皮口袋里拿出一些风干肉,一点一点喂着小白狗嘎嘎,又不时地把肉扔给前面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每次都互相谦让着:你不吃我也不吃。好几次都是冈日森格把指头粗的风干肉咬成两半,自己吃一半,留给大黑獒那日一半。后来就不谦让了,在草原靠近山脉的地方,正在嚼肉的大黑獒那日扬起头,闭着流泪的左眼瞄准似的望着前面,突然跳起来,箭一样朝前飞去,等它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不是风干肉而是一只黑狼獾了。黑狼獾还活着,腿一蹬一蹬地挑逗着捕猎者的食欲。大黑獒那日把它丢到地上,征询地望了一眼冈日森格,便大口吞咬起来。它知道做过看家狗的冈日森格一般不吃野食,自己没有必要客气。冈日森格看它吃着黑狼獾,也兀自吃掉了父亲再次扔过来的风干肉。

草原还在升高,黄昏了,山脉的坡脚和草原连在一起,看上去不是山脉。翠绿的坡脚之上就是雪线,被晚霞染成金黄的雪山从绿浪里拔出来后,又奔涌到天上去了。雪浪高悬的草地上,坐落着几顶牛毛帐房,牧归的羊群和牛群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样泼在了帐房四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头看了看父亲,没等父亲说什么,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顶帐房。立刻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浑身枣红的魁梧公獒轰轰隆隆地动山摇地跑了过来。麦政委赶紧对父亲说:“别让它们过去,打起来怎么办?”父亲说:“不过去晚上我们住哪里?它们肯定是为了我们才走向帐房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朝着枣红公獒发出了几声友好的吠叫,紧紧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鹅毛扇一样摇晃着,摇起了一股草腥味浓郁的风,风中有它的气息。它的气息太异陌了,对方一闻就知道它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枣红公獒依然靠近着它,只是放慢了脚步,不叫也不吠,阴沉恶毒地窥伺着它,一副随时准备扑过去拼命的样子。大黑獒那日赶紧跑了过去,横挡在枣红公獒面前,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它不认识枣红公獒,枣红公獒也不认识它,但它们身上都有着西结古草原特有的味儿,就像是揣在兜里的证件,对方一看(闻)就知道是自己人。枣红公獒平静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来,跃然而起,把两条前腿搭在冈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着,显得亲热而狎昵。它用狎昵的动作告诉枣红公獒:这只外来的狮头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万不要攻击它。枣红公獒听懂了对方的话,愈加显得平静了。冈日森格放心地走了过去,半途上没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泪不止的左眼。双方都很放松,一片和平景象。冈日森格和枣公獒甚至互相闻了闻鼻子,在冈日森格是表示感谢,在枣红公獒是表示宽容。

但就在这时,突变发生了,假装平静和宽容的枣红公獒一口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咙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长于厮杀的野兽都知道,坚决保持着祖先野兽习惯的藏獒当然也知道。但知道应该是两方面的,一是撕咬对方的脖子,二是保护自己的脖子,即使在两只本该敌对的野兽突然讲和,并用互相闻闻鼻子的方式消除龃龉的时候,它们中间的优秀者也绝不会忘乎所以地放弃对自我的保护。枣红公獒是优秀者,它用顺佯

敌意的方式实施了攻击。冈日森格也是优秀者,它其实早就猜到枣红公獒不会放过自己,便用欲擒故纵的办法诱惑了对方的攻击,然后一闪而逝,脖子上相关命脉的筋肉奇迹般地躲开了锋利的牙刀,脖子上无关痛痒的鬣毛奇迹般地团起来塞了对方一嘴。然后就是反击,冈日森格的反击也是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钢牙仿佛被大锤打进去了,直锲喉底,然后就拼命甩动大头,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它那异乎寻常的撕裂能力。

当身材魁梧的枣红公獒躺在地上抽搐着死去的时候,马背上的麦政委惊呆了,指着冈日森格说:“它怎么这么凶暴?它哪里是狗啊,它比老虎还老虎。这可怎么办?这不是人杀狗,是狗杀狗,人杀了狗可以处分人,狗杀了狗难道也要处分狗?”父亲说:“谁来处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玛卿雪山上保护过修行僧人的雪山狮子,人是不能动它的。能够处分它的还是它的同类,就看冈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对手了。”麦政委怜惜地看着枣红公獒说:“这么大的一只藏獒不到一分钟就被它咬死了,还能有谁是它的对手呢?”父亲说:“但愿没有,但愿它平安无事。”

冈日森格若无其事地站在枣红公獒的死尸旁边,平静地望着远方,比平时更显得温文尔雅。大黑獒那日走过去,慰劳似的舔着它阔鼻上的血,那不是它的血,那是敌手的血,可以说结束这场战斗,它滴血未流。它卧了下来,好像很累,头耷拉着,下巴支撑在弯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闪了几下。了解它的父亲说:“你看它装得多像,一副无辜受屈的样子。”说着来到马下,走过去拍打着冈日森格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不会怪罪你,我们赶紧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冈日森格不起来,头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着前面。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它的目光朝前看去。

又来了三只狗,都是伟硕的藏獒,一声不吭地站在二十步远的地方。它们正在判断面前的情形:枣红公獒倒下去了,外来的藏獒也倒下去了,是不是两败俱伤?需要不需要它们补斗一次?更奇怪的是那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身上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却对那只外来的藏獒那么亲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人,这样的人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他们是不是来偷羊偷牛的?会不会闯进帐房给主人和主人的财产造成威胁?这三只伟硕的藏獒是牧人家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常年生活在高山草原,对西结古以及碉房山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它们一方面好奇地研究着面前的人和狗,一方面监视着他们,尤其是人,一旦他们走向畜群或者帐房,它们就会毫不含糊地扑上去,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家只是走在草原上,那它们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了。它们不是领地狗,并不负责整个草原的安危。

大黑獒那日跑了过去,又像刚才那样凭着自己一身的西结古草原味儿,和三只虎视眈眈的藏獒虚情假意地套着近乎,然后又跑回来,前腿狎昵地跨上了冈日森格的屁股,告诉对方: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和这只外来的藏獒是什么关系?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动怒呢。它的行为显然起到了麻痹对方的作用,三只伟硕的藏獒冷冷地看着,表面上无动于衷,但监视人的眼光已不是直直的而是弯弯的了。有一只藏獒甚至放松地摆了摆大头。

父亲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边回到马上,一边对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声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们不走我们走了。”说着打马朝前走去。冈日森格还是不动。大黑獒那日想跟上父亲又恋着冈日森格,左右为难地彷徨着。麦政委说:“我们是跟着它走的,它不走我们去哪里?”父亲说:“是啊,我们长的又不是狗鼻子,闻不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

这时狗叫了,三只伟硕的藏獒都叫了,叫声很低很沉,就像男低音在歌唱。冈日森格听出叫声里有呼唤主人的意思,警觉地抬起了头。大黑獒那日则神经质地一个箭步蹿到了冈日森格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这只它热恋着的外来狗。父亲发现,有人来了,是个穿着光板老羊皮袍的牧人。

牧人看到来了几个汉人,便早早地下了马,丢开缰绳,像见了头人那样弯着腰快步走了过来。父亲用藏话问了一声好。牧人呀呀地应承着,堵挡在三只藏獒前面,朝着自家的帐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父亲和麦政委对视了一下,正要下马,就见冈日森格忽地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父亲怕它扑过去再咬出狗命来,严厉地喊了一声。牧人盯住了冈日森格,吃惊地问道:“冈日森格?它是冈日森格?”父亲说:“对,它就是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牧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看到自家的枣红公獒躺倒在地上,地上红堂堂地流着血。他惊叫着,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就跟儿子去世了一样,牧人抱着死去的枣红公獒号啕大哭。

然后就是下跪。牧人给冈日森格跪下了。他已经听说西结古草原来了一只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它是一只年轻力壮的金黄色狮头公獒,它前世是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还听说,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决定: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去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也就是说,它必须打败西结古草原上所有对它不服气的藏獒才能留在西结古草原享受雪山狮子的荣誉和地位。但是牧人没想到这样一只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会突然来到自家的帐房前,咬死自家的牧羊狗枣红公獒。枣红公獒可是一只一口气咬死过五匹荒原大狼的悍獒。牧人伤心地哭着,给来自神圣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磕了头,生怕再发生不测,吆着喊着把自家三只伟硕的藏獒赶到了帐房跟前。他从帐房里喊出了老婆和儿子,叮嘱他们好生看好自家的狗,不要让它们招惹冈日森格,好生招待雪山狮子和几个跟雪山狮子在一起的汉人,不要让他们饿着渴着,自己跃上马背就要离去。父亲追过去冲他喊起来:“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害怕,我是汉扎西,多猕总部的麦政委来到了西结古草原,他是个吉祥的菩萨。”牧人“扎西扎西”地回应着,朝着晚霞烧化了雪山的地方奔驰而去。他是野驴河部落的牧民,他要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是个曾有过战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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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6:59:52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一章
住下了才知道这一家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的牧人名叫仁钦次旦。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仇恨地望着父亲他们,一晚上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他家的枣红公獒是父亲他们咬死的。父亲他们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眉头一拧就出去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仁钦次旦的老婆默默无语地给他们烧了奶茶,端来了酥油、曲拉和糌粑,然后就去喂狗。狗食和人食差不多一样,就是没有酥油。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藏獒从来就很克制自己对酥油的欲望,酥油吃了长膘,而它们不需要任何一点肥膘和赘肉,它们只需要能够滋生气力和耐力的结实的筋肉,只需要坚硬如铁的骨头和能够倍增精神的黏液。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饱餐了一顿,就卧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它们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这时候已是很困很困了,况且它们知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白狗嘎嘎吃饱了以后想玩,刚走了几步断腿就疼起来,它呜呜地叫着,赶紧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怀里。在它的意识里,只要贴着疼爱它的大狗,它的疼痛就会消失。似乎疼痛果然消失了,小白狗嘎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麦政委他们也累了,很快躺在了毡铺上。麦政委说:“冈日森格怎么能咬死人家呢?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处理好。它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本来应该规规矩矩的,但它的脾气反而比人家还大,这么强梁霸道,迟早是要出事的。”父亲说:“人家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个神。藏扎西对我说过,前世的神到了今世也是神,牧人们不会对它怎么样的,反而会更加崇拜它,除非它不勇敢也不聪明,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彻底打败。”麦政委说:“西结古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一只藏獒比它厉害。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跟它在一起的,它把人家的狗咬死了,人家会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父亲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人家怪罪就放弃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麦政委打着哈欠说:“倒也是,看来你是一个脑子特别清醒的人。”他看了看躺在一边已经睡去的部下和靠近门口的警卫员,盖好自己的皮袄,睡了。

警卫员当然是不睡的,在这个远离多猕总部的寂静的草原上,他要承担起保护首长的责任。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睡了,只是把睡觉的姿势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变成了流着涎水抱着盒子枪的样子。而父亲的睡是被草原人称作“狗睡”的那种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钟就醒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再睡。他看到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到帐房里来,看到佛龛前的酥油灯一直亮着,仁钦次旦的老婆在虔诚地念

经,念一会儿就抽泣几声,为了死去的枣红公獒她已是悲痛无眠了。父亲很内疚,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狗睡人睡都睡不着。他起身,面对佛龛跪在仁钦次旦的老婆身边,轻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了帐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帐房和羊群之间的空地上,是三只伟硕的藏獒,一只卧着,两只站着。卧着的是牧羊狗,它辛苦了一天,需要休息;站着的是看家狗,它们休息了一天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守望夜色。无论是牧羊狗还是看家狗,本来晚上都是放开的,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仁钦次旦的老婆把它们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一来不希望它们去招惹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免得自找伤害;二来不希望它们对住在帐房里的几个外来人造成威胁,外来人是跟着雪山狮子也就是跟着神来到这里的,万万不可惊扰了人家,况且外来人中有人带着枪,仁钦次旦的老婆看见了。有枪就意味着你不能有任何差错,有一点差错就等于有了让人家开枪的理由。仁钦次旦的老婆被历史的经验搞得胆战心惊,觉得拴起来还不保险,就让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睡在了三只藏獒的身边。这样藏獒就会老老实实守护在他们身边而不做挣脱锁链扑向外来狗和外来人的努力,而一旦冈日森格跑过来挑衅,两个孩子也可以起到保护自家狗的作用。一般来说,外来的藏獒,寄居在别人家里,是不咬这家的主人尤其是孩子的。

父亲在两个盖着皮袍熟睡的孩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两只伟硕的看家藏獒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滚雷似的低声警告着让他离开。父亲会意地摆摆手,一转身就见冈日森格迅速而无声地跑了过来,赶紧蹲下身子抱住了它的头:“你不要管闲事,睡你的觉去吧。”冈日森格用更低更沉的雷声回应着两只看家藏獒,守着父亲不走。父亲拽着冈日森格的鬣毛硬是把它拉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怕它再过去生事,便让它卧下,自己也坐在草地上,用胳膊圈住了它的头。这样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就打起盹来,身子一歪,枕在冈日森格身上睡着了。这一次是人睡而不是狗睡,一直睡到天亮才醒来,好像只有跟冈日森格跟大黑獒那日睡在一起,父亲的身心才是踏实的。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对大黑獒那日来说。首先它发现受伤的左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凌晨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是怎么看都没有光,一片黑暗。好在它还有一只光明的眼睛,它并不颓丧,好在它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左鼻孔却闻得更远了,它更不颓丧。它闻到了一股回荡在高山草场的气息,这气息跟小白狗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它有点费解:怎么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的藏獒的孩子,而那只藏獒就在前面一个可以闻得见的地方。它是顺风而闻的,它那随着一只眼瞎而更加敏锐起来的嗅觉使它比冈日森格更早地意识到某种变化就要发生,那是潜藏在宁静世界里的腥风血雨,是亢热的生命、难抑的欲望得以舒展的一个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个早晨大黑獒那日都显得非常兴奋,躁动不宁。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喜马拉雅藏獒,它对预知到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有的只是渴望,是急于宣泄的疯狂。

渴望和疯狂开始是心理的,但很快变成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它的两腿之间流血了,而且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气,连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纳闷:难道这就是它感觉到的腥风血雨?难道这就是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跟小白狗一样的藏獒气息带给它的反应?它抬起尾巴,不断地把屁股撅给冈日森格让它闻臊,冲它撒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站起来爬在了冈日森格桌子一样平稳的高胯上。冈日森格似乎无动于衷,它稳稳当当地站着,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和麦政委,转过了脸去。父亲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

可千万别厥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厥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冈日森格,别厥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厥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肩膀顶了顶大黑獒那日,朝一边

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大黑獒那日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人看不见的草冈后面。父亲心说不行,我一定要见一次。他抱起小白狗嘎嘎,悄悄地摸过去,匍匐到草冈上一点点地挪近,然后抬起头来偷偷地往下看。

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正趴在大黑獒那日的胯上,用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动作展示着它的雄性风采。一会儿,它从大黑獒那日身上下来,一百八十度地旋转着男根,尾对尾地站在地上,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射精,接着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就在这种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涌泉式激情的催动下,冈日森格一直沉浸在空前舒坦的享受的海洋里,是一波一波的冲浪式沉浸,而不是一个平面上从浅到深再从深到浅的沉浸,就像它在极度干渴的

时候猛然把嘴埋进了雪豹或者雪狼甘甜的血流里,大口的啜饮带来了大张旗鼓的快感。更美妙的是,它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就这样在不断增加的干渴中不断啜饮着也就不断大张旗鼓地快感着。而在母獒大黑獒那日的感觉里,性爱的快感比公獒还要丰富一些,它觉得好像无穷的愤懑得到了慰藉,极端仇恨的时候一口咬断了敌人软颈上的动脉,不堪思念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那个最是牵肠挂肚的人或狗。然后就飞升而起,如同那些飘翔而来准备把昨天死去的枣红公獒送上天空的秃鹫,在饥饿中饕餮,在饕餮中舒展,翅膀永远是自由的象征。大黑獒那日最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秃鹫,它想象它们飞起来的感觉恰恰就是性爱的感觉,痛快之至,欣悦无比。灵魂在曼妙的风雨中交给了神的关爱,欢畅在血液里打转,幸福袭遍了全身,每一根绒毛的颤动都变成了陶醉,真是空前绝后的温暖柔和啊。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性生活持续了很久。父亲后来知道,这是提前到来的爱之癫狂。按照一般的规律,藏獒在秋天或冬天发情,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却把激情的喷溅提前到了夏天。狗和人一样,只要爱之深,爱之切,温情地催化,澎湃地驱赶,激动人心的时刻就会提前到来,就好比春风是可以化雨的。父亲后来还知道,它们的交欢不仅提前了,而且更加能耐了——大黑獒那日用它的柔情蜜意挑逗起的冈日森格的性力表

现竟是如此得非凡不俗,在一般藏獒那里只能持续二十分钟的趴胯性交和对尾性交,在冈日森格这里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得都让父亲着急了,就像刚才他着急冈日森格不激情不冲动那样,恨不得上前推开它。冈日森格面对着父亲吃惊的面孑L,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快感也给对方制造着快感,忘了刚才它还是羞于见人的。

和父亲一样,渐渐地大黑獒那日也有点着急了,扭动着大头来回看着冈日森格。它着急的原因当然不是它已经厌倦了至高至纯的性爱,恰恰相反,它是一只欲望强烈、风骚天成的母獒,巴不得冈日森格一直都这样。但它又是一个因为瞎了一只眼而嗅觉更加敏锐的钢铁战士,它在性生活的快乐正在节节攀高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它一大早预感到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它和冈日森格幸福结合的后果,而是一场真正的生命浴血的肉搏。那股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和小白狗一样的气息正在飞快地靠近着它们,近得几乎喊一嗓子就能听到了。但是对方没有喊,对方在沉默,对方也是藏獒,而且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藏獒的力量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力量,而沉默的力量往往又是敌意的力量,一种挑战正在来临,一股烽烟正在出现。冈日森格,赶快结束吧,西结古的藏獒找你的茬来了,如果你在我身上“掉了腰子”(公獒交配后因精气丧失疲累不堪而出现的腰身塌陷),待会儿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它?它是来者不善的。

松脱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松脱的一瞬间,一直抱着小白狗嘎嘎匍匐在草冈上看着它们的父亲站了起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了。”冈日森格摇摇头,余性不减地用鼻子拱着大黑獒那日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则引它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看它一点也没有“掉腰子”,这才停下来,冲着东南方向雷鸣般地吼了几声。它这是在警告悄然而来的不善者,也是在提醒冈日森格:你的对手来看望你了。冈日森格不听它的,继续拱着它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只好咬它一口,似乎是说:大敌当前,你怎么还这样不庄重?冈日森格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大黑獒那日,用边走边拿前爪刨土的动作告诉它: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来了一只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嘛,我不惹它就是了。万一它放不过我,无非是针锋相对,我还怕打斗吗?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我依靠冈日森格,你依靠白主任白玛乌金,看我们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先找到,说明藏獒比人聪明,藏獒有能力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冈日森格就应该代替白主任白玛乌金出任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说呢麦政委,行不行?”麦政委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但要是我依靠自主任先找到了呢?”父亲说:“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回西宁的报社去,再也不来了。”麦政委说:“你想得不错,你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和你们报社商量,把你要到青果阿妈草原来工作。”父亲说:“我不想来,我要是成了多猕总部的人就不自由了。不像现在,谁也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谁。”麦政委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管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父亲想了想,严肃地说:“为了冈日森格的忠诚,也为了藏扎西的请求,还为了我自

己的愿望——我这个人一是喜欢狗,二是喜欢孩子。麦政委我知道你权力很大,你要是有权力把我变成一只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就好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藏獒是了不起的,越来越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藏獒,就跟冈日森格一样,自由自在、神气十足地生活,而且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麦政委说:“我越听你的话就越觉得你这个人是属于草原的,你一定得来草原工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已经想好了,要尽快建立一所学校,就建在西结古草原,由你来当校长,把流浪的孩子们都收管到一起,一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二是学一点文化,将来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新牧民。”父亲说:“办草原学校?让我当校长?那敢情好。”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又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明宁静的早晨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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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1:10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二章
白狮子嘎保森格是迎风而闻的,早晨醒来,鼻子轻轻一抽就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它跳了起来,跑向围绕羊群辛苦了一夜的看家狗小白狗嘎嘎的瘸腿阿妈,又跑向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用鼻子用眼神用斜卷在背上的尾巴,询问它们闻到什么没有?它们没有,它们昨天晚上先后经历了三次狼祸,撵跑了三群荒原狼,虽然只咬死了一只,但那种一刻也不能放松的追撵和巡逻搞得它们非常疲倦。它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渴望能

够赶快吃点喝点,然后好好睡一觉。嘎保森格生气地冲它们叫嚣着,一鼻子拱翻了朝他奔来的小白狗嘎嘎的哥哥小黑狗格桑.又冲着嘎嘎的妹妹小黑狗普姆半是爱怜半是恫吓地吼了一声.意思是说:千万不要跑远了,草原上可是凶险得很哪,嘎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去找找看。它快快地离开那里,朝着飘来小白狗嘎嘎气息的地方跑去。

和嘎保森格同样是牧羊狗的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想跟上它,却被它回过头来蛮横地拦住了。它用粗粗的吠叫告诉它们:这里是靠近砻宝雪山的高山草场,这儿的野兽尤其是荒原狼特别多,尽心尽力地放牧去吧,看好我们的牛羊,我是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找到小白狗嘎嘎不罢休的,我走了。

自从主人全家从野驴河边搬到高山草场后,小白狗嘎嘎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嘎保森格猜想也许它被主人送人了,这样的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也许它被狡猾的雪豹或者更加狡猾的雪狼吃掉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它决定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好什么时间出发,就在这个早晨随着一阵风,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

现在,气息变成了形状,小白狗嘎嘎赫然出现了。刹那间,白狮子嘎保森格什么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闪电,朝着父亲奔扑而去。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猛吼一声,便被自己的吼声推动着朝前冲去。它很奇怪对方会丢开自己扑向父亲,因为这不符合藏獒的习惯。藏獒在面对陌生的人类和獒类时,永远都会把后者放在憎恨的首位。虽然每一只藏獒都会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人的,也都承认人的权力和能力远远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们也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那就是当楚界汉河已经形成,仇雠对抗就要发生时,致命的危险往往不在于人而在于獒。它们会喊起来:“你这只败类,你居然成了坏人的帮凶。”然后把全部的仇恨都发泄在帮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战很多时候也是帮凶之战。可是今天,白狮子嘎保森格却首先扑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没有用遗传告诉它这是不对的。两只巨獒的雌雄之较,转眼之间变成了侵犯人和保护人的战斗。

猝不及防的冈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厮杀惯性冲了上去,但它没有来得及冲到前面,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一闪而过,把它甩到屁股后面去了。现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冈日森格在后面追,两只同样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后地冲向了父亲。父亲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身边的麦政委不仅惊呆了而且惊软了:“这可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从小就是个见狗便毛的主儿。他惨叫一声:“警卫员。”

警卫员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边。他们有的正在帐房前给马梳毛,有的正在帮助仁钦次旦的老婆挤牛奶,有的正在和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说话——两个孩子已经不再因枣红公獒的死而仇视这些外来人了,他们毕竟是孩子,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并且给两个汉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卫员这时正在观看秃鹫吃食,十几只秃鹫已经把枣红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无几,一个硕大的血色骨架,连带着藏獒的悲惨和生命的遗憾,出现在草原盎然的绿光里。

好在还有父亲。父亲是爱狗的,爱狗的人是胆大的。他虽然有过被狗惨咬的经历,但他不是那种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他的性格里带有藏獒的风格:越碰越坚,越咬越强。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冲着前面飞奔而来的危险狂吼一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麦政委前面。

两只藏獒还在一前一后地奔跑,它们的距离只有几寸,但这几寸跟几丈几十丈差不多,后面的冈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对方。它在飞,对方也在飞,都是优秀的野兽,都是奔跑的圣手,短距离的比赛根本分不出谁的速度更快。白狮子嘎保森格飞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亲了。冈日森格大吼一声,这是吼给父亲的,意思是说:“赶快把小白狗藏起来。”凭着藏獒出众的直觉,冈日森格突然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首先扑向人而不是扑向同类,是因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冈日森格因此而怒发冲冠,吼声如炮:尽管你有着和小白狗同样的气息,但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绝对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绝对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妈,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冈日森格那样吼叫着,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着便一跃而起。

哗然一声响,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亲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改变了方向,侧着身子翻倒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儿,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紧接着翻倒在地的是冈日森格,它本来完全可以借机猛扑过去,压倒对方,一口咬断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在它看来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窃狼偷之辈的所为。它宁肯自己摔跤,宁肯失去打败对手的机会也不能玷污了好汉的名声。它连打了四个滚儿才站稳在地,一边防范着嘎保森格,一边欣赏地注视着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亲,也救了小白狗嘎嘎。当它突然出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时,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认识对方,对方是西结古的领地狗,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远古的祖先是不欺负母獒的,远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领地狗的,就好比人类的地方武装格外尊敬国防军、警察部队格外尊敬野战军一样。遗传的钢铁般顽固的意识使它狼狈不堪地放弃了进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大黑獒那日冲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帮着冈日森格和对方打仗,无论是出于争夺雌獒的原因,还是出于保护主人及其财产的原因,两只公獒之间的战争历来都是单打独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冲刺而来的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飞鸣的利剑,一旦虎牙触及到父亲,父亲就完了,触到脖子脖子断,触到胸脯胸脯穿。父亲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会一口叼起来,转身就跑。它作为一只母獒是追不

上的,冈日森格或许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嘎保森格的气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和冈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横挡在父亲面前,忧虑重重地望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正在扑向白狮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开了,心傲气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敌手的进攻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态。它望着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种只有亲生父亲才会有的亮晶晶的声音呼唤起来。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动着身子,用它这个年岁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气挣扎着,试图脱离父亲的搂抱。它蹬着,拼命地蹬着,伤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惨而危险的遭遇,它流泪了,在雪狼面前,在极端孤独中思念阿妈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时没有尽情发出的哭泣,这时候喷涌而出。

麦政委从父亲身后站了起来,浑身抖抖地望着三只大狗。父亲指着白狮子嘎保森格说:“你看见了吧,这只藏獒是来争夺小白狗的。小白狗说不定就是它亲生的。它们长得多像啊,都是狮子头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样,都是白雪,一根杂毛也没有。”麦政委说:“那就给它,赶快给它。”父亲说:“可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我要是给了这只藏獒,它们肯定不允许。”麦政委说:“那就硬给,别人的孩子怎么能窃为己有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亲说:“恐怕它们饶不了我。”麦政委看着在父亲怀里又是哭喊又是挣扎的小白狗嘎嘎说:“它认识自己的亲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间,让它自己选择,无论它选择谁,都跟你没关系了。”父亲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亲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总不至于怨恨小白狗吧。

父亲走过去站在了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的中间,一手紧搂着小白狗嘎嘎,一手指着它们说:“你们不许争,让小狗自己选择,它选择谁,谁就把它带走,听懂了吗?”父亲说了好几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声音呼唤,冈日森格也不再朝对方做出俯冲的样子,知道它们完全听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自己朝后纵身一跳。

非常安静,差不多有十秒钟,连风的声音也没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条绳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来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急巴巴爬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高兴地汪了一声,但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小白狗是急昏了头爬错了方向,或者它是来向冈日森格说声再见的,毕竟冈日森格

不仅照顾了它而且还救了它的命。小白狗嘎嘎很快就一百八十度地转了弯,细声细气地叫着,用更快的速度激动地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快步迎了过来。

大黑獒那日龇出虎牙,厉声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变成了提醒,提醒它赶快动手,一旦对方先动了手,小白狗嘎嘎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风一样扑了过去,又狂风一样席卷而逝。等到父亲和麦政委反应过来时,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地上了。只见白狮子嘎保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疯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疯追,都是直线,都是箭镞,谁也不愿意多跑一点儿弯路,速度在这个时候似乎变成了一切,爆发力量的肌肉和创造最佳姿态的筋骨把鲜活灵动的生命展示得无与伦比。然而还有智谋,智谋在这个时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实现一种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撵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嗥,这是狼的长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时充满深情的心声律动。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狼啊?但是速度并没有减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着后面的冈日森格,心里冷飕飕地耻笑了一声:你呀,外来的蟊贼,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是上阿妈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狼。

实际上这样的招数它白狮子嘎保森格也用过,有一次几个骑兵团的人从他们的驻地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打猎,随猎的三只猛恶的藏獒咬死了好几匹西结古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因为它不是领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来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护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帐房它就可以漠然处之。但它的主人尼玛爷爷不这样看,尼玛爷爷说:“即使是狼也是西结古草原的狼,你们上阿妈草原的人凭什么要在我们的家园里打狼?不行,一张狼皮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追。”于是它们追了上去。它们的目标自然首先是那三只猛恶的藏獒。猛恶的藏獒本来不应该见追就跑,但它们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赶快离开这片惹了麻烦的草原,骑着快马吆喝自己的藏獒赶快撤退。撤退是飞快的,要追上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学起了狼嗥,一声比一声尖亮。三只愚蠢的上阿妈草原的猛恶藏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追它们的真的是几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变成了狼。狼怎么可以追击它们呢?它们是藏獒,是称霸一切的远古的巨兽演变而来的壮士,是凌驾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刚。历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们终生杀狼吃狼,上天赐给它们的每一颗尖锐的牙齿、每一根锋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风的獒毛,都是为了让狼看起来胆战心惊。所以它们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击,狼居然在追击它们,而它们居然在逃跑。透心的耻辱让它们把主人的撤退号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它们停了下来。它们是三只,追上来的也是三只,但它们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愿安排了它们的行动。它们不仅停了下来,而且扑了过来。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这是为了激发它们对狼的蔑视从而让它们轻敌。它们果然轻敌了,就像真的见到了狼一样,带着满脸的嫌恶与不屑,狂躁地扑了过去。然而等待它们的却不是荒原狼的惊惧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击。它们死了。都是威武健壮的藏獒,应该有一场何等精彩的打斗。但它们是上阿妈草原喂大的轻敌的藏獒,它们和专横跋扈的骑兵团生活在一起,跟着人养成了蔑视一切对手的习惯,它们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咬死了一只,接着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葬身沙场,这是所有愚蠢的轻敌者的必然出路。
 但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没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只上阿妈草原的愚蠢走狗,而是一只天生骄人的雪山狮子,一只在蹇跛的命运中磨砺出刚毅和智慧的喜马拉雅优秀獒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并没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终高看着对手:它是一只多么漂亮伟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样干净白爽,巍然耸立。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指望对方上当,反而在心里轻轻地叫唤:“你是獒中之美郎,千万别上当。”它坚持不懈地狼一样嗥叫着,终于听到了期待中上当者的回音。那是几声狗叫,是三只伟硕的藏獒发出的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它们仍然被仁钦次旦的老婆拴在帐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这里,以为真的狼来了,喊叫着,哗啦哗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着粗铁链子。

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打了个愣怔。它并不知道仁钦次旦家的三只藏獒是拴着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对待外来的冈日森格的态度,只知道如果它们和大黑獒那日一样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藏獒的基本立场,那来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种信号:告诉它们赶快过来,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倾着,小小地拐了一下,试图绕开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拦截,奔跑的路线顿时弯曲了。这微妙的变化正是冈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线而上,迅速缩短着距离,虎牙几乎挨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嫉妒地心里直抖:“险恶的家伙,这么快的速度,竟然可以赶上我了。”

如果这个时候前方不是突然出现人影,也许嘎保森格还不至于让冈日森格跑到前面拦住自己。人影是跑来打狼的。正在挤牛奶的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听到自家狗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就条件反射似的用藏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帮她挤牛奶的文书懂一点藏话,马上用汉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正在给马梳毛的人和正在和仁钦次旦的孩子说话的人,以及还在观看秃鹫吃食的警卫员,一听到喊声就都想到了麦政委,他们从四下里跑来,无意中挡在了嘎保森格前去的路上。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弯,一拐就拐进了冈日森格的圈套。冈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线呼啸而去,横挡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还没有站稳,就被大黑獒那日扑了个正着。它赶紧扭过头去护住小白狗嘎嘎,顺势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继续逃跑的可能了。白狮子嘎保森格恼怒地把头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右边是冈日森格,左边是大黑獒那日,前边是人,后边也是人——父亲拉着麦政委快步走来了。更让嘎保森格怒火中烧的是,冈日森格并没有凶神恶煞般地乘机扑过来跟它决斗,而是摆出一副君子风度,不怒而威地望着它,似乎以为只要胸腔里若断似连地滚出一些低沉的吼声就足够了,它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会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滚回

老家去。这可能吗?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吼声告诉对方,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从来不夹着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你们休想抢走它。它思忖着,大嘴动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觉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点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来。大黑獒那日以为对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白狮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开了,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开了。而对大黑獒那日来说,你越躲它越要扑,不夺回小白狗嘎嘎它就会天长地久地扑下去。它开始是只扑不咬,当它不耐烦地意识到嘎保森格的顽固不化也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时,就狠狠地在对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圆睁,骨子里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样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嚣起来:别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屈辱,做出过这样的忍让?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结古草原伟大的獒王,你怎么敢对我这样?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让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这个虎背熊腰的外来狗冈日森格,然后咬死前前后后挡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来人。它叫嚣着,把发自肺腑的声音和理智一起抛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扑了一下,看到冈日森格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扑回来,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疯了,它已经意识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带回尼玛爷爷家,就疯得连它自己也不认识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说它是你们的,你们敢把它吃了吗?可是我就敢。别忘了在古老的传统祖先的习惯里,藏獒就有吞食亲子的做法: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落入敌手,成为阴恶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声看得比天还要高的伟大的藏獒,往往会把亲生儿女吞到肚子里头去。现在,我就是一只伟大的藏獒,是远古的祖先不朽的名声的天然继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里头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齿一阵猛烈地挫动,血滋了出来,滋到天上就不见了。消散成气的小白狗嘎嘎的鲜血变成了一片惊叫。

惊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冈日森格的惊叫就像虎啸,吓得天上的云彩都乱了。大黑獒那日没有叫,它只是惊讶地朝后跳了一步,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只藏獒,而是一个魔鬼。白狮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吞着,朝着天空夸张地伸缩着脖子,连肉带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只吐出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藏医尕宇陀包扎在小白狗嘎嘎断腿上的袈裟布。

在雪狼嘴边死里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亲白狮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锋上幸免于难的小白狗嘎嘎在爱的温暖唇齿间被亲生父亲吃掉了,在义父冈日森格和义母大黑獒那日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正在痊愈伤口、茁壮成长的小白狗嘎嘎被爱疯了它的阿爸吃掉了。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生命现象在表现够了沉稳刚猛、大义凛然、先人后己、任劳任怨等等备受人类称赞的优点之后,突然又闪现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蓝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几乎让父亲晕过去:我爱的别人不能再爱。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爱的。因为爱就是占有,就是不让别人占有。

父亲悲愤地说:“你这个野兽你怎么把它吃掉了?”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别喊,它过来怎么办?它是疯狗。”父亲说:“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过来?”大黑獒那日听到父亲在说它,突然就呜呜呜地叫起来。它哭了,它是一只感情炽热得容易糊涂的母獒,它觉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满脸挂着眼泪,扑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却被冈日森格挡住了。冈日森格温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脸上的眼泪,更加温存地舔了舔它那仅有眼泪没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头深长地喘了一口气,抖了抖浑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马横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阴凶地鄙视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像是说:好了,狼心狼肺的家伙,你玩够了,该是我们两个见分晓的时候了。

父亲喊起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冈日森格,收拾它。”麦政委说:“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在青果阿妈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父亲激动地说:“可是它吃了小白狗。小白狗很可能就是它的亲生孩子,一个连亲生孩子都敢吃的人是好人吗?”麦政委说:“它们不是人,你不能用人的标准衡量它们。”父亲说:“你刚才还说我是在教唆人打架,怎么又不是人了?它们是人,绝对是人。”麦政委说:“我不跟你争这个,你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要是打起来,伤了谁对我们都不利。”

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两只同样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之问的雌雄之较、犬牙之拼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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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1:52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三章
出事了。李尼玛的枪声让西结古的宁静哗地变成一片狗吠。

出事之前,白主任白玛乌金让李尼玛脱下了华丽的獐皮藏袍,摘下了气派的高筒毡帽,拔下了结实的牛鼻靴子,取下了昂贵的红色大玛瑙。李尼玛十分不情愿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这是压在枕头底下用来换洗的最后一套衣服。他心说藏民的衣服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穿?我已经把名字由汉人的李沂蒙改成了藏民的李尼玛,穿上草原的衣服不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藏民了?我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西工委的所有人都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不是更有利于工作吗,这跟贪财腐化有什么关系?就算藏袍靴子毡帽玛瑙很值钱,可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它们值钱,还不是等于零?我总不至于拿到多猕市场上去换成钱吧?还有狗,白主任你不是说了嘛,要我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我。我穿上藏民的衣服,领地狗们不就能重新认识我了?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对我说过,只要我穿上他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他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我了。我还听说,狗是认衣服的。我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就有了管家的样子和气味,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包括那些狮虎一般的藏獒,就得听我的了。一旦藏獒们都听我们的号令,西工委的工作不就做好了一大半吗?可是现在,你非要让我脱掉,那就等于脱掉了团结,脱掉了友爱,脱掉了工作成绩啊。李尼玛满心不服自主任白玛乌金的训斥,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服服帖帖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照他的说法就是:我把我跟领导的关系看成是藏獒跟主人的关系,惟命是听是我的最大特点。

换下了齐美管家送给他的衣帽首饰,李尼玛就该出门了。他要按照白主任的指令,把东西还给人家。一步跨出牛粪碉房时,他想起了那天被领地狗追咬的狼狈情形,顿时就惊得满身肉跳。他回身进房,带上了手枪。上级没有给他配备枪,他带上的是白主任的枪。白主任本来不想把枪给他,又一想万一狗再咬他呢?这里到处都是狗熊一样壮实豺狼一样不讲理的藏獒,咬破了皮肉不要紧,咬出了人命给上级怎么交代?毕竟李尼玛是我们的人,在人与狗的矛盾中,我们不能一味地袒护狗啊。自主任把枪交给他时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可别真的开枪。”说这样的话,证明白主任虽然来草原好几个月了,其实并不了解草原,草原上的藏狗尤其是那些可怕的藏獒是随便能吓唬的吗?你越吓唬,它就越要往你身上扑。藏獒的眼睛,那些珠黑色的深黄色的暗红色的玉蓝色的灰白色的青草色的如火如电的眸子,正在远远近近地研究着你,你的吓唬就是人家研究的结果:原来他是来送死的,送死的来了。

李尼玛在口袋里揣了枪,来到了原野上。原野是很安静的,出事前的原野都是很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野驴河的涛响,没有了风中草叶的低唱和空中鹰鸟的高鸣。最近的草冈就像最远的雪山一样悄然无声。

他先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想叫上梅朵拉姆一起去。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那是一种从喉咙里颤动而出的哼鸣,一听就知道不是冲着李尼玛而是给自家主人的通报:来人了,来人了。工布的老婆央金走出帐房冲他笑着,看他怕狗不敢过来,就退了回去。接着,梅朵拉姆出来了。

梅朵拉姆不去,不跟他到原野里去。她在原野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差一点被它们吃掉,但原野的柔情和魅力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在原野里遇到了一个男人的强迫,雪山草地河流树林的好风景就一下子消散殆尽了。那似乎是永不谢幕的惊恐,在她被草原的野风吹掉了贞洁之后,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和她的梦。她已经不再有旖旎幻美的“姑娘梦”了,她在结结实实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被一个半爱不爱的人突如其

来地夺取了贞操,她应该怎么办?恨他?恨他是不对的;爱他?爱他是不能的。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一个女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要心甘情愿嫁给他?在这些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是不可能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把原野的美丽荒废在视线之外,用藏獒冰山一样的冷漠和暴风雪一样的果断对他说:“我不去。”

李尼玛心有不甘,情有不甘,被大草原催生而出的青春的朝气勃勃地向上冲着,欲望之水突然就澎湃成了野驴河。他忍不住抓住梅朵拉姆的手,拽上她就走。她不走,跟着他踉跄了几步,往后赘着身子,使劲推搡着他。一直监视着李尼玛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

两只看家狗是纯粹的藏獒,那决定着它们性格特征的血脉牢牢地牵连着远古的祖先心脏,而祖先是以好色闻名历史的:它们因为长期和人厮守便有了人的眼光,人眼里美丽的,在它们眼里同样也是美丽的。也就是说藏獒的好色与生俱来,公的母的都好女色,因此它们和女人的关系相处得最好,尤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喂养和抚摩。一个男人把一只成年的生獒豢养成熟獒,大约需要两个月,即使这样它也不可能忘记旧主人而完全在感

情上归顺你。而一个女人用不了二十天就能让一只生獒听命于自己,漂亮的姑娘需要的时间就更短了,一个星期就能笼络它并把它指挥得滴溜溜转。而汉姑娘梅朵拉姆格外漂亮,她在工布家只住了三天,仙女一样的容貌就感动了工布家的藏獒。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就像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仙女一样。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可以享受仙女的待遇,这种待遇既可以来自人,也可以来自聪明的藏獒。
 

藏獒一叫,李尼玛就不敢动手动脚了。梅朵拉姆赶紧回过身去,拦住了跑过来的两只藏獒。李尼玛遗憾地摇摇头,大声说:“梅朵拉姆你听着,你当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我们结婚吧,就在这里结婚吧。我等着你的回话,你必须给我回话。”梅朵拉姆驱赶着藏獒无声地离开了那里。李尼玛气恼地把怀里的衣物扔到地上,又捡起来,愣愣地站着。他没想到,这时候和两只藏獒一起用凶鸷的眼光盯着他的,还有光脊梁的巴俄秋珠。

巴俄秋珠躲在工布家帐房一侧的牛粪墙后面,一直守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仙女是不能拉扯,不能欺负,更不能占有的。而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居然什么都做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突然他转身就跑,穿着那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跑向了领地狗群正在聚会的地方。

李尼玛多少有些伤感,为了一个姑娘不能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他忧郁地离开了姑娘的帐房,一个人走向了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八宝吉祥的彩帐,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和齐美管家就住在这里。遗憾的是他还没有走进灌木林,就碰到了一大群让他骨头酥软的领地狗。

领地狗们认出他就是前天被它们在巴俄秋珠的唆使下追咬过的那个外来人。前天追咬过的,今天自然是可以继续追咬的,因为在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意识里,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有几只心浮气躁的藏狗首先叫起来,边叫边朝他迅速靠近着,眼看就要扑到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它们听到了獒王的声音,獒王让它们停下,它们就停下了。

獒王虎头雪獒用一种空飘飘的眼光研究着这个外来的汉人和他怀里的衣物:衣物怎么不是穿戴在身上而是抱在怀里的?凭它的经验,穿着的才是自己的,抱着的都是别人的,而别人的往往又是偷来的。他莫非是个外来的贼?他偷了谁的?但是獒王虎头雪獒仍然没有发出扑咬的指令,原因很简单:它不想。它带着几个伙伴刚从昂拉雪山回到野驴河边,需要休息,更需要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亲切氛围里,享受大家殷勤的问候,并不希望让撕咬一个外来人这种怒气冲天的事情破坏了众星捧月的和谐局面。

但是獒王的心思李尼玛并不知道,也不知道研究一下领地狗群的阵势——显然不是进攻的阵势而是团聚的阵势。他甚至都不知道狗群有王,獒王是谁,当然也就不会面对獒王察言观色了。其实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转身逃跑。狗群里那些好事之徒会追咬他,但是并不会追上他,狂吠是为了震慑,而不是为了夺命,因为獒王虎头雪獒空飘飘的眼睛里是迷瞪瞪的安详。领地狗们都知道,当獒王需要和平与宁静的时候,任何过于激烈

的逞能都会被獒王当作破坏祥和气氛的冒犯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必须和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打交道的外来人,李尼玛应该知道,即使你不会看狗的眼色行事,那也不能以为狗冲你叫就是想撕咬你。另外,除了逃跑此刻他至少还有两种脱身的办法是比较保险的,一是放下怀抱里的衣物大步走开,狗群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研究衣物上(谁的?好像是齐美管家的,咱们给他送去吧?)而放弃对他的追咬。二是穿戴上怀抱里的衣物迎狗而去,狗群觉得你身上的气味是它们闻惯了的和敬畏着的,自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遗憾的是,可以做的李尼玛都没有做,不可以做的李尼玛却不假思索地做了。

他惊恐失色,他在发抖,他的腿软了。他不是贼,但一看他那个畏葸不前的样子就是典型的贼样子了。贼顽固地抱着赃物,贼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贼的神态里有着所有行窃者的惧怕和苍白,苍白得好像等不及它们去咬他,就已经提前死亡。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他一阵乱摸之后胆怯地掏出了枪。獒王虎头雪獒黑黄色的大吊眼突然睁圆了,目光灼灼地盯上了他。枪谁不认识?上阿妈的人、骑兵团的人,他们来到西结古草

原抢掠杀人的时候,手里都有枪,有长枪也有短枪。獒王警惕地看了看远方,发出了一阵洪钟般的叫声。这叫声既是对李尼玛的威胁,也是对众狗的提醒:“注意啊,他有枪,我们要准备战斗了。”立刻响起一片狗吠声。

但是战斗仍然没有开始,李尼玛还有机会收回手枪,转身走掉。不幸的是,狗吠很快消失了,原野里传来另一种声音:“獒多吉,獒多吉。”一听就知道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发出来的。他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连目光敏锐的獒王也看不见,声音却越来越激烈:“獒多吉,獒多吉。”仿佛是一股从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泉水,顿时幻变成无数水花,以仇恨的形式洒落在了领地狗的身上。它代表了不可违背的人的意志,激发着领地狗的杀性,獒王虎头雪獒不再犹豫了。它张大嘴,用最典型的藏獒之声让地上滚过了一阵轰隆隆的雷鸣。显然这就是扑咬的指令了,小喽哕藏狗们一拥而上。

枪响了,一只领地狗应声倒地。连李尼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是一枪毙命,而且打死的不是跑过来纠缠他的小喽哕藏狗,而是一只站在五十步开外根本就不屑于纠缠他的雍容大雅的藏獒。它是一只黑背黄腿眼睛上方闪烁着两颗小太阳的铁包金公獒,它谋深计远,老成持重,在昂拉雪山和冈日森格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败北回来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被李尼玛打死了。李尼玛一枪打烂了西结古草原吉祥的云彩。

接下来死掉的应该是李尼玛。獒王虎头雪獒饶不了他,所有的藏獒都饶不了他,那些喜欢在獒王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喽哕藏狗更饶不了他。然而他没有死,他活下来的原因是草原的神灵没有安排他死,也就是命不该死。一溜儿骑影恰到好处地从草原绿岚升腾的高地上走来,不,不是走来,是飞来。要是他们走着来,李尼玛就完了,藏獒置人于死地的速度是何等之快。他们是骑着马奔驰而来的,那些马个个都是草上飞。

首先飞来的是藏扎西。他从头人索朗旺堆的马圈里偷了一匹马。这匹菊花青的儿马经常被主人骑着去寺院,认得他这个昔日的铁棒喇嘛,兴奋得前仰后合。马是争强好胜的,一群好马在一起时往往有一种竞争,你选了它或者骑了它,就意味着它的得宠和别的马的失宠,它就会在别的马跟前洋洋得意,会认为自己是好中之好的马而对信赖它的人忠心耿耿。藏扎西是无意中偷到了它,但在它看来即使是偷也是千挑万选地偷。菊花青在

荣耀到来的冲动中很快理解了藏扎西的意图,决定不管符合不符合头人索朗旺堆的利益,它也要帮助偷它的藏扎西逃脱各个部落骑手的追踪。它拼命地跑,速度快得超过了风,超过了那些追踪者的呐喊。它驮着藏扎西逃脱了野驴河部落骑手的围堵,又逃脱了野牛滩部落骑手的拦截,眼看就要逃脱牧马鹤部落骑手的追击了,突然听到一声吆喝,感觉到缰绳正在拽紧,马背上的藏扎西蛮横地命令它立马停下。菊花青扭头瞪着藏扎西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余奋未消地抬起前蹄刨了刨土,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大群领地狗的中间,来到了一个外来汉人的身边。外来的汉人就要倒在地上了,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地准备咬死他。

藏扎西跳下马背,挥着手,声音刚猛地驱赶着领地狗。领地狗们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曾经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虽然现在他脱去了象征铁棒喇嘛身份的红氆氇袈裟,但它们仍然觉得他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领地狗在内的所有生灵。领地狗们喊叫着,但都没有再往前扑。几乎将亮闪闪的牙刀插入李尼玛身体的灰色老公獒无可奈何地后退了几步,招呼别的藏獒簇拥到了獒王虎头

雪獒的身边。它们表情复杂地望望死去的铁包金公獒,又望望藏扎西,急切地希望这个自己必须服从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赶快离开这里。

藏扎西冲着李尼玛喊一声:“快跑啊,你怎么还不快跑?”喊着,回头一看,嗖的一声跳上了菊花青没有鞍鞯的脊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风驰而来,横挡在他面前,站在马背上朝他抛出了套马索。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知道自己已是无可逃脱,干脆对准套马索的圈套钻了进去。转眼之间,他被拉下了马。菊花青儿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踢了一下强盗嘉玛措的大黑马,看到救主无望,便丧气地跑到一边去了。骑手们纷纷跑来,下马围住了藏扎西。准备受缚的藏扎西站起来.长叹了一声。为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汉人,他终于成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的俘虏。

领地狗们惊呆了,包括聪明的藏獒,包括尤其聪明的獒王虎头雪獒,都惊诧莫名地看着被绑起来的藏扎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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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2:54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四章
李尼玛丢掉了怀抱里的衣物,不要命地往回跑去。他的腿依然有点软,摔倒了好几次,但每次他都能很快爬起来再跑。这是为了逃命,为了生物本能的求生需要,但无意中也是为了承担生还者的责任。他不知道开枪打死一只藏獒的具体后果是什么,只知道这在草原上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自己的错误也是非常大的错误。他急切地想见到白主任白玛乌金,想告诉他自己终于没有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是藏扎西救了他;还想从白主

任那里知道开枪打死藏獒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样,虽然草原上的人爱狗如子,在他们眼里狗命和人命是平等的,但总不至于杀狗偿命吧?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脸骤然绿了。在草原上人一生气,脸就会变成绿的。这是因为空气和地气都是绿的,人生出来的气也是绿的。白主任绿着脸在碉房里急速踱着步子,突然停下来说:“就算枪是我允许你带的,可我并没有让你开枪啊,我说了没说,让你吓唬吓唬就行了,不要真的开枪,说了没说?既然说了,你为什么不照着我说的做?”李尼玛说:“我太紧张了,想不了那么多。再说它们也太不讲理了,它们是群魔鬼,我要是不开枪它们就会咬死我。’白主任说:“那也不能开枪,你首先要摆正个人和全局的关系。你知道不知道,在草原上,打死一只狗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战争。万一局面变得不可收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我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你说,现在到底怎么办?”

李尼玛坐在地毡上,低着头,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后悔得直吸冷气。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开了枪,他觉得在那种群狗围攻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希望人家把他咬死。他是后悔他跟梅朵拉姆的事情,如果没有那天他对她的强迫,就不会丢失自己的衣服而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从而导致今天的开枪事件,也就不会有领地狗群见他就咬的情形出现——真是奇了怪了,我跟这些狗这些藏獒怎么就一点缘分也没有,我并没有得罪

它们,它们怎么就老是跟我过不去?

白主任说:“没主意了是吧?老实说,出了这种事,我也没办法,现在就看人家的态度了。走吧,我带着你去找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方面赔礼道歉,一方面希望他能说服西结古草原的其他头人饶了你。如果饶不了你,那我就只好向上级汇报了。你要做好一切准备,什么可能都会发生。”李尼玛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如果他们饶不了我,你会不会把我交给部落联盟会议处理?我是不是就不能跟你回来了?”自主任叹口气说:“走吧,咱们骑着马去,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要死不怕鬼不怕了,我会尽最大努力挽救你,顶着,我和你一起顶着。”

然而,李尼玛已是寸步难行了。他跟着白主任刚走下牛粪碉房的石阶,就被追踪而来的灰色老公獒碰了个正着。好像老公獒早就算计好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一秒不差地把他堵挡在了石阶前徘徊着几匹马的草坡上。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经验丰富的灰色老公獒已经意识到只要李尼玛再次出现在原野上,就一定会是骑着马的。它不能让他骑在马上,马的奔跑会让藏獒生气,因为即使是能和豹子赛跑的藏獒也不能毫不费力地追上马。万一亡命者的马是一匹劲力十足的好马,说不定就会跑出西结古草原而让侠肝义胆的领地狗失去为铁包金公獒复仇的机会。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只要豪烈而老辣的灰色老公獒还活着,李尼玛就别想骑到任何一匹马上。不仅如此,老公獒还机智地把白主任和李尼玛分开了。它知道一定会保护李尼玛的白主任是不能咬的,白主任是外来人的头,他没有冒犯西结古草原的任何一个人一只藏獒,藏獒就没有理由去撕咬他。而藏獒的撕咬绝对是需要理由的,它们信奉的原则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而不是以牙还嘴以血还水。

灰色老公獒站在自主任和李尼玛之间,无声地张牙舞爪着,迫使李尼玛急忙朝后退去,一直退上台阶,退到牛粪碉房里去了。当门从里面砰的一声关死的时候,灰色老公獒做了这样一个决定:我就守在门口,看你出来不出来,只要你出来,我就一口咬死你。与此同时,白主任白玛乌金也做了一个决定:还是我一个人去找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吧,我代表西工委向他赔礼道歉,他还能不接受?非要处罚就处罚我好了,我料想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死者再重要也是狗,这跟打死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况且是为了自卫,我们总不能面对野兽的血盆大口而不做任何反抗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嘛。这些不可一世的领地狗,霸道得有点过分了,说咬谁就咬谁。白主任看到许多壮实阴冷的藏獒陆陆续续跑来围住了牛粪碉房,就喊了一声:“把门闩好,千万别出来,等我的消息。”

白主任白玛乌金在草坡上拉住一匹枣红马,搭上鞍鞯,骑上去飞快地走了。他要去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会见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没走多远,突然望见迎面走来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中间一个为首的,正是索朗旺堆。
 
索朗旺堆身边是齐美管家,身后是牧人仁钦次旦和几个骑手。他们要去仁钦次旦家的牧场,去看看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跟它在一起的几个来路不明的汉人。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很奇怪:冈日森格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那几个汉人又是谁,是不是上阿妈草原的来犯者?那里是高山草场,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是边界就意味着抢夺,抢夺稍微一蔓延就是战争。现在战争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在以往的边界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且一口气咬死过五匹荒原大狼的牧羊狗枣红公獒,却已经被冈日森格送上了西天。索朗旺堆头人摇晃着手中菩萨像骷髅冠金刚橛形状的嘛呢轮,略微一想,就觉得凶悍蛮野的枣红公獒在这个时候被咬死,一定预示着什么。到底预示着什么?他一时想不明白,他得亲自去视察一番了。

索朗旺堆头人一见白主任,立刻滚鞍下马,弯着腰向他问候。问候的话没说完,就见白主任已经牵马来到跟前,同样也是弯腰致意。索朗旺堆说:“我正在想,是不是应该去找找白主任白玛乌金呢?想到你了,你就来了,真是狮子跟着狮子凑,藏獒跟着藏獒走,是草原的神明把我们牵连到一起了。”齐美管家把他的话翻译了出来,白主任心里一惊:莫非他已经知道李尼玛开枪打死藏獒的事儿,是来向我们问罪的?赶紧说:“既然是神明的牵连,可见我们早就是朋友是兄弟了。”索朗旺堆说:“那当然,那当然。就因为是朋友我才想到了你嘛,我想和朋友一起去高山草场仁钦次旦的帐房,喝那里的奶茶吃那里的手抓。”白主任纳闷了:“去高山草场喝茶吃肉?莫非那里的奶茶和手抓格外鲜美?”齐美管家看到头人索朗旺堆在朝自己点头,就尽其所知地把原因说了出来。

白主任听着,丢开了冈日森格咬死枣红公獒的事儿,赶紧打听那几个汉人是干什么的。齐美管家说:“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才要去看看嘛。”白主任说:“模样呢?他们的模样是什么?”齐美管家又回头向牧人仁钦次旦询问,然后告诉了白主任。自主任一听就明白:肯定是多猕总部的人。多猕总部的人来到了西结古草原,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会和冈日森格在一起?是不是汉扎西又回来了?因为在汉人里头只有汉扎西

才能亲近冈日森格。白主任说:“那我是一定要去了,现在就去吗?可是,可是……”他没有说出李尼玛的事儿,心想就让李尼玛在牛粪碉房里呆着吧,反正他只要不出来就没有什么危险,那些领地狗又不能一直围着,围一围,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自动散开。关键是人,只要草原上的人尤其是头人放李尼玛一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他寻思到了路上再说,或者见到了多猕总部的人再说,找个合适的机会,或许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行人离开了野驴河,朝着高山草场——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走去。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它的眼睛此刻呈现一种气腾腾的琥珀色,有点迷茫有点疑惑地把索朗旺堆头人一行一个一个研究了一遍,然后就把自己雕塑在了野驴河边的草冈上。獒王似乎对正在发生的领地狗群包围牛粪碉房的事儿并不上心,对铁包金公獒的死也无动于衷,但熟悉獒王虎头雪獒的藏獒和人都知道,领地狗群所有的集体行动都是獒王的安排,最先跑去把李尼玛撵回碉房的灰色老公獒也是獒王的分派。如果虎头雪獒真的不想给死去的铁包金公獒报仇,那它就是一个不尽心不称职的獒王,它在狗群和人群里的威信就会大打折扣,没落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它在草冈上一直看着索朗旺堆头人一行消失在地平线那边,突然转身,走向了牛粪碉房。

牛粪碉房的四周已经被领地狗包围得水泄不通,连通往门口的石阶和碉房的顶上都站满了复仇心切的藏獒。獒王虎头雪獒穿行在狗群里,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像是在慰问,又像是在巡查。它围绕着碉房,几乎走遍了所有领地狗占领的地方,最后走上石阶来到了碉房门口灰色老公獒的身边。灰色老公獒用鼻子和尾巴恭敬地迎接着它。它们都发出了一种细微的声音,好像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根据接下来的情形,仿佛是这样的:獒王说我想让你负责这里的事情,你行吗?灰色老公獒说放心吧我们的獒王,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为铁包金报仇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就是饿死在这里,也要等碉房里的人出来。獒王欣赏地跟它碰了碰鼻子,很快走下了石阶。它朝着右边的狗群睃了一眼,大黑獒果日迅速闪出来跟上了它。

一公一母两只藏獒离开碉房,走向了原野。身后响起了一片狗叫声,那是众狗在给獒王和它未来的妻子送行。它们涉过野驴河,沿着索朗旺堆一行前去的路线,朝着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走去。

这就是獒王,它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在它感觉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闻到什么,在它闻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感觉到什么。现在,它已经感觉到一件对领地狗和整个西结古草原来说都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种种不合常规的迹象正在预言着什么:各个部落的骑手怎么会满草原乱跑呢?藏扎西怎么会被强盗嘉玛措捆绑起来呢?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会丢下那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部下不管而跟着索朗旺堆头人走向远方呢?它忧虑深深,打算亲自去搞个明白,虽然为铁包金公獒复仇的事儿也是重大无比的,但生活中肯定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它作为一代獒王是不可以不知道的。

围困在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焦急地等待着白主任的回来。他从窗户里看到,几百只大大小小的领地狗已经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包围圈,那么多雄伟的藏獒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牛粪碉房的门口,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扑向夺门而逃的杀狗人的样子。他连连打着寒颤,生怕暴烈的藏獒会用坚硬的獒头撞裂门板蜂拥而来,便使劲靠到了门板上。突然听到一板之隔的门外灰色老公獒正在粗重地呼吸,顿时吓得蹿离了门口,伸手到白主任的枕头底下一把攥住了手枪。又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赶快丢开了。他瞪着门板寻思:你们不会吹一口气就进来吧?白主任你赶快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被吓死了。

白主任没有回来。李尼玛也没有死。灰色老公獒对关死的门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碉房原本是用来抵御来犯者的枪炮的,用半尺厚的青冈木制作的门结实得就像拦了一堵铁墙,它用利牙啃咬了好几次连一点木头屑子也没有啃下来。它心说啃不下来就不啃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它卧了下来,甚至都有了睡觉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以这里为家的样子了。

李尼玛越来越着急,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敢回来了,或者是已经被藏獒咬死了?惊怕搞得他干渴难忍,似乎连肠子都干了,但水壶里的水恰好已经喝完,他必须到野驴河里去打水。他难受得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天黑了,他还在望,望得星星都连成一片了。银河从天上飞流而下,灌溉着他焦渴的喉咙和干旱的躯体,让他在虚幻的痛饮之后有了一种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他感到一阵头晕,感到胸闷窒息,浑身虚脱得连窗户也抓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毡上,像得了羊角风一样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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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3:55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五章
吃掉了亲生儿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扑向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自己有生以来空前残酷的恶斗,所以它并不指望速战速决。那种一扑到位,仅一口就准确咬断对方命脉的战法,用来对付冈日森格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它的扑咬尽管也是龙腾虎跃的架势,但它明白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能起到一点威慑与恫吓的作用就已经不错了。恰好冈日森格也抱了这样的想法,它迎扑而上,在狗头撞狗头的一瞬间,身子倏然一摆,和对方擦肩而过。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两败俱伤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输我赢,是胜利和荣誉,是对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义凛然的惩罚。但冈日森格比谁都明白,要惩罚白狮子嘎保森格并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浑身解数,一丁点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败的陷阱。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仔细研究着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弹,飞身而起。这是一次写意般的扑咬,几乎是为了表演而不是为了实现目的。嘎保森格轻松躲开了,然后是一次象征性的反扑咬。冈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试了试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声:好硬棒的身体,简直就是铁了。

它们对峙着,都用钢锥般的眼光盯着对方的脖子。脖子是关键,脖子上氤氲着一只顶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备的全部威仪和尊严,尊严的背后,蠕动着关乎生死的大血管,潜藏着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咙。双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对方的脖子和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无论是咬住对方的脖子,还是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们沉默着,窥伺着,鸦雀无声。

观看这场厮斗的人们似乎比厮斗的双方还要紧张,直眉瞪眼地看着。包括不想让它们厮斗的麦政委和想让它们厮斗的父亲,都只用眼光交流着,谁也不说话,好像一说话局面就会改变。就必然会有一只藏獒倒在地上。

那么屁股呢?冈日森格突然想到,当你咬住对方的脖子时,对方肯定也会咬住你的脖子,但当你咬住对方的屁股时,对方就不一定能咬住你的屁股了。不致命的屁股和致命的脖子都会流出鲜血来,当皮开肉绽,当血色漫漶,对方的屁股不也一样会让对方威风扫地吗?而对藏獒来说,威风和尊严是一回事,尊严是无价的,一旦你没有了尊严,那你就完蛋了,就不是藏獒了。不是藏獒的藏獒,不死也等于死了。

冈日森格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仅够嘎保森格张开嘴龇出牙来。它直扑对方的喉咙,对方自然早有准备,身子一掉就躲了过去。但就在这时,就在离嘎保森格很近的地方,冈日森格再一次奔跃而起,好像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跑,但头却朝一边歪着,飞出的牙刀丝毫不怕丢脸地扎进了对方的屁股,接着大头猛然一甩,整个身子哗的一下旋出了一个标准的半径。

人们惊叫起来。白狮子嘎保森格疼痛地抖了一下,狂吼着扭过头来咬它。冈日森格迅速摆动着,对方从右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左边摆动,从左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右边摆动。它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虎牙越来越深地攮在对方的屁股上,直到开裂出一个“人”字形的大口子。血流了出来,半个屁股马上红了。嘎保森格看着扭头回咬无效,便奋力朝前跳去。它跳,后面的冈日森格也跳,跳了好几下才摆脱对方的撕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跑了一圈,才把身子转过来,对准冈日森格的喉咙扑咬过去。

冈日森格跳向了一边,又一次跳向了一边,面对嘎保森格连续不断的扑咬,它一连跳了几十次,好像它得了便宜之后已经放弃进攻,永远都要这样跳下去了。突然,就在嘎保森格似乎已经习惯了它跳来跳去的举动之后,它发动了一次伴随着啸叫的进攻,从态势上判断仍然是直指对方脖子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用以牙还牙的拼命姿态迎头而上,却迎了一个空。冈日森格转向了,它冒险地用前爪蹬了一下对方的肩膀便顺利完成了空中转

向的动作,然后再次扑向了嘎保森格的屁股。这一次它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尾巴,而且是硬邦邦的尾巴根部。招数跟上次是一样的,它左摆右摆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嘎保森格回头咬不着它,只好跟上次一样奋力朝前跳去,这一跳不要紧,它把自己的尾巴跳掉了。

仿佛是为了戏弄对方,也为了炫耀自己,冈日森格叼着血淋淋的白狮子的尾巴跑起来,在嘎保森格怒极恨极的咆哮声中,它扬起头,沿着一个能够让对方看见又不至于一扑就到的半圆,跑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停下,丢掉对方的尾巴,一边瞪起眼睛防备着嘎保森格的反扑,一边翘起自己的尾巴,嘲笑似的摇晃着。

父亲高兴得喊起来:“好样的,冈日森格。”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不要鼓动好不好,这是违背政策的。我们的态度要尽量中允、客观,既要尊重它们的打斗习惯,又要劝其向善,避免没必要无意义的流血事件。”

白狮子嘎保森格有点乱了,首先是心乱。它寻思冈日森格绝对不是一只发情的母獒,怎么光咬我的屁股?藏獒之间堂堂正正的打斗是不咬对方屁股的,咬屁股是丢脸的,可冈日森格居然不怕丢脸,光咬屁股而对脖子熟视无睹。既然这样,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扑咬对方的屁股呢?不,不能这样,是藏獒就必须保持藏獒的风度,坚守藏獒的风格,即使全草原的藏獒都变成下三烂,我白狮子嘎保森格也要光明磊落地打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猛赳赳的藏獒就应该虎彪彪地战斗,咬人家的屁股算什么,小流氓一个。

不,不是对脖子熟视无睹,而是还没有到咬烂对方脖子的时候。不过现在已经到了,当冈日森格又一次风暴一样扑向嘎保森格的脖子,而嘎保森格以为它又要声东击西撕咬自己的屁股,赶紧掉转身子躲避时,冈日森格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利牙直捣对方的喉咙。喉咙在触到利牙的一瞬间才意识到危险,赶紧朝后缩去,居然缩出了冈日森格的血盆大口。到底是了不起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保住了自己的喉咙。但

喉咙旁边的粗大筋络却大受损失,冈日森格的利牙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它,然后撕开了一个菱形的大口子。这虽然还算不上是一次让对方必死无疑的撕咬,但却是一次决定输赢的撕咬。流血如注的时候,白狮子嘎保森格恍然醒悟:原来冈日森格不是一个只会咬对方屁股的流氓,它其实比谁都明白攻击对方的要害就是维护自己的名节,但它需要谋略,需要循序渐进,而不是鲁莽骄纵地一上来就胡冲乱撞。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幼稚啊。霸气有余而内敛不足,表面上伟大,实际上不伟大,加上心智不够,也就是狡猾不足,失败是必然的了。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伟大藏獒,已经迫使它白狮子嘎保森格把无边的耻辱烙印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西结古草原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无敌的嘎保森格,野心勃勃想做一世獒王的嘎保森格,雄姿英发、神气十足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变得没什么了不起了,用人类的话就是,外强中干啊,徒有其表啊,银样镴枪头啊,中看不中吃啊。打斗持续了这么久,它的屁股烂了,尾巴掉了,脖子上的筋络断了,而对方却毫毛未损,这就是证明。

父亲不无得意地说:“冈日森格是神仙下凡,没有谁斗得过它,狗熊老虎,狮子豹子,包括藏獒,统统都得靠边站。”麦政委瞪他一眼说:“你的看法是不对的,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是团结最广大的群众,为建立新政权打好基础。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獒也是群众,是最基本的群众,无论它们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我们都要团结它们。”父亲说:“我提议将来你把冈日森格请到新政权里来,它机智勇敢、无私无畏、慈悲善良、仪表堂堂,而且它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神的化身,牧民们服气啊。”麦政委沉思着说:“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虽然藏獒不能参政,但我们决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力量和愿望,谁对它们好,它们听谁的,谁能指挥得了它们,是不能不考虑的一个人选。”父亲说:“那就是我呀,我对它们好,它们听我的,我能代表它们的利益。”麦政委严肃地说:“你不行,你只代表冈日森格的利益。它昨天一来这里就恶狠狠地咬死了那么大的一只枣红藏獒,今天又咬伤了这么威武的一只白狮子藏獒,简直就是个屠夫,太残酷了。你给这里的牧民群众、头人活佛怎么交代?如果人家不原谅你和冈日森格,那你们犯的错误就大了,你和冈日森格都必须偿命。”父亲说:“今天的事情你都看见了,是它先吃了亲生孩子,冈日森格看不过才惩罚它的。”麦政委说:“那是人家的事情,你管不着,你不能从人类的道德标准出发来要求它们,或许它们就是这样一种习惯,动物嘛,很多做法人是不能理解的。”麦政委说着,摆摆手,就要走开,发现白狮子嘎保森格又一次做出了扑咬的样子,紧张地说:“管管它们,管管它们,不能再打了。”父亲想过去拦住它们,但嘎保森格没有给他时间,它流着血,依然虎虎生风地扑了过去。
 
好像冈日森格知道这是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最后一次扑咬,它没有躲,而是低下头,学着野牛的样子抵了过去。世界上最坚硬的头大概就是狗头,尤其是藏獒的头,所以人类在发泄极端仇恨时,选择的语言里就有“砸烂狗头”这个词。在狗头撞狗头的时刻,嘎保森格噗然倒地了。冈日森格往后趔趄着,差一点也倒下去,但完好无损的肌肉帮助了它,它绷紧四肢使劲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真正的胜利者那样稳稳地站住了,昂首挺胸地站住了。它钦佩地望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禁不住为它喝了一声彩:好坚硬的狗头,再撞一下就能把我的头撞碎了。伤得这么重,流了这么多血,还有这么大一股力量,不愧是西结古草原的守护神。

西结古草原的守护神白狮子嘎保森格很快站了起来。父亲生怕冈日森格穷追猛打咬死对方,赶紧跳过去抱住了它。但父亲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双方的眼睛里已经储满了冷冷的惜别,不是跟对手,而是跟壮怀激烈的生活:结束了,结束了,我们终于结束了。冈日森格一脸温顺地依偎在父亲怀里,丝毫没有挣扎着扑过去的意思。嘎保森格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知道对方并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么,鄙视地望了一眼始终在一边静静观战的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转身走去。

大黑獒那日心里一直想着小白狗嘎嘎,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之中,看到大坏蛋嘎保森格狼狈而去,便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它以冈日森格为骄傲,毫不掩饰自己对西结古草原彻头彻尾的背离。它知道现在除了自己身上仍然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气息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一点让故乡的藏獒亲近它的理由了。它为此难过,但并不后悔。也许爱情就是这样,用一种幸福交换另一种幸福,用一种悲伤交换另一种悲伤。当它决意把故乡的温馨和亲朋的信任一股脑抛开的时候,人生(不,是狗生)就已经在失去中剥离出了最原始的形态,并在本能的性与色的层面上得到了最绚烂的展示。

白狮子嘎保森格走在洒满耻辱的草地上,什么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的视线之外。失败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识是祖先的遗传,是藏獒社会的普遍记忆。惨烈的打斗之后,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诉说,不去传染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悄悄地远远地离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舔干净身上的血迹,在痊愈心伤和肉伤的日子里,度过余生,这是许多孤傲灵魂的必然归宿。每一只沉毅高贵的藏獒都会尊重灵魂的需要,丢弃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态,天然自觉地选择独去之路、冷远之途。嘎保森格的选择就是这样,它走向了一条没有路的路,这条路的延伸和野驴河部落的高山草场以及尼玛爷爷家的帐房相反,这条路上可以望见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上银光闪闪的砻宝雪山。它来到遥遥欲坠的砻宝雪山长长地伸展着双脚的地方,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绵延的高地上停下来休息。

它卧下了,不一会儿又起来了。它在空中挥动着鼻子,用尊严丧尽脸面丢尽的失败者的敏感,电磁波一样准确地探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行踪。獒王来了,它来干什么?它来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这副伤痕累累、无限凄凉的模样?它来见证一个豪杰日薄西山的悲惨而去传扬给所有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叫嚣着,告诉路过身边的风: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败,绝对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无王,是赖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气概。

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闻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行迹,不光是对方平时的气味,还有血的腥臊。这就明白如话地告诉它们,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险且已经受伤。它们追踪而来,紧张而忧急,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仅仅是为了找到它然后帮助它。这是獒王的职责,任何一只西结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难发生在西结古草原上,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就有义务和权力前往救援。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来到砻宝雪山伸脚展腿的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横挡在了面前。风从高地上传来,嘎保森格的吠声从高地上传来。獒王停下了,仰头望着上面,心想是什么野兽伤害了它,它的声音如此沙哑,看来的确伤得不轻。獒王虎头雪獒用吼声回应着它,吼声里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慰问和询问:“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强敌了?我们马上就到了,等着我们。”然而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来说,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头雪獒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有权力关心别人的领导者的声音,就是把它看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而假仁假义地前来体恤和帮助。它的心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耻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怜悯。它用怜悯伤害了我,比敌人利牙的伤害还要残酷一百倍。”

此刻,耻辱蚕食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骄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头雪獒的决心。它大叫一声,从冷杉森森的高地悬崖上扑了下来,直扑獒王虎头雪獒。当然它是扑不到的,悬崖很高很高。当然它是活不了的,因为它实际上是跳崖自杀。

轰然落地的时候,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来,让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沉默。它们似乎并不吃惊,因为它们能够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心高气傲不愿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还因为藏獒有自杀的传统,这是祖先通过遗传巩固在它们心脑里的律令,一旦发现尊严已经毁灭,耻辱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一旦受到主人的严重委屈,而它们无可辩白,主人又不肯悔改;一旦就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在碉房山的西结古寺里,为了矛盾的爱情和亲情,陷入两难境地,凡此种种,它们都会选择自杀。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来,高低疾徐,声振林木。这是为了哀悼,为了最后的告别。

它们来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刚才伫立过的冷杉森森的高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嘎保森格走来的路线,朝前走去。它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走着走着,就能见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嘎保森格就是被它咬伤被它羞辱后自杀的,它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一路走来一路激愤,厮杀的动机已经具备,报仇雪恨的情绪正在饱满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鬣毛一根接一根地竖起着,兴奋的六刃虎牙嚓嚓直响。大黑獒果日用激赏的眼

光看着它,一次次地翻着嘴唇,像是说:你一定会咬死冈日森格,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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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5:34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六章
见到藏扎西了。父亲和冈日森格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父亲的意思是:“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冈日森格的意思是:“曾经帮助过我的喇嘛,我知道你正在受难,我也会帮助你的。”父亲抢过去,绕到他的后面,抓住他的双手说:“好啊好啊,你的双手还在,我请来了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他一定会保住你的手,一定会的。你要相信我们,要坚持住啊。”藏扎西骑在马上,胳膊被牛皮绳牢牢捆绑着,黝黑憔悴的脸上是忧郁到深秋、无奈到枯萎的表情。草原上的人,脸色和表情都是季节,环境的夏天就是脸的夏天。可是现在,夏天还没有结束,藏扎西的脸就已经是深秋了。深秋过后是冬天,冬天是寒冷凋零的季节,是死亡的日子。他充满悲伤地对父亲说:“但愿我一向敬奉的三宝保佑我,但愿你们汉人的好心肠能够暖热西结古草原冰凉的石头,我不想失去双手的意思是我不想死,汉扎西你听着,我不想死啊。抓住我的是牧马鹤部落的骑手,那个身似铁塔的人就是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你们一定要说服他,一定啊。”

父亲点了点头,怨恨地望了一眼强盗嘉玛措,把藏扎西的话传达给了麦政委。麦政委也点了点头。但是他们都知道,说服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是很难很难的,至少在这个地方绝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上路了。

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是路过这里,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骑马往南走二十分钟,就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了。强盗嘉玛措本想借着仁钦次旦的帐房吃点糌粑喝点奶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汉扎西以及另外一些汉人。有一种闹哄哄的感觉告诉他,仅仅就抓获藏扎西这件事情来说,这些汉人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嘉玛措吆喝着骑手们赶快上路,心说只要到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一切就由不得别人了。汉人的话我们听不懂,汉人的意思也搞不明白,我们就按照草原的规矩办,砍了藏扎西的双手再说话。他们押解着藏扎西,跑步离开了父亲和麦政委的视线。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喊叫着追了过去,没追多远,就又回来了。

父亲说:“怎么办?我们跟上去吧?去晚了藏扎西的手就保不住了。”麦政委说:“藏扎西是为了草原的团结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的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人也一定要跟上去,这个时候要是缩手缩脚不出面,连这两只藏獒都要看不起我们了。”冈日森格听着,会意地摇了摇尾巴。它已经能够听懂麦政委的话了,这是信任和依赖的结果,尽管对方并不信任和依赖它。藏獒的感觉总是比人准确而快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可以接触谁不可以接触,人还没有个一定的判断,它们就已经知道了。父亲说:“那我们赶紧走吧。”麦政委说:“立刻就走,但不能让这两只藏獒跟着我们,它们只会惹祸,到了牧马鹤部落,要是再咬死人家的狗,那就不好收场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的目的是要带我们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们去了牧马鹤部落,它们就不一定跟着了。”麦政委说:“最好能这样,但还是要防止它们跟上。”

这时仁钦次旦的老婆过来请他们去喝茶吃肉。她忙活了一上午,就是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顿。父亲问麦政委:“还吃吗?”麦政委说:“不吃了。”然后就说了一些多有打扰,感谢接待的话。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跟藏獒一样,凭感觉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呀呀”地答应着。也知道客人要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回身跑进帐房,又跑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些食物:肉、炒面和酥油。她把大部分食物递给了父亲,剩下两大块好肉,塞进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嘴里。两只被当作客人的藏獒有礼貌地摇着尾巴,把肉放到草地上,轮番舔了舔她的衣袍。依然被拴在帐房前的三只伟硕的藏獒,看主人居然招待了那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十分不满地吠叫起来。仁钦次旦的老婆听懂了,走过去冲它们挥着手教训了几句什么。它们不叫了,但六只眼睛里愤愤不平的光波依然如火如荼地朝这边涌荡着。冈日森格知道自己在三只伟硕的藏獒面前大咬大嚼有伤人家的自尊,很想弃肉不吃,又觉得这样会辜负这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便叼起肉,带着大黑獒那日离开那里,躲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享受去了。

麦政委说:“赶快行动,两只藏獒看不见我们了。”父亲说:“没用的,它们要是想跟着我们,鼻子一举就跟上来了,根本用不着眼睛。”麦政委说:“不一定,风是朝我们前面吹的。”说着跨上了警卫员牵过来的马。一行人匆匆忙忙朝着强盗嘉玛措消失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砻宝雪山就在眼前列队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砻宝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颈鹤,叫牧马鹤;砻宝泽草原的战神也是一只黑颈鹤,也叫牧马鹤。这两只仙鹤曾经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神。格萨尔王骑的是一匹天马,它奔走如飞,日行万里,吃的是砻宝泽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砻宝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让它善良无畏,神目水喝了让它高尚完美。这样一匹来自神界的稀世之马,谁来放牧呢?天神选择了黑颈鹤。黑颈鹤姿形优美,仪态万方,叫声嘹亮,细心周到,能在绵延万里的雪山里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发现最最鲜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蓝天上昼夜不停地监视地面防止恶兽伤害天马,能让天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唤。后来,格萨尔王和他的天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为了感谢两只黑颈鹤的辛劳,就封它们做了砻宝雪山的山神和砻宝泽草原的战神。砻宝泽草原上如今栖息着数万只春来秋去的黑颈鹤,它们都是山神和战神的后代。多少年以后,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成了中国唯一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


遗憾的是父亲现在并不知道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会是如此的美妙,当他看到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翩然起舞的黑颈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会去哪里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它们没有跟着我们,是不是表明它们对我们已经失望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仅跟了上来,而且走在了他们前面。当他们一路打听,来到砻宝泽草原的中心地带,在鹤鸟清亮的呜叫声里,远远看到一片白蘑菇似的帐房时,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已经等在他们前去的路上了。

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远,还有一白一黑两只藏獒。父亲和麦政委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杀气腾腾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它们先去了仁钦次旦的帐房,没见着冈日森格,就闻着气味跟踪到了这里。

麦政委吃惊道:“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太不简单了,它们肯定能猜测到我们脑子里的想法。”父亲说:“你现在领教它们的聪明了吧?”又琢磨,人真是太笨了,怎么就猜不透两只藏獒的心思——虽然冈日森格要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它肯定不想自己去寻找,至少暂时不想,因为它知道即使自己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靠了它和大黑獒那日的力量保护不了主人,能保护主人的只有麦政委和他,所以它们必须牢牢跟定他们,千方百计说服他们跟它们走。父亲的疑虑是:它们真的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看上去它们不急不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万一这是假象呢?

更让父亲和麦政委吃惊的是,当他们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带领下,以最便捷的路线走向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时,居然看到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白主任在一起的,还有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管家齐美以及几个野驴河部落的骑手。自主任一见麦政委,就像藏獒见了分别已久的主人一样扑了过来。当然他们不是嗅鼻子,也不是伸出舌头互相舔一舔,而是紧紧地握手。白主任说:“麦政委辛苦了,一听到牧人报告,就猜测可能是多猕总部来了人,想不到是麦政委亲自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我们是先到了仁钦次旦的帐房,听女主人说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抓住了藏扎西,几个汉人跟了过去,就一路追撵,没想到跑到你们前头了。”麦政委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和当地人在一起,他们熟悉这地方,自然就不会绕弯路了。”白主任过来跟父亲握手。父亲笑着说:“白主任,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送出西结古草原了,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白主任尴尬地说:“就不要耿耿于怀了,我也是为你好嘛。这次我听麦政委的,麦政委怎么说我怎么做。”说着话,自主任把麦政委介绍给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以及齐美管家和强盗嘉玛措。

两个头人看到白主任在麦政委面前一脸谦卑的样子,意识到汉人来了一个大官,赶紧把腰弯了下来,恭敬有加地说了一大堆问候的话。齐美管家添油加醋地翻译着,弄得麦政委也生搬硬套了一些“英雄”、“尊贵”、“伟大”一类的虚文丽词回敬了过去,然后说:“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索朗旺堆头人欢喜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说的是我们藏民的话,我们当然要相信你了。”四下里看了看又说,“这是个吉祥的地方也是个吉祥的时刻,我看到了尊贵儒雅的麦政委,还看到了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看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我们是不是应该顾及一下它们的存在,坐下来高高兴兴地说说话呢?大格列头人,有茶没有?有肉没有?有酒没有?有消乏的卡垫没有?有欢乐的歌声没有?”大格列头人知道索朗旺堆是在提醒大家尽快坐下来商量解决那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因为麦政委和白主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他自己和齐美管家,都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便笑着说:“有啊,有啊。”

这时人们看到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已经来了许多狗,对立的局面正在形成,一边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边是牧马鹤部落的一群藏獒,而在一群藏獒的后面,是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藏獒们望着冈日森格,都是凶傲王霸的架势,都是决然抗衡的姿态,似乎还没有怎么着,有的藏獒就已经目眦尽裂了。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也不肯轻易吠叫一声。这说明它们都把切齿的痛恨埋在了心里,说明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纯粹的藏獒,没有一只是喜马拉雅獒种之外的喜欢叫嚣的杂种藏狗。

父亲紧张地说:“怎么办?”麦政委说:“汉扎西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务必给我看好冈日森格,不要让它有任何轻率的举动。”又对白主任说,“我们马上和他们商量,重点是解决藏扎西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问题,你唱主角,原则是手不能砍,人不能残,一个大人七个孩子都要安然无恙。”白主任说:“还是麦政委唱主角,麦政委口才比我好。”麦政委说:“这里是你的地盘,你不来谁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我再出面,这样对我们有利。”

在下午阳光斜射的和平时光里,魔力图大帐房前的宴会开始了。魔力图是一些抽象的跟藏文差不多的红绿黄蓝四色图案,它们堆绣在能够容纳五十多人的白色大帐房的壁布和篷布上,用来降伏漫游在草原上的各种精怪。图案的辟邪对象都是固定的,一种图案对付一种魔鬼,有引起麻风鼠疫口蹄疫的瘟鬼,有引起箭伤矛伤的血鬼,有引起雨灾河灾的水鬼,有引起震灾石灾泥灾的土鬼,有引起各种怪病的罗刹鬼,有引起各种不幸的夜叉鬼,有引起非命的独脚鬼,有引起邪恶的女鬼,有引起饥饿的饿鬼。据说居住在这样的帐房里可以百病不得,好活好死;在这样的帐房前举行宴会(很多时候宴会就是开会议事),可以攘除旁阻中扰,心情愉快,胃口大开,思路畅通,口吐莲花。

宴会是丰富的,手抓、血肠、肉肠、面肠、羊肚卷、灌肺、肝片、奶皮、酥油、曲拉、酸奶、糌粑、奶茶、药宝茶、自酿的黄灿灿的青稞酒,用枣红色的桃木盘托着,在草地上摆了长长的一溜儿。褐红色的檀香木碗是用金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茶的;黑褐色的沉香木碗是用银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酒的。父亲自从来到

草原后,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饭食,每样都尝了一点,不停地说着:“好吃,好吃。”他把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也让它们每样尝了一点。它们是吃过这样的饭食的,但也凑趣地摇着尾巴:“好吃,好吃。”父亲还给它们喝了青稞酒,心说要是你们喝醉了,就不会给我惹事儿了,打打杀杀是不好的,知道吗?狗啊。
 这时候,牧马鹤的藏獒和獒王虎头雪獒以及大黑獒果日都围在宴会的四周。它们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监视着冈日森格和那些外来人。至于对大黑獒那日,它们并不放在心上,一个情迷心窍的叛徒,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倒是好几次想走过来劝劝它,要它立刻回心转意,最好现在就跟它回到獒王身边去,但是都被獒王制止了。獒王虎头雪獒用牙齿刺皮的动作告诉它:你不必理睬大黑獒那日,它已经死心塌地,已经不可救药了。到底如何处置它,等我收拾了冈日森格以后再说。

宴会的尾声就是议事。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口齿流利地重申了上次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决定:一是坚决不放过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二是砍掉已经被逐出西结古寺的叛徒藏扎西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汉;三是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否则休想活着呆在西结古草原。在草原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只狗可以不经过肉体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荣誉,就获得尊崇的地位。大格列头人说:“部落联盟会议的决定是神圣的,它得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的认可,得到了佛尊佛母和各路护法金刚以及八面黑敌阎摩德迦的认可,得到了昂拉山神和砻宝山神以及包括砻宝泽战神和野驴河战神在内的所有部落战神的认可,我们这些把来世寄托给佛神,把今世寄托给山神的人,只能照着办,而不能对着干。外来的朋友,你们是来帮助我们的,你们也应该像神一样认可部落会议的决定,而不是从心里滋生出反对神的念想否认我们的决定。”

白主任白玛乌金听了齐美管家的翻译后说:“是的,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帮助你们从仇恨的泥潭里拔出来。大家不能为仇恨而活着,仇恨的人都有一颗黑暗的心,而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光明搬到心里来呢?”大格列头人说:“黑暗的心是上阿妈的仇家带给我们的,而神给我们的启示是,用黑暗掩埋黑暗。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活着,都是按照神的意志活着。”白主任说:“草原上的人都是一家子,何必要用黑暗隔开呢。”大格列说:“上阿妈草原的人屠杀我们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子吗?”白主任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追究了吧。”大格列说:“为什么不追究?在一个涤罪的世界里,复仇是天启神授的权力。”

麦政委有点急了,心想咱们不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说下去连我也不能接受,便对身边的父亲说:“你说说,说说你的想法。”父亲说:“这里都是大人物,有我说话的份儿?”麦政委说:“有有有,你说吧。”父亲清了清嗓子,有点结结巴巴地直接用藏话说:“如果冈日森格能够证明它前世是阿尼玛卿神山上的雪山

狮子,那它就是我们大家尊崇的神,神的主人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得到了威严的铁棒喇嘛藏扎西的保护,难道你们执意要砍掉神的主人和神的保护者的手吗?”大格列说:“冈日森格是不是神还不一定呢,我刚才说了,它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前世的伟大和仁慈,否则我们就不能相信它是一只非同凡品的神性的雪山狮子。”父亲说:“它已经证明过了,从昨天到今天,它一直都在浴血战斗,它具有一柱擎天的英雄气概,是个了不起的胜利者。”大格列头人骄傲地说:“它战胜了谁都不算数,我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在这里,獒王就是来收拾它的。神不会一见獒王就不是神了吧?”

索朗旺堆头人插进来说:“对呀对呀,要是冈日森格能够战胜我们的獒王,部落联盟会议当然可以考虑改变原来的决定。因为我们并没有忘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它的主人,藏扎西不仅保护过它的主人也保护过它。”这是一种妥协的说法,索朗旺堆头人隐晦地表达了他和大格列头人不同的立场。也就是说,他把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并列的决定巧妙地变成了一个带有因果关系的决定,那就是冈日森格必须证明自己,而到底惩罚还是不惩罚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藏扎西,则成了冈日森格失败或者胜利的必然结果。自主任说:“这是不合适的,七个孩子一个大人的命运,怎么能押在一只藏獒身上呢?”父亲拍了拍身边的冈日森格说:“听见了,关键是你了,你现在要决定八个人的命运了。”冈日森格深沉地点了点头。

麦政委盯着索朗旺堆头人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说只要冈日森格战胜了你们所说的獒王,七个孩子和藏扎西就都可以获得赦免和自由?”索朗旺堆先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大格列头人说:“是啊是啊。”大格列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就算这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叛徒藏扎西最后的希望吧,但我可以肯定,羊毛不能飞上天,冈日森格战胜不了我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它不是神,不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它只能让你们后悔。尊敬的客人,你们来到了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够这里的肉,喝够这里的茶,部落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吧。复仇是天经地义的,是草原的传统。我们的祖先说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在人和神中间的,是复仇。”
父亲说:“我也是神啊,我救了雪山狮子的命,也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草原上的人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这就是神迹啊,你们听到了没有?”索朗旺堆头人说:“听到了,当然听到了,我在心里早就给你点灯进香了。”说着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大格列头人哈哈大笑:“我也听到了,但我是个不怕佛祖呵骂的信徒,我要做的就是逼神显灵。赶快让你的冈日森格起来战斗吧,真正伟大的藏獒是不会在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的。你看看我们牧马鹤部落的藏獒,再看看远道而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它们可不是手心里的玛瑙牛粪墙圈起来的羊。它们生活在原野上也生活在我们心里,我们对它们无比尊敬,但在表面上我们却从来不亲近它们,甚至都不会对它们说一句温存的话。它们不是孩子,不是女人,不能天天抱着搂着。它们是野兽在黑夜里奔走号叫,它们是冰山在寒风呼啸的时候发光闪亮,它们是大水在巨石的拦截中翻滚浪峰,它们是森林大树顶着天上的万钧雷霆,它们是坦荡的荒野,是冬天的狂风暴雪.是大草原捏出来的自己的形象。它们可不能像你的狗一样缠缠绵绵羞羞答答地让人搂着摸着。”

大格列头人陶醉在自己口若悬河的言谈中。齐美管家滔滔不绝地翻译着。人们都迷醉了似的呆望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冈日森格的行踪,它完全听懂了大格列头人对它的嘲笑,刺激得它几乎晕过去。它悄悄溜出父亲的搂抱,绕过宴会的人群,朝着獒王虎头雪獒潜行而去。

獒王正在独自享受一块生牛肉。冈日森格悄然来到它后面,飞扑而去,一口从它面前抢走了它的肉。獒王愣了,定定地看着冈日森格大口吞咽的样子,既没有扑过去夺回来,也没有气急败坏地马上投入战斗,甚至连一丝生气的吠鸣都没有。它知道这是对方的挑战,是带着极度轻蔑的戏弄。对方成功地朝它至高无上的尊严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不是獒王吗?獒王是不可冒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抢夺你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定定地看着,是因为它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厉害在自己的想象之上:冈日森格从后面蹑足而来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不能原谅的,人家到了你的嘴边你都没有觉察且让人家偷袭成功说明你已经输了一招。更重要的是,对方刚才完全可以一口咬住它的喉咙,但是对方没有,说明对方是个君子不是小人,对方想正大光明地和它决斗。一个渴望正大光明地活着或者死去的藏獒,一定是一个能力超强且非常自信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你只能让它死掉,否则你自己就没有脸面和勇气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依然定定地看着,发现大黑獒那日迈着轻捷的步伐来到了冈日森格身边。獒王眨了一下眼,便把眼光聚光灯似的打了过去。眼光一到,它也就到了,它在大黑獒那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咬了一口。大黑獒那日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媳妇,一声不吭地后退着缩了起来。獒王咬得很有节制,既没有咬断骨头,留下一个欺软怕硬的骂名,也不是毫无损伤,它让冈日森格感觉到心痛——血从大黑獒那日的耳根里渗了出来,这就

是给你点颜色看看的意思,你抢了我的肉,我欺了你的妻,在尊严的打击上,差不多是平手了。獒王虎头雪獒和冈日森格都是藏獒里的情种,知道挑战尊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对方的妻子或者情人。

冈日森格吐出一口还没有咽下去的肉,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朵上的血,放浪地吼了一声,把舌头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脸上:你算什么獒王,居然欺负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可怜的瞎了左眼的残疾姑娘。獒王虎头雪獒把鬣毛竖起来又倒下去,冷笑着回答:谁让你抢夺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没惹你。说着朝前扑了一下,没扑到冈日森格跟前就又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场恶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宴会结束了,在一天中砻宝雪山堆银砌玉的最后时刻,在满天的黑颈鹤嘎嘎归巢的黄昏,人们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对阵的地方。大格列头人、索朗旺堆头人、齐美管家和一直阴沉着脸一句不吭的强盗嘉玛措,都自动站在了獒王身后,麦政委、白主任和父亲以及所有的外来人,都站在了冈日森格身后。麦政委悄悄对父亲说:“不愧是獒王,这么威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的野兽,它不会突然扑过来咬我吧?”父亲说:“为什么会咬你?”麦政委认真地说:“因为我是这里最大的官。”父亲说:“不会,草原上的藏獒越是威风就越不会胡乱咬人,胡乱咬人的都是小喽哕藏狗。”麦政委担忧地说:“看来大格列头人说对了,羊毛是不能飞上天的,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父亲说:“我也这么想。”麦政委说:“怎么连你也这么想?”他看父亲不回答,就果断地转身对白主任说,“我们不能把救人的法宝押在冈日森格身上,你赶紧回去,把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给我请来。”白主任说:“恐怕来不及了。”麦政委说:“我会把砍手的时间拖延到明天。”然后对围绕着他的部下说,“汉扎西用过的办法,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如果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他们非要砍掉藏扎西的手的话,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就都要站出来,用砍掉自己手的举动来阻止这场暴行。”父亲假装轻松地笑着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他人都沉甸甸地点了点头。

太阳站在了雪山顶上,满地的阳光好像是雪山射出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雪山,山崩而来的时候,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冈日森格本来是要躲闪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间它又不躲闪了。它迎山而上。不怕西结古人对獒王的助威,不怕这巨石压卵的态势,冈日森格迎着獒王虎头雪獒的进攻迎锋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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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6:33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七章
早晨,梅朵拉姆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边蹭着她的裤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紧傍着她,只要她敲开一条缝,它就会排闼直入。但是她没有敲开一条缝,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为门是从里面闩死的。她踮起脚尖,想从窗户里看进去,但窗户太高她够不着,四下里看着想垫个东西,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头说:“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

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脸庞,听话地站在了窗户底下。梅朵拉姆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说:“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来。”往里一看,吃了一惊:李尼玛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毡上。她喊着:“李尼玛,李尼玛。”身子一歪,掉下来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说:小心啊。

梅朵拉姆站起来,踹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阶。无论是藏獒还是其它藏狗,都给她让开了路。它们都认识她,早就认识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认识了她一样。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变成了仙女,谁不愿意认识仙女呢?西结古草原的所有领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仙女,她是汉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无论是见过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都不会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李尼玛一伙的,她正在帮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见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凶恶的狗,第一次见面她都敢摸它的头。她大大咧咧穿过了密密麻麻的狗群,不时地推着它们,摸着它们。有一只黑獒痴迷地望着她不让开,她因为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赶紧说:“对不起。”一脸傲厉神模样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头,理解地冲她使劲摇着。她说:“你们走开,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想吃掉李尼玛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终于穿过了远远近近排成阵势的领地狗群,她奔跑而去。

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

半个时辰后,丹增活佛亲自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疾步来到了牛粪碉房前,作为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个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用铁棒砸开了碉房的门,抢先进去一看,砸门声已经把李尼玛从昏死中砸醒了。

灰色老公獒趁机溜了进去,立刻被随后进来的铁棒喇嘛赶了出来。灰色老公獒沮丧地叫了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结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玛就笃定死不了。它徘徊在门口,望着天空喟然长叹:难道我们的铁包金公獒就这样白白死了吗?獒王啊,你在哪里?我没有完成报仇雪恨的神圣使命,怎么向你交代?

藏医尕宇陀蹲在李尼玛面前,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脉搏,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称作“色花销魂”的藏茵陈酒,让李尼玛用酒服了药。丹增活佛问他有没有必要背到寺院里去,在琉璃护法白哈尔的关照下悉心治疗。藏医尕宇陀说:“还不需要白哈尔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惊吓所致,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丹增活佛脱下了自己绛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玛身上。这就等于给他裹上了一层严禁一切攻击的至尊铠甲,任何一只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这时梅朵拉姆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长出一口气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那就谢谢佛爷了。”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他探头望着里面的人,看到李尼玛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问道:“这些狗是不是你叫来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说,“其实狗都是好狗,就是让你这个小男孩教坏的,我不理你了。”说着放开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睛亮地望着她,突然响声很大地跺了跺脚。梅朵拉姆说:“别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么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闪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说:“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当护法。”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抬起头来不无吃惊地望着他。尕宇陀问道:“你要当护法?当护法干什么?”巴俄秋珠说:“当了护法我就能保护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

拉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尕宇陀挥挥手让巴俄秋珠出去了。
领地狗们依然逗留着,但已经没有了此前的亢奋和警觉,一个个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只等灰色老公獒一声令下,它们就离开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觉。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阶,扬起鼻子前后左右地使劲嗅着空气。它知道现在自己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头雪獒,告诉它自己的失败,也听凭它严厉的处罚。它沙哑而短促地吼叫了几声,取消了领地狗群对牛粪碉房的围攻,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走向了野驴河边,便带着满腔仇恨不能发泄的颓丧和郁闷,朝它确定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灰色老公獒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眼一看,见是白主任白玛乌金奔驰而来,心想他回来了,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它没有被自己的疑问拽住脚步,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阵悸动,不由得奔跑起来。它奔跑的节奏忽疾忽缓,扬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见到獒王虎头雪獒,必须立刻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獒王啊,你在哪里?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给丹增活佛说起了发生在牧马鹤部落的一切,请求他立马跟他走一趟,去挽救藏扎西的双手。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藏扎西是断魔护法的转世,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赞鬼、敌鬼、誓鬼、刀鬼、损耗鬼、愤怒鬼和玛姆女魔统统都来纠缠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有倾心向佛,在吉祥天母的法意中热融那些冰凉的灵魂了。静候变化吧白主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焚香独坐,用无敌密法潜行天下的秘密力量,慢慢消除西结古草原上狼毒(一种能毒死牲畜的草)一样狂生狂长的仇恨。”李尼玛勉强翻译着。白主任着急地说:“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是为了草原团结才落到这一步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同情他?”丹增活佛说:“水的清澈就是河的清澈,山的圣洁就是石头的圣洁,佛的行善就是僧的行善,你的同情也是我的同情。我要走了,神灯的光亮正在招引着我,佛坛前的清净无垢才是我的归宿。”

白主任还想说什么,丹增活佛不听他的,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匆匆出了门。白主任追出门去,看他们不理自己,就回来泄气地坐在了床沿上。屁股还没坐热,他又急急巴巴站了起来,叮嘱裹着僧袍一脸惨白的李尼玛和站在一边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梅朵拉姆:“守在这里,注意安全,哪儿也别去。”说着,生怕李尼玛再拿枪闯祸,便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揣在了身上。他来到门外,跳上马背,打马就走。他牵挂着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打斗的结果,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向麦政委汇报:丹增活佛怎么是这样一个活佛,弟子就要残废了他都无动于衷,真是修炼到家了。

丹增活佛念诵着《三昧邪咒经》走在碉房山的小路上,突然问道:“药王喇嘛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念经?”藏医尕宇陀说:“我在想冈日森格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样了。”丹增活佛说:“你在为冈日森格担忧吗?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它现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你了。”藏医尕宇陀说:“先见之明是佛爷的修持,我这就去了。”说着停了下来。一个铁棒喇嘛飞快地跑向寺院旁边的马厩,给他牵来了马。

丹增活佛来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从靠着墙壁的经龛里拿出了西结古寺珍藏的据说是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抱在怀中,称赞着大日如来、吉祥天母、执金刚、欢喜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布威金刚、密集金刚、时轮金刚、饮血金刚、马头观音自在、金刚亥母、大黑天、墓葬主等等藏密神祗的法号,沿着明王殿转了七个大圆满的圈,然后盘腿坐在了白色万字符的黑色卡垫上。他开始念经,他本来还要像上次部落联盟会议以后一样,念一遍他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的狮虎之战已经有了结果,他不必再去为此费心了。他翻开怀抱里的经典,挑选着段落,轮番念起了有关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游戏根本续》。念经是为了预感,他正在预感,预感和平与战争。他必须为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和平幸福虔诚祈祷。

冈日森格迎山而上的时候,山一下子压倒了它。獒王虎头雪獒的第一次进攻就如此轻易地得逞了,这在父亲和麦政委看来简直有点开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来: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而在他们的对面,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高兴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只有冈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实并没有得逞,因为獒王没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时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飞速转了一圈,只让獒王扑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庄重的,即使它离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来认为自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是大家风范的领袖,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轻易不打,一旦打起来就要打出个高风亮节来。况且面对藏獒的任何打斗对獒王来说都是实施惩罚,以领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气居高临下地惩罚一个来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对獒王虎头雪獒来说,神勇阳刚地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是它的扑咬也就是獒王级别的扑咬必须坚持的风格。獒王的目的不仅是战胜对方,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山峰高耸的威仪并且留下经久不衰的佳话。

而冈日森格却不是这样想的,它不是什么獒王,没有地位身份的负担,不必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以显示大人物的庄严和伟大,它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外来者,它参与打斗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救主人,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堂堂威仪。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诡诈,可以笑里藏奸、绵里藏针。它的宗旨是:不必气贯长虹,只求咬死对方。

就在伟大的獒王压倒了对方,却不肯撕咬对方近在寸间的屁股的时候,不伟大的冈日森格身子一缩,伸出四个爪子,同时蹬向了獒王柔软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样的獒爪,那上面聚攒的力气能把一头牛蹬倒,能把两张牛皮蹬穿。但是它没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紧紧一收,躲过了对方致命的蹬踏,轻松地跳到了一边,心想冈日森格的心地多么卑鄙啊,居然敢从下面进攻我,几乎让它得手。獒王虎头雪獒庆幸地摇摇头,再看冈日森格时,不禁大吃一惊:冈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冈日森格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开。就在獒王跳开的同时,它飞蹦而起,也就是说它把站起和扑跳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刚才根本就没有被压倒过。獒王已经来不及跳起来迎战了,只好躲开,但它的躲开是依仗了动物回避危险的肢体本能,而没有得到大脑的指令,大脑的指令却依然符合它一贯的做派:躲开不是獒王的行为,獒王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尽管本能

地躲开了,但由于和大脑的指令发生了误差,所以动作显得慢了一点。冈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睛。

更加狼狈的是,诡计里面还有诡计,这直戳眼睛的战术依然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诡计。獒王倏然一躲,头就扭了过去,脖子就暴露了出来。冈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标。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尽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咙也不是粗大的血脉,尽管血不是突然滋出来,而是慢慢洇出来,但对獒王虎头雪獒的威风和尊严仍然是沉重的一击。

强盗嘉玛措着急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獒王从肚子里吹出一股霸气,吊眼一下子竖了起来。它决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而决不能承受打击的唯一办法就是反击。它往后一跳,似乎还没有落地,就扑了过去。这是所有动物里速度最快的一种扑咬,冈日森格从来没有遇到过,它还没有做出跳起来躲开的样子,脖子就已经处在虎牙的威胁之下了。这是獒王虎头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对手谁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价,雪山狮子冈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冈日森格受伤了。它在开战之前就想过,它决不能让獒王的虎牙插进它的肉体,因为那是六刃的,插进来就不得了。但它还是没有躲过去,它只来得及凭着机敏,顺着獒王的扑咬顺势滑了一下,一滑就把脖子滑过去了。冈日森格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阵皮开肉绽的噗嗤声让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让它彻底滑过去,尽管它滑脱的速度超出了獒王的想象。

獒王虎头雪獒非常纳闷:它明明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怎么流血的却是肩膀?它不相信对方的脖子会滑过它的这一扑咬,但的确滑过去了,不愧是敢于和獒王分庭抗礼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从肩膀上往外流着,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伤害比起两刃和四刃的虎牙来,的确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来,即使是加倍的伤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冈日森格带给它的血耻,因为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从来没有利牙侵犯过的高贵而雄伟的脖子,是洁白的鬃毛雪绸一样飘扬冰山一样嵯峨的脖子。为了这不该血染的脖子,獒王虎头雪獒又一次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再一次受伤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它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躲过脖子被切割就已经不错了,完全躲过进攻的虎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实的虎贲之将、争锋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冈日森格两边的粗腿都染红了。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的助威高亢地响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扑咬随之而来,冈日森格奋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这一次在獒王是进攻,在冈日森格是躲闪。当躲闪的速度超过了进攻的速度时,冈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没咬到什么而空泛地一张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龇出来,仿佛充满蔑视地说: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么本事。

冈日森格继续后退着,暂时离开了獒王利箭一样一跳一扑的射程,歪过头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大黑獒那日走了过来,心疼地帮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边,大黑獒果日也要帮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伤口,却被獒王虎头雪獒严厉拒绝了:别给我婆婆妈妈的。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冈日森格,深幽幽怒冲冲的眼光梭镖一样投在对方的喉咙上,一派神秘难测的模样,一派忿神张牙

的气度。它在盘算下一步的进攻如何开始,而这也正是冈日森格思考的问题。

但冈日森格的思考似乎并没有带给它智慧,因为智慧通常是通过冷静来体现价值的。它突然表现得非常焦虑烦躁,来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来,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后就是狂吠,就像小喽哕藏狗那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这完全是失态后的虚张声势,是作为一只藏獒所极端鄙夷的无能之举。獒王虎头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这样,它怎么能这样?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难忍吧?大概是疯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计。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么诡招,因为再诡的诡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冈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颠前踬后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就一跳一跳地瘸起来。它边瘸边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稳地坐下去,战战兢兢地畏缩了身子。

獒王虎头雪獒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狞笑了一声,便风生水起,哗一下扑了过去,很轻松地把冈日森格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去,虽然没咬住喉咙,但对方的脖子却无可回避地来到了它的大嘴里。为了防止冈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这次没有骑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风一样转过去,和对方的身子连接在了一个平面上,这个连接的点就是它的锋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实实在在嵌在冈日森格的后脖颈上,歪躺在地上的冈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观看打斗的人们议论起来,都以为冈日森格的失败已成定局。强盗嘉玛措也不再呐喊助威了,高兴地喝着酒。父亲几乎是流着眼泪说:“看来冈日森格靠不住了。”麦政委说:“是啊,要想改变局面,还是得依靠我们人。不过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要用鲜血换取和平的。大家要做好准备,我们下面的工作非常艰巨。”獒王虎头雪獒也以为冈日森格不行了,它现在咬住的是对方的后脖颈,只要一换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咙撕破气管,或者咬住脖子一侧的大动脉撕开喷涌的血闸。但冈日森格并不这么认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换口。它觉得獒王一定会换口,而且会轻易换口,马马虎虎换口,因为獒王以为它疯了,已经在心里轻视它了。它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就是獒王这次麻痹大意的换口。

事情果然按照冈日森格的设想进展:换口的时候,獒王并没有谨慎地从皮肉里一点一点挪动它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漓的办法。遗憾的是它根本就没有痛快起来,张开的大嘴来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来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冈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蹿到了它的身子底下。这是等待已久的一蹿,它决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冈日森格的想法进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头雪獒的想法进行。

冈日森格脊背上劲健的肌肉就像滑轮一样推动着它,它浑身金黄的獒毛就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推动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样推动着它,它们共同努力帮助冈日森格完成了这天神佑助的一蹿。

现在,冈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对着獒王的小腹;现在,獒王依然骑在上面,它的嘴也对着冈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冈日森格结实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样结实的四爪却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骑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须顾及对方四爪的蹬踏,一时不能马上下口撕咬对方的小腹,况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风范的,到底咬不咬,它还得考虑一下。躺在下面的冈日森格却什么阻碍也没有,来自心理的阻碍和来自敌手的阻碍都没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犹豫地翘起了硕大的金色獒头,它面对可以撕出肠子的柔软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并没有下口咬在对方的肚腹上,这就是阴险诡诈或者叫智勇双全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对方的雄性特征,是男根,是能够让獒王激情澎湃让獒王传宗接代的生命的宝剑,是獒王之所以成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电击,獒王虎头雪獒惨叫一声,倏忽而起,离开了冈日森格。

紫红色的獒血哗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斑点。獒王叉开四腿站在地上,勾头一看,小腹那儿血肉模糊,一片空旷,抬头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冈日森格嘴上滴沥。它狂怒已极,吼着,骂着,声色俱厉地叫嚣着,就像刚才冈日森格的失态那样,就像一只小喽哕藏狗那样:龌龊卑劣的家伙,疯狂变态的家伙,阴狠恶毒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骂着骂着就扑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冈日森格忽一下躲开了。接下来冈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东一飘西一闪,躲开了獒王的十多次扑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静下来。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有气无力地喊叫着。獒王虎头雪獒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冈日森格的嘴,那儿有它安身立命的宝剑,那儿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

獒王虎头雪獒大吼一声,轰轰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态扑了过去。它没有咬住冈日森格,反而被冈日森格咬住了。冈日森格迎扑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咙。獒王大山一样仆倒在地,胡乱挣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对方狂野的杀心。冈日森格心说我知道你的扑咬就是自杀,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让你最快地离开耻辱和痛苦。它使劲压着獒王,砉然一声撕开了獒王的喉咙,温暖的血和万丈浩气飞进而出,雄伟的生命和一世骄傲飞进而出,飞到天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太阳落山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落山的,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战斗没有结束,它只好现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黑的,但是它现在才黑。天用霞色烂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结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后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连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后就黑了。

父亲和麦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们。一阵黑颈鹤的呜叫破空而来,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能啊,不能这样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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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8:17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八章
满天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也没有洒透墙一样围堵在远方的黑暗。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快速移动,有一些人依然逗留在魔力图的大帐房前。逗留在那里的人再一次坐在了草地上,表情沉重而严肃地说着话。

父亲把伤痕累累的冈日森格和心疼地给它舔着伤口的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有意无意地抚摩着它们说:“獒王用它的死给草原带来了和平的福音,就凭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感谢獒王,对得起獒王。放了吧,你们把藏扎西现在就放了吧,同时也取消把他逐出西结古寺和贬为流浪汉的决定,还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仅不能砍手,还要给他们来去西结古草原的自由。”麦政委欣赏地看着父亲,点着头说:“对,这些事情都应该一次性解决。”齐美管家刚翻译完,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就抢先说:“那当然那当然,草原上的人说话是算数的,大格列头人,你说呢?”大格列沉默了半晌,伤感地说:“獒王没死的时候我说得太多了,现在它已经死了,我还能说什么?”父亲用同样伤感的口气说:“獒王是升天去了,你就当是好事儿,还是说说吧。”大格列头人说:“看来冈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我见过的猛獒多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会打会斗的,连我们部落的战神牧马鹤也在向着它了,那就听神的吧。”说罢他回头冲着月色喊起来,“嘉玛措,嘉玛措,你在哪里啊我们的强盗嘉玛措?”

强盗嘉玛措没有出现。当大格列头人的声音传向远方的时候,一个骑手飞奔而来。

骑手跳下马背说:“走了走了,强盗嘉玛措已经离开这里了。”大格列头人问道:“他去哪里了?是不是獒王的死让他伤心了,他去给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哭诉去了?你去告诉他,他是伟大的强盗,他如果能够学会冈日森格的打斗本领,他就会更加伟大。”骑手说:“我不知道强盗去了哪里,我已经追不上他了。”大格列头人说:“那就算了吧,你现在去把藏扎西带到这里来,让他感谢神奇的冈日森格,感谢把神奇带到西结古草原的这几个外来的汉人。”骑手说:“恐怕不能了,强盗嘉玛措带着十个骑手已经把藏扎西绑走了。”大格列头人忽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也站了起来。

大格列头人着急地挥着手喊道:“快去快去,追。不,把所有的骑手都给我叫来。”骑手们很快来了,训练有素地在头人面前排成了队。大格列头人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承诺是山,说出去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怎么可以反悔呢?不讲信用的不是人,是狼,人身狼心的人,怎么还能见人呢?羞死了,羞死了。虽然复仇是天经地义的,但我们的祖先说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人是神奴,必须服从神的旨意。神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砍掉的不是藏扎西的手。骑手们,我拜托你们了,赶快把不知轻重的强盗嘉玛措给我找回来,赶快把藏扎西给我请回来。藏扎西原来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曾经帮助过冈日森格,如今冈日森格胜利了,他说不定又要成为铁棒喇嘛了,我们怎么能得罪铁棒喇嘛呢?去啊,快去啊。”马蹄疾响,骑

手们出发了。

一夜无眠。在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里,父亲和麦政委及其部下都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因为麦政委突然有了一种担忧:既然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不服气,他会不会悄悄摸进来暗算冈日森格呢?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的还有大黑獒那日,它坚持不懈地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舔得瘫卧在地的冈日森格似乎没有了痛苦,渐渐睡着了。

午夜时分,大黑獒那日突然闻到了什么,跑出帐房,和衔恨而来图谋报复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打了起来。它们的打架往往是不分胜负的,做小狗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打了几下,互相略有皮肉的损伤,觉得这样的交锋好没意思,就断然分开了。大黑獒果日知道报复冈日森格是不可能的,只好衔恨而去,卧倒在獒王虎头雪獒身边,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舔着獒王那白雪皑皑的高贵而蓬松的獒毛,一直到天亮。
 黑颈鹤的呜叫嘹亮地响起来,新生的太阳悲惨地照耀着旧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头雪獒已不再迎着太阳健步奔跑了,它的灵魂已经升天,现在,骨肉也要升天了。当一群天使和厉神浑然一体的秃鹫望见牧马鹤部落的牧人点燃的桑烟,君临这里时,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后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冈日森格撕烂的喉咙,恸哭着离开了那里。它要回到西结古去了,要告诉那儿的领地狗群:獒王死了。

秃鹫们没有马上吃掉獒王虎头雪獒,因为有几只秃鹫飞来这里时,看到地面上有一只老公獒正在往这里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来奔丧来吊唁的。它们耐心地等着,一直等着。

大约中午的时候,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前,出现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来的,累得一摇三摆,几欲倒地。它沿着气味的牵引直奔过去,穿过秃鹫让开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头雪獒威风依旧的尸体前。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的微响都消隐在时间背后了。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无以复加的表示。这样过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说:獒王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来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说着它站起来,发出了声音。它号着,吠着,呜着,叫着,颤声呜咽着,抑扬顿挫着,这是它老泪纵横的哭声,直哭得远远看着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父亲揉着眼睛说:“真没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样的。”麦政委感动地说:“不一样,它们比人更实在。人会这样哭吗?人的哭很多时候是假的,尤其是哭丧。”

灰色老公獒哭够了,走过来愤懑地望着父亲和麦政委,望着他们身后的魔力图大帐房。它知道咬死了獒王的仇狗冈日森格就在大帐房里,它想冲进去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但面前的这些外来人,这些仇狗的朋友以保护人的身份紧紧把守在大帐房的门口。它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毫无办法,仇狗的朋友旁边还有许多牧马鹤部落的人,作为领地狗,它知道在牧马鹤部落的领地上,没有牧马鹤人的指令,它不能随便撕咬外来人。它转过身去,最后望了一眼獒王虎头雪獒,看到忍着饥饿等了它半天的秃鹫们已经开始清理尸体,便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哭着,走了。

自主任白玛乌金没想到奔跑的马蹄会一下踩进鼢鼠的洞穴,马一头栽倒在地,把他高高地抛了出去。幸亏草原是软绵的,只蹭破了脸上手上的皮而没有摔伤骨头。马的伤害比较严重,腿虽然没断,但两条前腿膝盖上的骨头都露了出来,只能牵着不能骑着了。

白主任牵着马急三赶四地往前走,走着走着马就停下了,怎么拽也拽不动。他使劲拽了一下,马突然瞪起眼睛,扬头朝后一甩,反而把他拽了过去。他拍着马脖子问道:“走不动了吗?”马的回答是惊恐地长嘶一声,回身就走。这时白主任突然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后面传来,扭头一看,不禁怪叫一声:“哎哟妈呀。”就见一头藏马熊从容而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了。马挣脱了他的拽拉,瘸着拐着逃命去了。白主任惊慌失措地木在那里,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办好。

藏马熊还在呼哧呼哧朝前走,庞大的黑色躯体上一对火球一样的眼睛正燃烧着吃人的欲火,嘴越张越大,舌头越吐越长,朝里弯曲的牙齿就像钢刀一样一根一根地竖立着。白主任本能地朝后退去,脚碰到了一堆鼢鼠挖出来的土丘,突然坐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就跑,发现已经跑不了了,一只比藏马熊小不了多少的灰色藏獒横挡在他面前。

灰色老公獒的出现干扰了藏马熊的注意力,就要扑过去的它突然又停下了。它望着人和藏獒,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它是一头年轻的母熊,虽然经验不多,但也知道狗是帮助人的,尤其是藏獒,会在人遇到危险时拼了命地保护人。但面前的情形却有些不同,藏獒凶狠的眼睛并没有盯住它藏马熊而是盯住了人,好像人才是它真正的敌手而它藏马熊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藏马熊眯缝起眼研究着人和狗的关系,看到藏獒已经开始向人进逼,

不禁叫了一声:不好,我发现的食物就要让藏獒得到了。藏马熊快步朝人走去。

后面是进逼而来的藏马熊,前面是同样进逼而来的灰色老公獒。白主任傻了:“别别别,别这样,你不认识我呀?我住在西结古的牛粪碉房里,我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我有一个藏族名字叫白玛乌金。”说着手伸向腰窝,想把枪掏出来,突然意识到那样会更加激怒藏獒,就又罢了。

灰色老公獒呼噜噜地闷叫着,用眼睛里阴毒的仇恨之光告诉对方:正因为我认识你,我才不能放过你,我必须咬死你。这里荒无人烟,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是我咬死了你。灰色老公獒是吊唁了獒王后返回西结古的路上碰到藏马熊也碰到白主任的。它知道豺狼成性的冈日森格是外来人带到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之死的血债不仅要记在冈日森格头上,也要记在这些外来人头上。冈日森格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仇家,袒护和帮助上阿妈仇家的人自然也是仇家,不咬死仇家咬死谁啊?但是且慢,前面还有一头藏马熊,藏马熊要干什么?难道它也要吃掉这个人?是啊,它肯定要吃掉这个人,它已经走过来了,离人已经很近很近了,站起来一扇就能扇他个稀巴烂了:那么我呢?我就不要撕咬了吧,把这顿美餐让给藏马熊吧,反正我又不吃人,我就是为了报仇,借刀杀人不是更好吗?

灰色老公獒不再逼进了,狞笑着,把它的居心叵测毫不隐瞒地表现在了眼色中。它现在既可以帮助人打败野兽,也可以帮助野兽吃掉人。它得意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它满脑子都是獒王之死的惨痛和为獒王报仇的冲动,它要用纵容藏马熊吃掉外来人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报仇的目的。它安静地卧了下来,望着它一生都在拼命撕咬,它的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发愤撕咬的藏马熊,谦逊礼让地晃了晃头,觉得还不够明确,又赞许地摇

了摇尾巴,催促道:快啊,你看他正在掏枪,你怎么还愣着?

似乎真的有了一种默契,藏马熊立刻炫耀高大似的站了起来,猛吼一声扑向了人,巨大的熊掌眼看就要扇在白主任身上了。白主任一声惨叫,举着枪,来不及让子弹上膛,就瘫软在了藏马熊巨大的阴影里。但就在这时,灰色老公獒一跃而起,就像一把“具魔力”的飞刀,插向了毫无防备的藏马熊的肚腹。肚腹顷刻烂了,血和肠子喷出来了。灰色老公獒把聚攒在身上的所有仇恨全部发泄在了这一次扑咬上,而扑咬的对象却是一头跟

咬死獒王的冈日森格毫无瓜葛的藏马熊。

藏马熊狂叫一声,一掌扇歪了灰色老公獒,巨大的身体倾颓而下,压在了对方身上,又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对方所有能咬到的地方。灰色老公獒满身都是冒血的口子,已是疼痛难忍,死就在眼前了。但视死如归的灰色老公獒是不会因为自己受到重创而后退的,宝刀未老的利牙依然没有离开藏马熊的肚腹,依然疯狂地切割着,掏挖着。肠子出来了,不是一根,是全部。力气用尽了,不是一方,是双方。终于,灰色老公獒和藏马熊一起倒在了地上,谁也做不出任何剧烈撕咬的动作了。

搏杀来得猛烈,去得迅速,突然就平静了。

藏马熊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阵阵地粗喘着,痉挛着,眼看就要不行了。浑身血污的灰色老公獒挣扎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就要死去的藏马熊,朝前走去,没走几步,就慢腾腾地倒了下去,从此起不来了。

白主任白玛乌金跳了过去,蹲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身边。灰色老公獒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昕有的仇恨似乎都已经散尽了。白主任跪了下来,咿咿唔唔地说:“你不能死啊,你救了我的命,你千万不能死啊。”灰色老公獒不听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死前它说:獒王啊,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原谅我不能帮助野兽只能帮助人,因为我是狗。

白主任好不容易找到了惊魂未定的马,四下里一看,已经离西结古不远了,也就是说他无意中又回来了。他想换一匹马再走,便朝碉房山走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回来,至少李尼玛和梅朵拉姆没有想到,所以当白主任从牛粪碉房的窗户里望见他们两个时,他们两个依然拥抱在一起,而且是赤裸裸的拥抱。自主任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一幕,他是敲了门的,敲门不开,就顺眼朝窗户里望去。他是个大个子,窗户的下沿正好对着他的鼻子,而里面的人以为敲门的又是巴俄秋珠,巴俄秋珠一直在用胡乱敲门的办法干扰着他想象中的李尼玛对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的欺负。李尼玛抱定了

不开门的决心,也不允许梅朵拉姆在敲门声的催促下把衣服穿起来。巴俄秋珠毕竟是个孩子,李尼玛是说不重视就不重视的。按理说,梅朵拉姆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脱衣解带,她心里不是极其地不愿意吗?但当李尼玛这个刚刚从领地狗带给他的惊怕中恢复过来的自觉丢尽了脸的男人,像报复领地狗,像捡回脸面那样,比平时勇猛十倍地抱住她,强迫她的时候,她反抗和挣扎的力量并没有超过他强迫的力量:她也不想用喊声招来

别人,因为那样李尼玛就完了,自己也洗不干净了?更重要的是,作为善良的同情心十足的仙女,她还必须面对哀求,她内心柔弱的防线最终被他苦苦哀求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同情心在关键的时刻变成了李尼玛的帮凶。再说又不是第一次,有个几乎是真理的俗话就像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一样赤裸裸地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白主任愣住了,悄悄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觉得干涉了不对,不干涉也不对。他甚至都不如巴俄秋珠来得果断,巴俄秋珠已经猜测到自主任为什么会愣在窗口,想着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正在遭受李尼玛的羞辱,就大声喊起来:“达赤来了,达赤来了,送鬼人达赤来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虚空丸吃上了。”这声音从下面冲上来,如雷贯耳,吓得白主任浑身一阵颤动,低头一看,这孩子居然就在自己脚下。他厉声呵斥:“你在这里干什么?”巴俄秋珠再次喊道:“送鬼人达赤来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虚空丸吃上了。”这是他刚刚知道的一个秘密,为了保护梅朵拉姆,他突然说了出来,希望能把里面的李尼玛吓住。遗憾的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白主任都没有听懂,更不可能知道这秘密里头隐藏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行踪,他只是觉得有些词汇从这孩子嘴里吐出来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就说:“去去去去去。”

巴俄秋珠转身跑下了石阶,跑向了野驴河。自主任奇怪地望着他,来到牛粪碉房前的草坡上,把鞍鞯从自己受伤的马上换到正在吃草的李尼玛的马上,骑上去,快快地走了。

一路都是迷茫: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是个单身汉,怎么就没想到可以把同事当成爱人呢?嗨,晚了,来不及了,人家已经抢先占领阵地了。好个李尼玛,在这方面居然比我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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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09:25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二十九章
又是一个傍晚,黑颈鹤一群一群地飞向了巢窝。到处都是牧归的牛羊,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没有找到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的骑手们陆续回来了,焦急的还在焦急,失望的更加失望。牧马鹤部落的营地上,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大格列头人和索朗旺堆头人皱着眉头走来走去。

刚刚到达的白主任白玛乌金十分不满地给麦政委说起丹增活佛拒绝来这里的事儿。麦政委说:“你不要埋怨人家丹增活佛,他虽然没有来,却把藏医派来了,这说明人家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冈日森格死不了,活佛到底是活佛啊。”自主任这才看到藏医尕宇陀正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惬意地卧在他身边,也都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父亲告诉白主任,冈日森格已经抹过药和吃过药了,尕字陀说它的伤没有上次严重,骨头都好好的,养几天就好了。

白主任想到了西结古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便说:“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等下去?”麦政委说:“你看呢?”白主任说:“我看我们不能等下去,主要工作还是在西结古,我们要做通各个部落头人的工作,让他们派出骑手,把西结古草原所有能去人的地方都找一遍。”麦政委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父亲说:“我不能走,我得等冈日森格伤好了再回西结古。”父亲寻思,从牧马鹤到西结古,毕竟有一段很长的路,冈日森格很可能走不动,用马驮着它,它太重,这么长的路,不一定驮得动。更重要的是,盘踞在西结古的领地狗群肯定饶不了冈日森格,如果养不好身体,它凭什么跟它们斗啊?麦政委说:“那你就留下,一定要注意安全。冈日森格伤好后,立刻返回西结古。”

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匆匆舔了“者麻”(碗中一半是炒面和曲拉,一半是酥油和奶茶,一边喝,一边舔),麦政委和白主任一行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便向大格列头人告别。

伴随着黑颈鹤的叫声,大家都说着吉祥如意的话。麦政委说:“现在最应该吉祥如意的是藏扎西,大格列头人,拜托了,你们要继续寻找啊。”齐美管家翻译着。大格列头人说:“保佑藏扎西,这是神的意志,谁也不敢违抗。骑手们今天又一次出发了,我们不找到强盗嘉玛措,不救出藏扎西是不罢休的。”索朗旺堆头人也说:“尊贵的汉人你们放心,我们的心肠和你们的心肠是一样的。要是我们的心肠不好,后世就会有苦无乐,灾难连绵。到了西结古,我和齐美管家亲自带着骑手去寻找。”麦政委说:“好啊好啊,你还要说服别的部落的头人,让他们也派出人马去寻找,争取把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地方都找一遍。”索朗旺堆头人说:“这是自然的,放心吧麦政委,你的好心肠一定会感动西结古草原所有的部落头人。”

藏医尕宇陀也要回去,他没顾得上舔“者麻”,抓紧时间给冈日森格抹了药和喂了药,又给父亲留下了明后天的药量,用手示范着仔细叮嘱他这样喂那样抹。父亲嫌留下的药太少,比比画画地纠缠着要他多给一点。尕宇陀紧紧抱着他的豹皮药囊,坚决不给。父亲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一点药嘛。”尕宇陀说:“够了,够了,甘露多了就不是甘露,就是毒液了。”说着,生怕抢走了似的,赶紧上马,抢先走去。

以后父亲会知道,作为一个对生命抱有极大爱心的救死扶伤的藏医,尕宇陀既是慷慨大方的,又是惜药如金的,那些撒在冈日森格伤口上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是用巴颜喀拉山的山顶宝石、雅拉达泽山的金刚雷石、巴斯康根山的温泉石,加上麝香、珍珠、五灵脂、边缘冰铁、雪朗水晶花、印度大象的积血、吐宝兽的胫骨等等,碾成粉末炮制而成的。那种涂抹伤口的糨糊状的液体是用公母雪蛙、白唇鹿的眼泪和藏羚羊的角胶酿制而成的。那种黑乎乎的草药汤则是由瑞香狼毒、藏红花、蓝水百合、尼泊尔紫堇、唐古拉黑芦荟、年宝山雪莲、各姿各雅红靛根七种药材煎熬而成。都是非常难得的药宝,是他用几十年的工夫寻访、积累、配制出来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再要配制,就得等到下一辈子了。

藏医尕宇陀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头上盘绕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红色的毒丝带和一颗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身穿一件艳红的氆氇袍,腰里扎着熊皮阎罗带,阎罗带上系着一串儿约有一百个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更耀眼的是他的前胸,前胸上挂着一个银制的“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镜面上凹凸着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藏医尕宇陀赶紧下马,半是惊惧半是恭敬地问候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走。跟在尕宇陀后面的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几个骑手,也都是一副惊恐疑惧的样子,纷纷下马,在索朗旺堆头人的带领下回避瘟神似的绕道而去。

麦政委和自主任互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

卧在魔力图大帐房前的草地上,一直目送着他们的冈日森格突然站起来,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烦躁不安地又是摇头又是用前爪刨地。凭着它比人敏锐而准确的感觉,它已经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必须警惕的,而警惕就是关于未来的担忧——它对值得怀恨的一切都有超越时空的预感,这次也不例外。而大黑獒那日则表现得异常兴奋,坦坦荡荡地跑过去,在那个人身上闻了闻,又跑回来,和冈日森格嗅着鼻子,好像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冈日森格顿时也有些兴奋,不顾伤痛地环绕着父亲走来走去。

父亲奇怪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没有人回答,扭头一看,刚刚还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大格列头人正要躲到魔力图大帐房里去。父亲大声问道:“他到底是谁啊?你们怎么都怕他?”一身豪烈之气的大格列头人这时缩着脖子说:“他的身子碰到谁,谁就会损失全部财宝,他的气息扑到谁,谁的全家就会得麻风病,他的影子罩住谁,谁就会死亡。他身上沾满了鬼气、邪气、晦气、血污之气、夺命黑毒之气,他就是送鬼人达赤,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说罢身影一晃,就晃到帐房里头去了。父亲差不多明白了大格列头人的意思,疑惑地说:“他就是送鬼人达赤?”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伸手要着什么。尕宇陀不给,抱紧了他的豹皮药囊快步走去,走着走着就跨上了马背。送鬼人达赤想拽住马,意识到自己的手是不能碰到对方的,便在马头面前摇晃着,一个劲地企求着什么。马奔跑起来,他喊喊叫叫地追着,一直追到地平线那边去了。

父亲后来才知道,送鬼人达赤昨天从党项大雪山来到了西结古。他去寺院寻找藏医尕宇陀,想得到一种名叫“十八老虎虚空丸”的药,听说尕宇陀去了牧马鹤部落,就一路追踪而来。他是步行,他已经告别了马背上的生活,因为他多次试验过,只要是他骑过的马,过一段日子就会得病死掉。他不想害死更多的生灵,索性就不骑马了。他请求万能的药王喇嘛尕宇陀给他一些“十八老虎虚空丸”,说有顶顶重要顶顶紧急的用途。尕宇陀不给,寻思你一个人人惧怕的送鬼人,要这种药干什么?“十八老虎虚空丸”是用十八种兽药、矿药、草药炼制成的可以斩断人生一百零八种烦恼的高级丸药,它有让人失去记忆的作用,一般人是不能用的,只有那些修为圆满、根性超人的密宗高僧,才有资格服用这种药,才可以在服药之后做到既消除所有烦恼又不会失去记忆。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一直追到了西结古寺,最终也没有得到这种药。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我的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它记得这是老祖宗老天神的称名咒,一听就害怕,就不咬人了。我要让它忘掉,忘掉,赶快忘掉。”藏医尕宇陀愣了:原来他是想用“十八老虎虚空丸”让他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忘记老祖宗老天神的遗训,不再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饮血王党项罗刹到底是什么,居然会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尕宇陀有些紧张,看着送鬼人达赤嘟嘟囔囔走了之后,赶紧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把达赤的话禀告给了一直在那里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听了,飘然而起,异常机密地把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放回到经龛里,然后跪拜着向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狂怒宝相借了法,匆匆忙忙下山来了。

半个小时后,丹增活佛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见到了麦政委和自主任。白主任说:“我们刚刚从牧马鹤部落回来,麦政委说明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去拜访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而且这么快就来了。”丹增活佛双手合十向麦政委点了点头,麦政委赶紧回拜。丹增活佛说:“我不是来正式拜访的,正式拜访尊贵的客人是要带礼物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个消息,一个吉凶不明的消息:可能,也只是可能,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党项大雪山,在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地方。”披着僧袍站在一边的李尼玛赶紧翻译。麦政委问道:“尊敬的佛爷,你怎么知道?”丹增活佛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出现了,这是圆寂了的密法大师彭措喇嘛以驭獒大黑护法为本尊的修为和传授,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

西结古草原来的。送鬼人达赤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咒得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麦政委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谁?”丹增活佛说:“是我们草原的傲厉神主愤怒王。不过傲厉神主是福神,它本来就不咬人,咬人的只能是野兽。”麦政委说:“你是说送鬼人达赤那里有吃人的野兽?”丹增活佛点点头说:“是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就在野兽的嘴边。”麦政委也像面前的活佛那样双手合十,用只有信徒才会有的虔诚的口气说:“救苦救难的大活佛,谢谢你了。”又望了一眼自主任说,“赶紧出发,去党项大雪山。”丹增活佛说:“要去就得快去,我也去,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也去,保护寺院和草原的铁棒喇嘛们都得去。”麦政委对白主任说:“你们西工委的大夫呢?也跟着一起去吧,以防万一。”

梅朵拉姆要跟着麦政委和白主任去党项大雪山了。她的走牵动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尼玛,一个是巴俄秋珠。李尼玛也想去,但是白主任就是不说让他去的话。直到临上路时,麦政委看了看身后说:“那个会说藏话的同志怎么没有来?”白主任这才走过去,板着面孔小声对他说:“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想看见你了,打死藏獒的账还没算呢,就又开始谈恋爱了。告诉你,那种事情,没有结婚是不能干的。”李尼玛顿时红了脸。

穿上靴子的巴俄秋珠自以为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仙女梅朵拉姆的护法神,当然要不紧不慢地跟上,不仅自己要跟上,还要让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好像他是将军,带领着一群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他不时地喊着“獒多吉”,在狗群里寻找獒王虎头雪獒的身影,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就把大黑獒果日叫到了自己身边,对它说:“你吆喝起来,让它们都跟着我,不要落下,一个也不要落下。”巴俄秋珠现在还不知道前面的人要去干什么,只知道一定是一次非常重大的行动,因为连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以及如同藏獒一样威武雄壮的铁棒喇嘛也要去了。
 做小狗时被巴俄秋珠喂养过的大黑獒果日听话地吆喝起来,但它的吆喝一点也没有昔日遇到这类事情时的亢奋和激动,若断似连的,好像有点应付差事。领地狗群慢腾腾地跟了上来,它们和大黑獒果日一样,情绪沉浸在失去獒王虎头雪獒的悲伤和仇恨中,久久拔不出来。所不同的是,它们比大黑獒果日更多一些清醒也更多一些迷惘:獒王虎头雪獒死了,谁是我们的新獒王呢?难道就是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按照铁定的规律,战胜了獒王的就应该是獒王,领地狗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犹豫地敬畏它和拥戴它。但是,冈日森格来自上阿妈草原——那个吸引了西结古人全部仇恨的地方,即使领地狗们愿意,西结古人和西结古草原愿意不愿意呢?人的意志必须服从,服从人对藏獒来说永远是狂热而情不自禁的生存需要。但是,从祖先开始,藏獒对规律尤其是诞生獒王的规律的遵守向来是严格的,它们骨子里对强悍和力量、胜利和荣誉的崇敬,就跟人对神祗的崇敬一样,永远都是一股洪水般猛烈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带着原始的朴素,像万年积雪一样覆盖了藏獒的整个发育史和每一只藏獒生命的基本需求。

于是就迷惘。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正在迷惘,它们在獒王战死之后面临选择新獒王的时候,全体有了一次无比深刻的迷惘。

父亲没想到,麦政委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冈日森格就不愿意呆在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里养伤了。刚刚抹了药和吃了药,它就用牙齿拽着父亲的衣服来到帐房外面,然后就和大黑獒那日一起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看父亲没有跟过来,就又停下,用藏獒不常有的汪汪声叫起来,父亲走过去说:“我知道你呆不住,你要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可是你的伤还没好,你行吗?”冈日森格朝着不远处的一只亭亭玉立的黑颈鹤嬉戏地扑了一下,仿佛这就是回答。大黑獒那日也在旁边用昂首阔步的姿势使劲撺掇着:走啊,走啊。头顶滑翔的黑颈鹤也在嘎嘎地催促:去啊,去啊。

只能走了。父亲是人,是人就比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哕嗦。他向大格列头人致谢道别。大格列头人说:“我也要出发去寻找我们的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了,天上的黑颈鹤告诉我们,好消息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吉祥的汉人,多带点吃的,慢慢地走啊。”父亲带了许多人和狗在路上吃的,备鞍上马,在前后左右一大群婆娑起舞的黑颈鹤的陪伴下,跟着两只藏獒朝前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发现,这一路一直是大黑獒那日走在最前面。大黑獒那日带着冈日森格和他,朝着远方一座陌生的雪山,行走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他不知道大黑獒那日受伤的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嗅觉变得格外发达,几乎是冈日森格的两倍。也不知道就在昨天,大黑獒那日见到送鬼人达赤后,就已经从他身上闻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息,也闻到了一股腥膻扑鼻的陌生藏獒的味道。它们本来昨天就想走,但为了冈日森格的伤只好休息一夜。一夜的休息是有效的,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恢复能力加上藏医尕宇陀的神奇藏药,让冈日森格一见初升的太阳就不由得冲动起来。它们今天是非走不可了,即使父亲不跟来,它们也要走了。它们前去的地方,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党项大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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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2 17:10:18 | 只看该作者
藏獒 第三十章
后来父亲才知道,送鬼人达赤之所以居住在党项大雪山,是因为高旷而蛮荒的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经是党项人的老家。

党项人是古代藏族人最为剽悍尚武、骁勇善战的一支,也是最早组建猛犬军团南征北战的藏人部族。成吉思汗席卷世界时,亲自颁令征调党项人和党项人的猛犬军团作为北路先锋直逼欧洲。猛犬军团拥有五万多名战士,都是清一色的藏獒,它们以敌方的尸体作为吃喝,铺天盖地,一路横扫,建立了让成吉思汗惊叹不已也羡慕不已的“武功首”。大汗曾经慨叹:“身经百战,雄当万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战神助我也。”

猛犬军团打到欧洲之后,一部分随着党项人回到了党项大雪山,一部分被蒙古人接管,留守在了欧洲,一直没有返回老家。那些奋武扬威的纯种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党项藏獒,在故土之外杂交繁育出了著名的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它们后来都成了世界顶级的大型工作犬。也就是说,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长原始藏獒的地方。党项人虽然流走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党项藏獒

却依然存在。

送鬼人达赤是知道这一段祖先的历史的,也知道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那些摧坚陷阵、不避斧钺的战神很多都是来自党项大雪山的藏獒,更知道党项藏獒是金刚具力护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髅鬼卒白梵天的变体,是厉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厉神之后乌玛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达拉姆和暴风神金刚去魔的坐骑。而曾经帮助二郎神勇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党项藏獒。所以,送鬼人达赤住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养了一只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藏獒的名字就是他天天礼拜的傲厉神主愤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党项大雪山。夕阳熔化成了流淌的云翳,大雪山正在疯狂地燃烧,残雪斑斑的夏季草甸上,赫然出现了一座石头房子和几顶帐房,帐房前簇拥着许多人。父亲愣了一下,走过去惊喜地叫起来:“麦政委,你们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麦政委说:“我们昨天就到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父亲说:“我哪里是来找你们的,我是跟着冈日森格来找它的主人的,你们见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吗?”麦政委说:“还没有呢,送鬼人达赤把他们藏起来了。”父亲说:“他怎么敢这样,应该强迫他交出来。”麦政委说:“还不能强迫,我们得依靠活佛的力量,活佛会说服他的:”父亲过去,见过了白主任、李尼玛和梅朵拉姆,然后合十了双手,把腰弯成九十度拜见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丹增活佛回拜了一下说:“吉祥的汉人,我们又见面了。”父亲用藏话说:“佛爷亲自到了这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肯定有救了。送鬼人达赤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也得听从佛爷你的。”丹增活佛说:“达赤进到大雪山里去了,但愿他能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这里来。不过,他是一个呵佛骂祖的人,魔鬼居住在他的心上,听不听我的话还不一定呢。”

藏医尕宇陀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下来看了看它的伤口,埋怨地说:“你走路太多,旧伤上挣出新血来啦,我再给你上一次药,今天晚上你可千万不要胡走乱动了。”冈日森格赶紧坐了下来。它的确有些累了,脖子上肩膀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听尕宇陀一说,就觉得更累也更痛了:尕宇陀很快给它上了药。它来到父亲身边展展地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它已经忘了它一路颠簸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来的领地狗群都不在它的关注之内,它关注的只是把自己依托在冰凉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领地狗们也是昨天和麦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达这里的。一来就被一股弥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膻气息搞得骚动不宁。它们判断不出藏獒为什么会有这种气息,只知道它跟它们闻惯了的西结古藏獒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既然不一样,那就很可能是外来的藏獒,而这个地方——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西结古草原的绝对领地,自然也是绝对不允许异类侵入的。它们想找到这只散发着腥膻气息的异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气息附着在每一根草叶每一块石头上,哪儿都是浓浓烈烈的,让它们在腥膻的弥漫里晕头转向,失去了找到源头的能力。因此它们不得不在广阔的山麓原野上到处游荡,游荡着游荡着,就惊奇地发现了冈日森格:

领地狗们吠叫着跑来.就像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时那样,气势汹汹地似乎要把它撕个粉碎。但是这一点它们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消弭。因为它们突然意识到,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死了,而面前这个趴伏在地的金黄色的狮头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只藏獒。连獒王都咬死了,为什么领地狗群还要对它嚣张呢?威武盖世啊,名冠三军啊,万夫不当之勇啊,好

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语言里并不缺乏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词汇从祖先的血脉中流淌而来,在它们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崇拜的力量让领地狗们在快要接近冈日森格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它们依然吠叫着,但那已不是愤怒的诅咒,而是为叫而叫,为凶而凶。冈日森格听出来了,所以它平静得就像一块岩石,连趴伏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一下。只有一只领地狗是真心愤懑,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出于对獒王虎头雪獒暖昧的感情,大黑獒果日暂时还无法从獒王之死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悲痛连带着仇恨,它的仇恨的步伐情不自禁地直奔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没有理睬它,理睬它的是它的同胞妹妹大黑獒那日。两只姐妹藏獒以头相撞,跷起前肢抱在一起扭打着,各自咬下了一嘴对方的獒毛,就气呼呼地分开了。

天色突然暗淡下来,雪山由红色变成了青色,黑夜就要笼罩山麓原野了。父亲拿出从牧马鹤部落带来的风干肉,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喂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很想去捕食野兽,考虑到冈日森格的安全,就忍住了,胡乱吃了一点风干肉,就去说服领地狗们:你们离远点,离远点,不要打扰了冈日森格,它要好好睡一觉呢,它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领地狗们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劝说,但还是扭扭捏捏地退后了一些,大黑獒果日生气地喊叫着,但无济于事,它不是獒王,它只是獒王虎头雪獒的相好,大家并不一定非得听它的。喊到最后,连它自己也无奈地退后了十几米。大黑獒那日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冈日森格身边,警惕的眼睛里毫无睡意。父亲走过去说:“你也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它。”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大黑獒那日这才卧下,但它并没有睡着,眼光始终在领地狗群和大黑獒果日身上扫来扫去。

这一夜,父亲一直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呆在露天地上。麦政委让他到石头房子里睡觉,他没有去。丹增活佛让他到帐房里自己的身边睡觉,他也没有去。于是,麦政委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皮大衣让他盖上.丹增活佛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羊皮褥子让他铺上。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冷凉的夏夜里,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怀着对世界的警惕,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地睡过了前半夜。

后半夜,领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阵骚动。吠声爆起,就像天上扔下来了无数惊雷。接着就是奔跑,忽地过去,又忽地过来,黑色的潮水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喧腾回环。奔跑和叫嚣、扑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续着。

石头房子和帐房里的人都出来了,瞪起眼睛刺探着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个更黑的黑影在闪来闪去,闪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阵疯狂的奔扑撕咬。人们猜测着:一只极其凶暴悍烈的野兽闯进了领地狗群,它的力量与勇气和藏獒旗鼓相当,所以争衡就格外激烈、猛恶和持久。

突然李尼玛大喊一声:“危险,梅朵拉姆危险。”就见那更黑的黑影炮弹一样射向了一顶离石头房子五十步远的白布帐房,那是梅朵拉姆的帐房。她是来这里的唯一一个女人,大家就给她单独支了一顶简易帐房。帐房噗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更黑的黑影在帐房上跳起落下,刺啦刺啦地撕扯着夏季帐房那并不结实的白布。领地狗群潮水一样朝那里淹没而去。

白主任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枪,朝上挥了挥,前走两步,突然又把枪扔到了地上。李尼玛神经质地浑身一抖,把枪捡了起来,就要朝前跑去。白主任白玛乌金一把揪住他,吼道:“你要干什么?把枪扔掉。”说罢跳起来朝帐房跑去。李尼玛扔掉枪跑步跟了过去。他里面穿着制服,外面裹着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跑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突然,蝙蝠落地了——李尼玛双腿一软,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麦政委喊了一声:“不好。”忘了自己是怕狗的,抬脚就要过去。警卫员一个箭步抱住了他:“首长,我去。”麦政委回头对身后几个他带来的人说:“都去,你们都去。”

麦政委带来的所有人都朝着帐房跑去,丹增活佛带来的几个铁棒喇嘛以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也朝着帐房跑去。但是已经没用了,在他们跑过去之前,早就有人第一个跑到了那里,他就是父亲。父亲跑到的时候,更黑的黑影已经不见了,被利牙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帐房上,挤满了寻找目标的领地狗。梅朵拉姆从撕裂的豁口中站了起来,奇怪地问到:“这是什么野兽,怎么光咬帐房不咬人?”父亲问道:“它没有咬你吗?”梅朵拉姆说:“它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一口也没咬。”父亲说:“咬一口你就完蛋了。”

领地狗们奔扑而去,更黑的黑影又在别处闪来闪去了。父亲赶紧回到了冈日森格身边。让他奇怪的是,惊天动地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冈日森格的睡觉,它一眼未睁,好像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死去了,狗世间的任何闹腾都牵动不了它的兴趣了。而大黑獒那日却显得非常狂躁,几次要冲过去,都因为牵挂着冈日森格而拐了回来。

翻江倒海似的一群对一个的剿杀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平静了。领地狗群匍匐在黑暗里,就像消失了一样鸦雀无声。丹增活佛让出自己的帐房要梅朵拉姆进去睡觉。没等梅朵拉姆说什么,麦政委就喊起来:“这怎么行?你是神,我们是人,应该是人敬神,不能是神敬人。”李尼玛翻译着。丹增活佛说:“都一样都一样,神敬了人,人才能敬神。”麦政委说:“那就按年龄说吧,你和藏医喇嘛年龄最大,理应住帐房。我们比你们年轻,就来个天当被来地当床吧。梅朵拉姆,你去石头房子里睡。送鬼人达赤的房子里四面墙上都画着鬼像,你进去后就把眼睛闭上,哪儿也别看。”梅朵拉姆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说着走到石头房子里头去了。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跟了进去,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坐在了地上。他相信送鬼人达赤的房子里到处都是鬼,他要守护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梅朵拉姆发现了他,问道:“是你吗,巴俄秋珠?你到炕上来睡吧,炕上暖和。”看他不动,她又说,“过来呀,小男孩。”他过去了,上炕躺在了她身边。梅朵拉姆把大衣盖在他身上,摸摸他的脸说:“闭上眼睛睡吧,有我在身边,你会做个好梦的。”他于是闭上了眼睛。但是他睡不着,他听着身边的仙女梅朵拉姆均匀而温暖的呼吸,生怕丢了她似的,默默地守着,守着。

麦政委和许多人都睡在了露天地上。睡前麦政委孩子气地说:“我要睡中间,我怕狗。”父亲再次躺到冈日森格身边,谛听着寂静中夜色从深沉走向浅薄的脚步声,渐渐睡着了。
天慢慢亮起来。当第一只秃鹫嘎嘎叫着降落到山麓原野上时,父亲警觉地掀掉大衣坐了起来。冈日森格依然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疑虑地摸了摸它的鼻子,好像没摸到呼吸,吃惊地叫了一声。赶紧再摸,又发现呼吸是有的,而且是顺畅的,才放心地站了起来。

他走向了那只落在地上掀动翅膀的秃鹫,秃鹫的四周,是叫嚣撕咬了半夜累得打不起精神的领地狗。父亲在狗群里穿行着,看到草地被奔腾的狗爪抓出了无数个坑窝,一片片纤细的牛毛草翻了起来,草根裸露在地面上,乱草中洒满了血色的斑点,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雷阵雨。父亲疑惑着:这是谁的血呢?闯入领地狗群的野兽伤得肯定不轻,或者已经死了,被藏獒们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了。他想找到闯人者的尸体,一抬头看到尸体就在跟前,一只,还有一只。他继续找下去,一共找到了五具鲜血淋淋的尸体,但那不是什么野兽的,而是领地狗的——死去的领地狗中有四只是小喽啰藏狗,有一只是高大威风的藏獒。除了死去的,还有受伤的,好几只藏獒身上都带着伤,包括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的耳朵被咬掉了一只,右边的肩膀也被撕掉了一大块皮肉。父亲在惊讶中继续寻找,想找到闯入者的生命代价——尸体或者被领地狗吃掉血肉的骨架。但是没有,走遍了领地狗群,走遍了留下爪窝、翻出草根的地方,连一根闯入者的毫毛也没有找到。

父亲呆愣着,他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的吃惊就只好呆愣着:这是什么样的闯入者啊,在闯入战无不胜的领地狗群后,左冲右突,居然咬死咬伤了这么多领地狗,而它自己却带着依然鲜活的生命杳然逸去,奇怪得就像一个鬼魅。父亲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哭声,扭头一看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他穿着靴子,行走在领地狗群里,每看到一只死去的领地狗,就会趴在它身上痛哭几声。

父亲一阵哆嗦,赶紧朝冈日森格走去。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千万千万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父亲想着,拿起大衣盖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过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看到了领地狗群死伤惨重的情形,惊讶莫名地议论着。麦政委问道:“到底是什么野兽,这么厉害?”藏医尕宇陀一边和梅朵拉姆一起给伤狗涂着药,一边说:“达赤,达赤。”白主任问道:“你说是送鬼人达赤干的?”尕宇陀无言地望了一眼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长叹一声说:“黑风魔已经找到了危害人间的替身,在它不做厉神做厉鬼的时候,送鬼人达赤是不会听我的话的。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是达赤制造出来的西结古愿望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聚攒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见谁咬谁的,但它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上阿妈草原的人付出夺取别人生命的代价。按照世世代代送鬼人的命运,达赤是娶不上老婆的(送鬼人的后代也就是继承人一般是认养而不是生养),但是几年前有个女人对达赤说,只要你能为我报仇我就嫁给你。这个女人的前两个丈夫都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她知道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最终也会死掉,所以她挑选了人人回避人人害怕的送鬼人达赤。达赤在娶这个女人前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送鬼人达赤不是一个轻浮的叛誓者,他宁肯得罪我这个活佛也要让自己的誓言成为可能。因为活佛是现世的管家,而他的毒誓则决定着他以后的所有轮回。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明天比今天重要,下一辈子比这一辈子重要,而最最重要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轮回应该螺旋式上升,而不能螺旋式下降。”

李尼玛翻译着。麦政委说:“佛爷是不是说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听任送鬼人达赤胡作非为?”丹增活佛说:“他要真的是胡作非为就好了,部落联盟会议就可以制裁他,但现在他的行为不仅没有违背而且完全符合西结古草原的规矩,头人们只会支持他而不会阻止他。”麦政委说:“可是佛爷啊,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丹增活佛说:“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目前最危险的,还不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因为送鬼人达赤没有从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这里得到十八老虎虚空丸,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还能暂时保佑孩子们平安无事。可是同样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冈日森格就不好说了,它恐怕很难避开送鬼人达赤仇恨的利箭,因为它面对着一只疯狂到极点的野兽——饮血王党项罗刹。现在看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是送鬼人达赤实现复仇目标的一个寄托,是他天长日久用浸满毒汁的心愿培养出来的一个空前野蛮的毒物。他辛苦培养它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父亲说:“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么恐怖的名字,不会是一个鬼吧?”丹增活佛说:“肯定是一只藏獒,因为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对别的野兽是不起作用的。”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麦政委禁不住同情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无动于衷。太阳出来了。梅朵拉姆在石头房子里送鬼人达赤的泥炉上烧开了奶茶,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藏医尕宇陀不喝,几个铁棒喇嘛也不喝。丹增活佛虽然不怕沾上鬼气,但每喝一口都要念一句猛咒诅詈的经文。以麦政委为首的外来人就无所谓了,喝了一碗又一碗。父亲吹凉了一碗,要端给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大黑獒那日,被丹增活佛喝止住了,然后说了句什么。李尼玛翻译了出来:“万万不可,沾了鬼气的藏獒会得狂犬病,会变成狗里的疯子,六亲不认。”父亲只好自己喝下去,走过去对大黑獒那日说:“你自己去找水吧,或者你去喝猎物的血,我在这儿看着冈日森格,没关系的。”

大黑獒那日去了,走出去不到一百米突然又跑了回来,然后就一只眼睛盯着远方开始闷雷似的狂叫,叫着叫着用鼻子拱了一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麦政委:“自从我认识它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它叫得这么疯狂,它肯定发现了什么。”

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续着,把不远处的所有领地狗都叫了起来。领地狗们也开始狂叫,震得半个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盘腿坐下来,念起了《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藏医尕宇陀一听这声音,赶紧坐在了丹增活佛的身边。几个铁棒喇嘛侍列身后,顿时就威怒异常了。

就在这时,冈日森格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抖了一下浑身金灿灿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伤痛,顿时显得精神倍增,气象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动金刚,现在要愤怒了,要喷射猛厉之火了。它朝着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就在这时,仿佛是岩石变出来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的藏獒突然出现了,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黑铁,在人们的视野里滚地而来。领地狗们哗的一下从它的右侧围了过去。它好像都懒得看它们一眼,头不歪,目不斜,路线端直地径奔冈日森格。人们惊呼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

就在这时,送鬼人达赤幽灵一样来到了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连连堆起的哈喇包后面,带着狞厉的微笑,窥伺着面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队骑影朝这边跑来。他们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以及管家齐美带领的骑手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带领的骑手。他们为追踪强盗嘉玛措和被绑架的藏扎西无意中汇合到了一起,然后又来到了这里,正好碰上这场藏獒与藏獒之间为了人类仇恨、草原争锋的打斗。他们齐刷刷地叫了一声: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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