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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首席村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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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藏獒》,加精!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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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2:43 | 只看该作者
代表死亡的是无数狼头。一颗颗狼头围绕着沟沿,悬空窥视着它。它紧张得又蹦又跳,意识到蹦跳是毫无意义的,就开始奔跑。五十米长的沟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跑了一会儿,又意识到奔跑更是无意义的,便停下来狂吠。它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狂吠,发现它越是吠得起劲,窥视它的狼头就越没有离开的迹象。狼也开始叫了,好像有点学它的意思。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它听到过狼的声音。在藏獒面前,天敌的声音本来是泣哀和可怜的,如今却显得放肆而得意,充满了对它的蔑视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终于跳不动了,大汗淋漓地趴在了地上。群狼嗥叫的声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发抖。它发现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胆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惧的,那种在它的遗传中含量极少的怕死的感觉刹那间无比夸张地跑了出来,让它在死与不想死的刀锋上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它用两只大耳朵紧紧堵住了自己的听觉,抱着一种向困厄投降的心态,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末日自然是不会来临的,因为没有一匹狼敢于下到壕沟里面来。它们窥伺着欢叫了好长时间就奔驰而去了。当寂静突然降临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它抬头看了看上面,绝望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的食物,有的只是石头。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开始舔雪。整整三天过去了,它把沟底的积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后就用前爪使劲掏挖沟壁。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送鬼人达赤来了,从壕沟最浅的地方,扔下来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从猎人手里用两只肥羊换来的一匹成年狼。饮血王党项罗刹惊然而起,纹丝不动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挣扎,很快就把绑缚它的绳子挣脱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饥饿中瞪着血红眼睛的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纹丝不动,毕竟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本性比它凶残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这说明狼已经看出它是一个不谙时世的少年,有点不怕它。但是狼没有想到,面前的这只藏獒虽然年少,但浑身日积月累的愤怒和仇恨早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了。它愤怒的是整个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况它现在面对的是一匹狼,一个狗类种族天经地义的敌手。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饿瘪了的肚腹,发现那儿正在激动地颤抖,也就是说,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带着正在极端饥饿中痛苦发抖的肚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它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牙齿就已经嵌进了狼的后颈。狼的挣扎让它激动,它又换口咬住了喉咙,便咕嘟咕嘟地饮起了狼血。送鬼人达赤在上面狂叫起来:“一击屠夫,一击屠夫,伏命魔头,伏命魔头。”   就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壕沟里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没吃过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兽的肉。野兽一来,照例先是战斗,后是吃肉。它跟雪豹斗过,跟金钱豹斗过,跟藏马熊斗过,次数最多的当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还有极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达赤为了从猎人手里得到这些野兽,付出了头人们送给他的大部分财产——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几乎天天都有野兽在壕沟上面叫嚣,它阴森森地仰望它们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积着。   一年中它没有见过帐房和羊群,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达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沟壁,因为它觉得这是一堵墙,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来,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许多个大洞,虽然没有如愿,但却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年中它不避严寒酷暑,白天沐着阳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长大了许多,已经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满了豹子的味道、藏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气息、心态和行为举止上已经不属于西结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经是一对牧羊狗的优秀的儿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义,正在按照送鬼人达赤的愿望,恶毒地仇恨着,时刻准备咬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结束的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这是送鬼人达赤投下来的一种最敏捷的野兽。按照荒山猫的本领,如果是面对别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缘着沟壁,逃离险境。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给荒山猫逃生的机会,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长了。它用野兽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   吃掉了荒山猫,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猫的肉有强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动物吃了它都会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送鬼人达赤用十几根皮绳和五头牦牛把它吊出了壕沟,又用一头最健壮的牦牛驮着它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党项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设地生成着许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达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劲把它朝前推去。它顺着冰坡滑了下去,轰然落地的时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鸡噗啦啦地飞了出去。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就呆在方圆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愤怒地奔跑,时不时地伸出前爪在冰墙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沟来。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这样。半年中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战斗。它撕咬着投下来的野兽——狼、豹子或者藏马熊,从来没有放弃在第一时间扑过去一击致命的机会,有时候用牙,有时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仅有力,而且越来越坚利了,因为它必须抠住光滑的冰石,无论它是平面的,还是斜面的。   半年以后,当饮血王党项罗刹业已证明自己是一只所向无敌的藏獒的时候,活物突然没有了,饥饿成了它必须天天面对的事情。送鬼人达赤一个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放下一根粗皮绳来,食物——一些烂羊肉或者烂牛肉就绑在皮绳的中间它扑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须用牙咬住皮绳,用坚硬锐利的爪子抠住冰墙,一点一点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绳就断了,它会从冰墙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骨头疼。摔了两三次之后它就学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会把两只前爪深深地打进冰墙,然后一步一个坑窝地挪下来。这时候它已经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其大无比的猫科动物了。依然是饥饿,按照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应该吃掉十公斤鲜肉,但是它现在平均每天一两肉都吃不到。饿极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来的冰块。它瘦了,打不起精神来了:但是它的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有质量地裂变成了浑身的细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亿万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当送鬼人达赤又来给它喂食时,吃惊地发现,冰窖的窖口残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这就是说,冰窖已经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杀死一只雪豹后又回去了。幸亏它没有跑掉,它万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达赤把一只用两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扔进了冰窖。饮血王党项罗刹这时候一点也不饿,但它还是一跃而起,在对方还没有明白应该往哪里逃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荒山猫的肉没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对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猫。送鬼人达赤在窖口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它昏睡不醒的时刻。   这一年是藏历铁兔年,铁兔年结束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出现在了石头房子的门前。它被两根粗铁链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样。它仍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见不到帐房和羊群,见不到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送鬼人达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是忍受饥饿,二是忍受仇恨。饥饿可以通过吃肉来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达赤每天都在对它吼叫:“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这样的吼叫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这里,在上阿妈的仇家那里。当生活和仇恨已经画了等号的时候,上阿妈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词。   夏天到了,送鬼人达赤要带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去上阿妈草原了,突然听说了冈日森格的事情,听说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过望,立刻决定:暂时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复仇,就用不着去了。   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两天后送鬼人达赤来到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头房子,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脖子上解开了两根粗铁链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除开送鬼人达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红的眼睛,带着装满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雳般地奔跑过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愣住了,惊骇无主地互相撕拽着,转身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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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3:1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一进入密灵谷,没跑几步,冈日森格就感觉到了异样,流动的空气告诉了它一切。它几乎是用舌头尖挑着小白狗嘎嘎,沿着谷底,用它三级跳似的步态,风驰电掣般地靠近着密灵洞。它看到洞口外面簇拥着许多马和许多斜背着叉子枪的人,有人举枪对准着它,黑洞洞的枪口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深不可测。它全然不顾,它知道枪的厉害就是人的厉害,从枪口射出来的子弹差不多就是人的权威的象征,但是它不怕,它从来不怕死,所以也就永远不怕瞄准自己的枪。它从谷底一蹦而起,四肢柔韧地从这块冰岩弹向那块冰岩,飞快地来到了密灵洞前。有人喊起来,冈日森格听清楚了,这是藏医尕宇陀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出现,所有举起的枪就都放下了。   “强盗来了,骑手们来了,你们好啊,难道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药王尕宇陀。我治好了草原上所有人的胆汁病、气类病和黏液病,我给贪病、痴病开出了甘露殊胜的妙方,我把鬼宿、魔土、毒水、恶兽、厉虫降伏在大药王琉璃光佛的威力之下,啊,我呀,我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解除病痛的药宝。但是我怎么就除不掉你们仇恨的铁锈、怨怒的沉渣和嫉妒的浮垢呢?冈日森格的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举枪瞄准啊?你们这些对雪山狮子如此不恭的人,难道你们不怕有一天我会对你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去找你们的强盗嘉玛措吧,因为是他给你们种下了病痛的根。”   大黑獒那日似乎听明白了藏医尕宇陀的意思,响亮地吠了一声。   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大声说:“部落没有强盗,就好比羊群没有藏獒;草原没有药王喇嘛,就好比冬天没有牛粪火。我是仇恨的根,你是煮根喝汤的神,你在山头上,我们在山底下,我们可不愿意听你给我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放下枪放下枪,骑手们放下枪。”   冈日森格无畏地穿过骑手们的空隙跑进了密灵洞,看了一眼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紧急中它没有忘记把小白狗嘎嘎小心翼翼地放在大黑獒那日面前。大黑獒那日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疑惑地望望冈日森格,又盯住了小白狗嘎嘎。冈日森格来不及表示什么,眼睛急闪,闷闷地叫着: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突然它不叫了,跑过去闻了闻撒在地上的羊骨节,转身就走。   强盗嘉玛措一看地上的羊骨节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刚刚还在这里。再一看冈日森格又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可以找到的,跟着冈日森格就行了,它也在找呢。他立刻向藏医尕字陀弯腰告辞,招呼骑手们赶快跟上冈日森格。藏医尕字陀心说:完蛋了,冈日森格就要暴露它的主人了。他叫了一声:“冈日森格,你回来,听我的,你回来。”   冈日森格没有回来,它已经闻到了主人离开密灵洞的踪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追撵而去。它出了洞口,直奔洞后边的那一面冰坡,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对它那种三级跳似的步态来说差不多是如履平地的。   骑手们拉着马跟了过去。强盗嘉玛措催促道:“快啊快啊,只要我们紧紧跟上雪山狮子,就能抓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说着丢开了自己的坐骑一匹大黑马的缰绳,兀自爬上去,站在冰坡顶上打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大黑马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召唤,返身回到洞口,扬起四蹄,利用奔跑的惯性,一口气跑上了光滑的冰坡。强盗嘉玛措跨上大黑马,朝着已经跑出两箭之程的冈日森格追了过去。   冈日森格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放慢了脚步,慢到大黑马可以轻松追上自己。但是大黑马没有追上来,大黑马总是在一定的距离上跟着它。于是冈日森格明白骑在马上的人并不是要抓住它或者杀死它,他们另有目的,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冈日森格想了想,跑得更慢了,直到所有的骑手都骑马跟在了身后,才又开始风驰电掣般跑起来。   密灵洞里只剩下藏医尕宇陀和大黑獒那日了。大黑獒那日很想跟着冈日森格跑出去,但尕宇陀拽住它不让它动弹,它只好卧在他身边让心情沉浸在冈日森格离去后的孤独里。朝夕相处的经历和冈日森格作为一只狮头公獒对它这只妙龄母獒的吸引,使它已经离不开冈日森格了,这就是孤独产生的前提。孤独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人的体验,藏獒跟人一样,是依赖人类社会和狗类社会生活的动物,人在离开亲人后感受到的孤独也正是它们感受到的孤独,不同的是,它们比人更强烈更真诚。   孤独的大黑獒那日现在面对着一只陌生的小狗,它轻轻一闻就知道这是一只西结古草原的小藏獒。小藏獒是死了还是活着,它一时不能确定,所以就一直保持着距离。藏医尕宇陀摸了摸小白狗嘎嘎的鼻子,抓起来放到大黑獒那日的嘴边说:“舔一舔吧,它还活着。不知道它是哪儿的,它怎么会让冈日森格叼到这里来呢?”大黑獒那日听明白了,伸出舌头舔着嘎嘎血肉模糊的断腿。尕宇陀看它舔干净了断腿上的血,便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的粉末、黑色的粉末和蓝色的粉末,撒在了伤口上,又涂抹了一层糨糊状的液体,然后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袈裟布,把断了的腿骨对接好,一圈一圈缠绕着,结结实实包扎起来。小自狗嘎嘎仍然闭着眼睛,但显然已经醒了,痛苦不堪地吱吱叫着。   这叫声似乎把大黑獒那日吓了一跳,它倏地站起,朝后退了退,但马上又走了过来,审视了一会儿,便卧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款款地搂住嘎嘎,在它白花花的绒毛上柔情地舔起来。它没有生过孩子,还是个姑娘,但它是母獒,是母獒就有喜欢孩子的天性,况且这时候它正处在突然到来的孤独的煎熬里,它需要慰藉。大黑獒那日柔情似水地舔着,想起这是冈日森格叼来的小白狗,便恍然觉得它就是冈日森格的孩子,既然是冈日森格的孩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大黑獒那日疑惑地想,它怎么会如此的洁白,而我怎么会如此的漆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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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3:59 | 只看该作者
舔着舔着,大黑獒那日的意识突然又进了一步:既然小白狗是冈日森格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它去寻找冈日森格呢?傻呆在这里干什么?它站起来,把小白狗嘎嘎叼到了嘴上,朝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看了看盘腿审视着它的藏医尕宇陀,突然又犹豫了。它知道面前的这个恩人不允许它这样走掉。它是一只护佑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某一个人的意志可以遵从也可以不遵从,但面前的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不同,他是神奇的藏医,是专门守在这里给它和冈日森格治伤的恩人。恩人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听了不合意。它半是企求半是无奈地望着藏医尕宇陀,讨好地摇了摇尾巴。尕宇陀凝视着它,突然伸出双手,把小白狗嘎嘎接到了自己怀里,站起来,对它说:“本来你的眼睛是不能见风见雪的,但是你已经跑出去了,风见了你,雪也见了你,你是好是坏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昂拉山神的意志就是你的眼睛的未来,但愿它今天是高兴的,它会让你左眼的视力恢复到从前。现在咱们走吧,密灵洞里的聚日已经结束,西结古寺威武庄严的大药王琉璃佛前的金灯还需要我添加酥油呢。如果你想去看看光芒四射的琉璃宫殿,就牢牢跟着我;如果你不想去,就悄悄离开我。但是我要告诉你,跟我去的好处是,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药王琉璃佛降旨昂拉山神,把神奇的光明全部给你永远给你。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视力不仅不会下降,还会比从前明亮一千倍。”   大黑獒那日听懂了似的跟上了藏医尕宇陀。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抱在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他们走出了密灵谷,路过雕巢崖时,引出一片高兴而感激的雪雕的叫声。大黑獒那日不安地吠着,拿出一副随时跳起来撕咬的架势紧贴着藏医尕宇陀,生怕雪雕俯冲下来叼走他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能跑善走的藏獒。冈日森格差不多就是为奔走而生的,它用快慢调节着自己的体力,一直都在跑或者走,似乎永远不累。它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按照藏医尕宇陀以及所有爱护它的人的愿望,恢复过来的体力显得比先前更强壮,更富有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柔韧耐久。强盗嘉玛措连连咋舌:“要是藏獒可以用来当马骑,冈日森格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坐骑,豁出我强盗的生命我也要得到它。”   一般来说,在走路与奔跑的持久性上,马是草原的佼佼者,藏獒算什么,能有马十分之一的能耐就不错了。但是面对冈日森格,连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都不敢自夸了。大黑马是一匹在部落赛马场上跑过第一的儿马,它只佩服天上飞的,对地上跑的一概不服,自然也就不服冈日森格。所以它一直走在所有马的前面,紧跟着冈日森格,连喘气都是你走多长路我跟多长路的样子。冈日森格当然明白大黑马的心思,无所畏惧地跑一阵走一阵,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休息的迹象,搞得大黑马禁不住烦躁起来,好几次都想跑到冈日森格前面去拦住它。马背上的强盗嘉玛措阻止了它,它只能这样紧紧地跟着,就好像它是冈日森格的保镖。大黑马不快地想:颠倒了,马和狗的作用彻底颠倒了。就这样颠倒着走啊走,大黑马禁不住就有些佩服:我都有点累了,它怎么一点也不累,反而越走越快了。   冈日森格带着骑手们翻过了一座雪山,又翻过了一座雪山,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座雪山,终于在天黑之前,绕来绕去地走出了昂拉雪山。强盗嘉玛措十分纳闷: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直接走出昂拉雪山而要绕来绕去呢?难道他们忘了进山来的路?他让一部分骑手迅速返回牧马鹤部落,向头人大格列报告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的原因,自己带着另一部分骑手继续跟踪着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走到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去了。月光下的西结古草原到处都是白雾,白雾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野驴河的浪花、架在河面上的转经筒和满地的草影。隐隐传来藏獒穿透力极强的叫声,那是碉房山下的生活,领地狗们正在巡逻。冈日森格蹬过了野驴河,又一次蹬过了野驴河,一条河它来回蹬了七八次,吃了七八条鱼,才离开河岸,朝着南方走了一程,突然扬起头,在空气中闻着什么,转身向东,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强盗嘉玛措指挥骑手们紧紧跟上,毫不怀疑冈日森格走过的路线就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走过的路线。现在冈日森格又走回去了,也就是说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又走回昂拉雪山去了。   有一个问题,聪明的强盗嘉玛措始终想不通: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回他们的家乡上阿妈草原,而要在危险重重的西结古草原东奔西走?   藏医尕宇陀一屁股坐在了昂拉雪山山口的黄昏里。他走累了,想歇一会儿。他知道大黑獒那日也需要歇歇了,就说:“你抓紧时间,赶紧卧下。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要一口气走到西结古寺。”大黑獒那日没有卧下,它看到尕宇陀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就过去舔了舔,轻轻叼了起来。它要走了。它的鼻子指向空中,使劲闻着,丢下藏医尕宇陀它的恩人兀自走了。尕宇陀奇怪地看着它,想叫它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大黑獒那日仿佛知道藏医尕宇陀嘴里有话,回头看了看他,突然又走回来,听话地卧在了他身边。但是它始终望着远方,始终把小白狗嘎嘎叼在嘴上。小白狗嘎嘎在尕宇陀怀里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和一只黑色的可以做阿姨的母獒,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乖乖的一声不吭。上了药的断腿很疼,但是能忍,藏獒天生就具备忍受巨大痛苦的能力,或者说承受疼痛的力量和撕咬对手的力量是成正比的。危险来了不跑,有了伤痛不叫,是造物主对它们的要求。   藏医尕宇陀望着大黑獒那日,有一点明白了:它虽然服从他的意志卧在了这里,但心里想的却是走,而且要叼着小白狗嘎嘎走。它要去干什么?去找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会儿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找到了,那就是说人和狗都已经落人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手里了。尕宇陀摸着大黑獒那日的头,忧心忡忡地说:“去吧去吧,你实在想去你就去吧,你去了或许好一些,或许强盗嘉玛措会顾及你对冈日森格的感情而放了冈日森格一马呢。不过,这小狗,谁知道它是哪儿的,你还是放下吧,它是你的累赘。”说着,朝前推了推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但它没有放下小白狗嘎嘎,这是母亲的意志,孩子只有在自己身边才是放心的,怎么可能是累赘呢?尽管事实上嘎嘎并不是它的孩子,它自己迄今还没有生过孩子。它对小白狗嘎嘎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冈日森格的感情。小白狗是冈日森格叼来的,而在它既牢固又朦胧的意识里,冈日森格是唯一一只能给它带来孩子,能让它变成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雄性的藏獒。   大黑獒那日在黄昏的凉风里,走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在哪里?风中的气息正在告诉它。   风中的气息有时也会是过时了的气息。大黑獒那日走去的地方往往又是冈日森格已经走过的地方。所以它们很久没有碰面。直到午夜,当冈日森格返回昂拉山群,在雪冈上撒了一泡热尿之后,大黑獒那日才准确地知道对方现在去了哪里。也就在这时,冈日森格也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方位。大黑獒那日沿着冈日森格的足迹往南走,冈日森格跟着风的引导往北走。走着走着,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几乎在同时激动地一阵颤栗。冈日森格叫起来,大黑獒那日叼着小白狗嘎嘎跑了过去。见面的那一刻,母獒一头撞在了公獒身上。公獒闻着它,舔着它。母獒把小白狗嘎嘎放到雪地上,用更加温情的闻舔回报着对方。两只藏獒缠绵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已经是凌晨了,东方突然有了天亮的迹象。一直跟踪着冈日森格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这才明白过来:跟了半天冈日森格苦苦寻找的原来是大黑獒那日。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它怎么不找了?是现在不找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不不。强盗嘉玛措寻思,不是为了寻找主人,冈日森格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洞?它就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它和大黑獒那日的相遇不过是个插曲,它一定还会继续找下去。瞧,它们正在商量呢,已经开步了,一前一后朝着昂拉雪山外面开步了。   它们走得很快,似乎想趁着夜色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甩脱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的跟踪。嘉玛措鞭策着大黑马跟得很紧,心说你休想甩脱,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怎么可能连一只藏獒都跟不住呢。勇敢的强盗甚至都可以抓住你,再用锁链拴着你,让你拽着他去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这么想着,突然又不走了,前面被跟踪的两只藏獒也不走了。怎么回事儿?在前面的前面,在最后的夜色淡淡的黑暗里,居然又出现了几只硕大的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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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5: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显得非常平静,它们知道这样的遭遇是躲不掉的,因为双方都有灵敏的嗅觉和天生准确的判断,当你闻到对方的气息时,对方也闻到了你的气息,你东它东,你西它西,还不如直接走过去,是谈判还是厮打,该出现的就让它早早出现,没有必要延缓时间。   相比之下,堵截它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几个伙伴反而显得不那么平静了。它们虽然预见到会在这里挡住冈日森格,但没有想到在看到冈日森格的同时也会看到大黑獒那日,而且大黑獒那日嘴里居然还叼着那只跟白狮子嘎保森格散发着同样气息的小白狗。它们用吃惊的眼光互相询问着:大黑獒那日不是已经撞死了吗?小白狗不是已经让雪狼叼走了吗?难道三匹雪狼没有来得及吃掉它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更让它们吃惊的是,它们居然没有闻到大黑獒那日的气息,它们心里只想着冈日森格而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所以就连它的气息也没有闻到。为什么?难道器官的功能也是可以随着心事的变化或有或无、时强时弱的?你闻到的永远都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也是你永远闻不到的?   藏獒与藏獒,人与藏獒,在积雪的山垣上,静静地对峙着。在人的这一面,自然是智慧的强盗嘉玛措首先明白过来,他压低嗓门惊喜地告诉身边的骑手:“看清楚了吧,那是谁?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獒王来了。”骑手们说:“獒王来了好啊,有獒王在,冈日森格今天算完了,命大概是保不住了。”强盗嘉玛措说:“可是我们还要依靠冈日森格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你们说怎么办?”骑手们说:“强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黑獒那日放下小白狗嘎嘎,走了过去。毕竟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钟情冈日森格,也喜欢獒王虎头雪獒和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它现在只能这样,在忧虑和歉疚中去和昔日的伙伴主动套近乎。大黑獒果日迎了过来。姐妹俩碰了碰鼻子,互相闻了闻,然后一起走向了獒王虎头雪獒。虽然吃惊但头脑却很清醒的獒王虎头雪獒立马瞪起了眼睛,冲着大黑獒果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吠声,警告它不要和一只西结古獒群的叛徒过于密切,尽管这个不要脸的叛徒是你的亲妹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獒王你千万不要这样。”大黑獒那日向獒王翘起了大尾巴,缓缓地摇着,讨好地摇着。獒王停止了吠声,晃晃头允许它讨好自己。大黑獒那日朝獒王走去。獒王斜觑着它,一副轻蔑嫌弃的样子。突然,就像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獒王暴躁地吼了一声,扑过去一口咬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肩膀上。它这是诅咒,并没有使劲,只用牙齿挑烂了对方的皮。它诅咒这只美丽母獒的轻薄:你身上全是冈日森格的味道,而且是情到深处的那种臊味,你这个不要脸的。大黑獒那日赶紧退了回去。它喜欢獒王虎头雪獒,但更钟情于冈日森格,它只能这样,在惆怅、孤独和失望中和冈日森格站在一起。   冈日森格知道一场残酷的撕咬就要开始了。它叼起在雪地上发抖的小白狗嘎嘎,放到了大黑獒那日面前,叮嘱它看好,又安慰地舔了舔它的眉心,好像是说:“你放心吧。”然后,冈日森格扭转了身子,哗哗地带着声响竖起了浑身金黄的獒毛。它走了过去。它知道面前的灰色老公獒已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不必再和它战斗,知道自己不能把牙刀的切割挥洒在作为母獒的大黑獒果日身上,还知道按照獒群的规矩獒王虎头雪獒不能首先迎战自己,就用眼光拨开稀薄的夜色,走向了獒王身边的另一只黑色公獒。   黑色公獒也意识到今天首先出战的应该是自己,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连声招呼都不打,在蒙蒙亮的晨色里对方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儿的时候,直接扑了过来。冈日森格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觉知道对方已经行动了。它戛然止步,四肢牢牢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黑色公獒一头撞过来,就像撞在了一块冰岩上,来不及撕咬,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硬推搡了出去。冈日森格还是一动不动,等着它再撞再咬。黑色公獒没有再撞,它知道自己根本撞不倒对方,就扑过去一口咬向冈日森格的脖子。冈日森格心说你真是了不起,你的虎牙居然差一点咬住我的脖子,可我的脖子怎么能让你咬住呢?那可是脖子啊,咬住就是致命的。   冈日森格闪开它的虎牙,假装回了一口,自然没有咬住什么。接下来,冈日森格频频咬它,但没有一次是咬上的。这使得黑色公獒突然骄傲起来:你不过如此嘛,你扑咬了多少次都咬不上我,’还能扑咬我们的獒王?它想不到这是冈日森格对它的麻痹,更想不到它一有轻敌思想,失败就已经成为定局。就在麻痹刚刚生效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用一种对方根本想不到的姿势跳了起来,速度之快,黑色公獒的眼光都来不及跟上。这才是一次真正的扑咬,是冈日森格的第一次扑咬。躲闪是没有用的,因为正是黑色公獒的躲闪才让它的脖子准确地嵌进了冈日森格的大嘴。冈日森格一口咬了下去,心说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大命小了。黑色公獒倒在了血泊中。红雪闪耀着,清晨来临了。冈日森格跳出了搏杀的圈子,山挺在那里,直面着另一只走到前面来的铁包金公獒。   铁包金深沉地望着冈日森格,并不急着进攻,好像它是一只谋深计远、老成持重的藏獒。的确如此,它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特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速度快得惊人;而且扑杀蛮野,力重千钧,牙刀飞快,割皮割肉断筋断骨就像酥油里抽毛一样容易。它也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缺点:是不是睫毛太长了,比一般藏獒多遮出了一些盲点呢?它的盲点在哪里?是不是鼻子太宽了,咬不着脖子咬它的鼻子,也会让它血肉模糊丢尽脸面吧?是不是尾巴太大了,咬断它的尾巴不也是可以让它身名俱裂吗?是不是肚腹无毛的地方太多了,用牙当然咬不着,用爪子掏呢?是不是也能掏出它的肠子来?冈日森格,你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你比我们的獒王差远了。   冈日森格一看就知道铁包金是一只用机灵的脑袋而不是用发达的四肢驰骋草原的藏獒,用人类不好听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狡黠阴险的诡诈之徒。面对这样的敌手,这样一双一直在窥伺你的破绽的眼睛,你该怎么办?冈日森格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它要做的就是不让铁包金机灵的脑袋发挥作用。铁包金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的长短并想好对付的计策,它只有时间去琢磨如何死里逃生的问题。真是一只幸运而机智的藏獒,当它意识到它根本无法躲避冈日森格的闪电攻击时,干脆就顺势倒在了地上,在忍受对方撕咬自己的同时,两只后爪使劲蹬起来抓伤了冈日森格的肚腹。冈日森格稍感意外:原来藏獒也是可以主动倒地的。心说我又学会了一招:先示弱后逞强,关键的时刻倒在地上说不定也能出奇制胜。它在铁包金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知道不是致命的,也知道自己可以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把对方咬死。但它没有这样,它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只要对方服气,就没有必要再下狠手了。它跳到一边,喘着粗气,冲动而渴望地看着獒王。


獒王虎头雪獒早已是跃跃欲试了。它声音低低地吼着,一方面是赞叹冈日森格:你真不错,你要是我的属下,我就让你去咬死那个屡屡挑衅我的白狮子嘎保森格,你是一定能咬死它的,可惜现在不行,现在要死的只应该是你而不是任何别的藏獒;一方面是告诉冈日森格:准备好了吧,我要撞击你了,别以为你是撞不倒的。   冈日森格昂然而立,粗壮的腿叉开着,就像四根坚实的柱子牢牢地支撑着身体。天亮了,地白了,昂拉雪山变成了一大片银色的巍峨。冈日森格望着雪山的巍峨,豪迈地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巍峨,它崛起在昂拉山群里,迎接着獒王虎头雪獒的撼动。   风起山摇,獒王虎头雪獒猛赳赳地撞过来了。   真是遗憾,太遗憾了,冈日森格的巍峨和坚硬并没有达到它自己期望的程度,它被獒王撞得离开了原地,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稳如雪山冰岩的感觉了。冈日森格想:到底是獒王,厉害着呢。看我也撞它一次,试试它的定力比我怎么样。它用吠叫打了一声招呼,就虎彪彪地飞撞而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在了獒王的肩膀上。   獒王动了,獒王也和冈日森格一样离开原地了,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睥睨一切的感觉了。獒王吃了一惊,它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动的,既然动了,就说明冈日森格的冲力和定力跟自己是一样伟大的。它心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只藏獒是獒王虎头雪獒撞不倒的。它闷闷地吼着,它说獒王撞不倒的冈日森格,你敢和獒王比拼撕咬吗?   撕咬是你死我活的打斗,獒王有着无比的自信和自豪:它的虎牙是六刃的,而冈日森格跟一般的藏獒一样是四刃的。六刃的虎牙比四刃的虎牙多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冈日森格的下场恐怕跟它打败的所有藏獒的下场是一样的了——悲惨地负伤,或者悲惨地死亡。   然而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把獒王的六刃虎牙放在眼里。它以为六刃虎牙固然厉害,固然是獒王克敌制胜的法宝,但法宝是大家都可能有的,你有我不具备的六刃虎牙,我就有你不具备的别的本领或者武器,那也是克敌制胜的。它出于尊重獒王尊重地头蛇的原因,做好了后发制人而不是先发制人的准备。打斗是千变万化的,走着瞧啊,只要你想咬死我,就会有自己反而被咬死的可能,活着的机会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的。冈日森格等待着,显得异常得沉着冷静,反正结果是不必多虑的:不是胜利就是失败。   但是冈日森格没想到,紧接着出现在它面前的偏偏是第三种结果:强盗嘉玛措策马来到了它们中间,指着獒王虎头雪獒说:“仁慈的昂拉山神正在看着你呢,你就不要打了吧,打死了冈日森格,谁领我们去抓捕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在强盗嘉玛措看来,冈日森格是必败无疑的,但是命运并没有让冈日森格的悲惨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到来,西结古草原还需要它活着。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听懂强盗嘉玛措的话,或者说他假装把嘉玛措的阻拦当成了进攻的鞭策,闷雷一样吼叫着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倒地了,獒王还没有碰到它,它就已经倒地了。它是一只善于向一切敌手学习打斗技术的藏獒,立马用上了刚刚从铁包金那里学来的顺势倒地、蹬腿抓腹的战法。但是冈日森格只成功了一半,它用比闪电还要快捷的示弱法成功地避开了獒王闪电般的攻击,却没有像铁包金抓它那样抓破獒王的肚腹。獒王毕竟是獒王,它并没有上当,而且还明智地意识到,并不是自己扑倒了对方,对方不仅是勇武的更是狡猾的。獒王虎头雪獒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响雷一样吼叫着,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时强盗嘉玛措生气地大喊一声,毫不留情地举起马鞭抽了过去。獒王在空中愣了一下,赶紧低头躲闪,马鞭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它噗然落地,看到冈日森格并没有借机扑过来,就愣愣地盯着强盗嘉玛措。嘉玛措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难道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没有权力让你服从他的命令?你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是最最强悍的藏獒,你当然可以咬死它也必须咬死它,但并不是现在。现在它还要带我们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和冈日森格相比,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才是我们真正该死的仇家。”   獒王虎头雪獒看着听着,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是不可能朝着獒王举起鞭子的。尤其是当它听到“强盗”这个词儿后,立刻明白自己必须听他的。它知道人类的强盗是带领骑手打仗冲锋的,是和头人、管家同样重要的众人之首。既然连众人都得听他的,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就更应该听他的了。它遗憾地回到了自己伙伴的阵营里,用血红的吊眼凶恶地盯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嗡嗡嗡地叫着,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迟早我要收拾你”的警告。   强盗嘉玛措驱赶着獒王:“走吧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回到草原上去吧。”獒王虎头雪獒带着他的伙伴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朝着空气闻了闻,知道獒王一伙真的走了,这才卧下来,蜷起身子舔了舔被铁包金抓伤的肚腹。大黑獒那日走了过去,看冈日森格舔着有些费劲,便心疼地伸出了嘴,把肚腹上有伤没伤的地方都舔了一遍。舔伤是为了消炎止痛,一般的咬伤和抓伤都可以舔愈。冈日森格觉得没事儿了,站起来感激地回舔了一下大黑獒那日的鼻子,呼呼地说:“我们走吧。”   现在,是冈日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了。在冈日森格的错觉里,小白狗就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因为大黑獒那日对待小白狗嘎嘎的样子充满了母亲的温柔与甜蜜,既然大黑獒那日是它的母亲,自己就应该是它的父亲了。而小白狗嘎嘎感受到的也正是来自母亲和父亲的疼爱,它甚至在冈日森格嘴里调皮起来,咬住冈日森格嘴边的毛,使劲拽着。冈日森格宽厚地让它拽,同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小白狗饿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出了昂拉雪山。它们在野驴河边停下来,放下小白狗嘎嘎,蛮有兴致地抓起鼢鼠来。鼢鼠们正在疏松的土丘后面竖起前肢对着太阳洗脸,看着两只硕大的藏獒朝自己扑来居然傻愣着没有逃跑,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么威风气派的藏獒是不吃它们的。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吃它们,它们分别都咬死了一只,然后叼给了小白狗嘎嘎。小白狗嘎嘎不客气地吃起来。肥胖的鼢鼠,脆骨的鼢鼠,连皮都很嫩的鼢鼠,让小白狗嘎嘎觉得今天的早餐格外香。   然后,它们卧下了。让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吃惊的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卧在河边晒起了太阳,好像已经没什么牵挂,用不着再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强盗嘉玛措沮丧地说:“那我们不是白跟着它走了这么久吗?”骑手们比自己的强盗更沮丧,都溜下马背,仰躺到河边的草地上唉声叹气,有的甚至打起了鼾声,滚雷似的把瞌睡传染给了不远处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打着哈欠,低伏着头颅昏昏欲睡。而小白狗嘎嘎已经睡着,它失血过多,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强盗嘉玛措跳下马背,吩咐骑手们点火烧茶,凑合着填填肚子,然后返回牧马鹤部落的驻地砻宝泽草原。   喝了茶,胡乱吃了些糌粑,骑手们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吆吆喝喝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看不见的地方。走着走着,强盗嘉玛措突然勒马停下,用马鞭点了三名骑手,招呼他们跟自己一起下马。他说:“这两只藏獒是贼奸贼奸的,狡猾得跟人一样,只要我们跟着,它们就不会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了。我们现在只能悄悄地过去盯着它们。”三名骑手跳到地上,跟着强盗嘉玛措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冈日森格已经把小白狗嘎嘎叼在了嘴上。大黑獒那日紧挨它站着。它们四下里张望着,也是悄悄地迈动了步子。   它们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前面是草原和山脉互相拥有的地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好像闻到了什么,多少有些激动地猛摇了一阵尾巴,突然跑起来。步行跟在后面的强盗嘉玛措和三名骑手追了几步,知道自己是追不上的,便顾不得隐蔽,赶紧回头,打响了呼哨。他们身后三四个箭程之外跟随着他们的坐骑和别的骑手,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首先循声跑来。嘉玛措飞身而上,打马便追。骑手们纷纷跟了过去。草原上扬起了烟尘,扬起了牧马鹤强盗和牧马鹤骑手的威风。   冈日森格听见了人声,也看见了人影,仿佛早就想到强盗和骑手们会有这一招,它跑得更加雄健稳当了。大黑獒那日紧傍着它,奔跑的速度跟它相差无几——虽然它的左眼一直在流泪,视力越来越差了,但体力一点也不差,发达的肌肉和从伤痛中恢复过来的能量昭示出这样一种可能:冈日森格能跑多远,它就能跑多远。这当然也是冈日森格的希望,按照人类的说法那就是:大黑獒那日既然已经是冈日森格的一根肋骨了,也就永远落不下了。   草原和山脉飞驰而去,天际线上缓缓出现了狼道峡。   和狼道峡一起出现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面前的,还有几个外来的人。那几个外来的人中除了一个人,其他都是陌生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是为了这一个人才疯跑到这里的。它们早就知道这个人要来,就在它们于野驴河边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在骑手们点火烧茶胡乱吃着糌粑的时候,就在它们猜测到强盗嘉玛措假装撤走又悄悄跟在后面的时候,它们就得到了这个人要来的消息。告诉它们这个消息的,除了风,除了风中的气息,除了它们比一般藏獒还要敏锐的嗅觉,还有它们对这个人深挚而透明的感情以及由此而生的第六感觉。它们长途奔走,暂时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寻,来到狼道峡口迎接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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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6:3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父亲离开西结古草原已有半个月,如今又回来了。这半个月里,他先是来到了多猕草原,这里是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也叫多猕总部的所在地。但是在这里他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人,听他反映情况的人对他说:“你住下来等等吧,麦政委不在,草原纠纷和部落矛盾是目前我们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你最好直接向他报告。”麦政委是多猕总部的一把手,他一个星期前深入上阿妈草原调查研究至今未归。   父亲在多猕总部等了一天,突然想到,与其在这里枯等,不如自己去找,麦政委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父亲骑着大灰马来到上阿妈草原,才知道麦政委已经去省里了,他是从上阿妈草原直接去的,多猕总部的人不知道。父亲扑了个空却了解到一些关于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   冈日森格最早是一只出色的猎狗,它咬死的藏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们都说不上数字了。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看它气高胆壮,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顶帐房把它从猎人手里换了过来,作为他的看家狗。冈日森格思念过去的日子,经常挣断锁链跑到山林里去寻找自己的旧主人,直到旧主人突然失踪,它跑遍上阿妈草原,哪儿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忠于职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后的一个早晨,冈日森格发现猎人的玛瑙项链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处闻了闻,又从头人甲巴多的帐房里找到了猎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没有像人类那样皱着眉头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断地做出了一个注定它今后要背井离乡的决定,那就是咬死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为旧主人报仇。咬死甲巴多对冈日森格来说就像咬死一只狼一样容易,它做到了。然后它就离开了人们的视线,躲进了猎人经常打猎的山林。头人甲巴多的家人带领部落骑手去山林里扫荡和围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个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个孩子都是孤儿,是塔娃,曾经被上阿妈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师收留过,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就是彭措大师传授给他们用来驱狗保命的。后来大师圆寂了,他们就到处要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没有固定安歇的地方,这里一宿,那里一夜。正因为没有固定的地方,尽管后来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冈日森格被七个流浪的孩子藏了起来,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他们。就是这一时半会的延误,让警觉的七个孩子和尤其警觉的冈日森格离开了上阿妈草原。父亲后来了解到,在上阿妈草原的古老神话里,阿妈河流域是个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妈河的源头雪山,是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无数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们带着命案在身的冈日森格要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于是就沿着阿妈河溯源而上,来到了西结古草原。   父亲没找到麦政委,只好返回多猕总部一直等着,边等边跟着当地的牧民学藏语。等了十多天才等回去省上汇报工作的麦政委,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儿如此这般一说,麦政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去一趟西结古草原?”父亲说:“你要是去不了,派人去也行,只要能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解救藏扎西,能解救冈日森格。”麦政委说:“不,我要亲自去一趟。”   父亲没想到,一穿过狼道峡,就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见到它们的这个地方,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方,就是他请他们吃“天堂果”的地方。仿佛这是个灵性的所在、缘分的所在,它一再地启示着他:你是一个为狗而生的人,你永远都要生活在藏獒的生活里。父亲喜出望外地瞪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小白狗嘎嘎,禁不住喊了一声。那声音在别人听来,差不多就是一声狗叫。他忘了自己是在马背上,想一蹦子跳过去,结果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冈日森格放下小白狗嘎嘎,一个箭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父亲。父亲和它滚在了一起,滚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大黑獒那日掩饰着激动,含蓄地舔了舔父亲的衣服。父亲一把搂住了它的头,问它伤口好了没有。大黑獒那日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感情,突然立起来,用前爪摁住父亲的头,撒出一泡热尿来,浇湿了父亲的腿。父亲说:“哎哟,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外来的人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怎么了。父亲站起来,一一指着它们说:“麦政委,它就是我说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就是我说的大黑獒那日。你说它们灵不灵,居然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已是人到中年的麦政委惧怯地说:“这么大的狗,不咬人吧?”父亲说:“那就要看麦政委能不能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解决好了它们不仅不咬你,还能和你做朋友,解决不好那就难说了,我听这里的人讲,藏獒会记恩也会记仇,十年二十年忘不掉,而且还会遗传。”麦政委说:“你可千万别吓唬我,我就怕狗。”父亲说:“这里是狗的世界,怕狗就寸步难行。”说着,抱起了小白狗嘎嘎。父亲问道:“它是哪儿的?怎么受伤了?”冈日森格用只有父亲才能分辨出来的笑容望着父亲,嗅了嗅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父亲说:“该不会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吧?不可能啊,它的孩子怎么是纯白的?”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他们这才发现跟着两只藏獒来到这里的还有一队人马。麦政委说:“他们是干什么的?”父亲又问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他们是干什么的?”冈日森格转身狂吠起来,但并不扑过去撕咬。父亲有点明白了:至少这队人马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是一伙的。他走了过去,大声问他们:“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来这里干什么?”   强盗嘉玛措猜到父亲问的是什么,觉得就是自己回答了,对方也听不懂,就掉转马头,对身边的骑手们说:“走喽走喽,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回老家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嘉玛措现在是这样想的:我的判断绝对没有错,冈日森格就是在东南西北地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草原上去了。冈日森格带着叛变了西结古草原的大黑獒那日一直跟踪到了狼道峡口,正准备穿过狼道峡跑向上阿妈草原,却被那个救过冈日森格也救过大黑獒那日的汉扎西拦住了。和汉扎西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外来的陌生人,好像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又好像不是。   强盗嘉玛措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几个时辰后,他来到了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喝下了一银碗头人大格列亲自端给他的慰劳酒。大格列说:“虽然我们的强盗没有抓住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并砍掉他们的手,但他把他们赶出了西结古草原,功劳也是不小的。至于冈日森格,它最好留下来别走。它的伤看来已经好了,该是用凶猛和智慧证明它自己是了不起的雪山狮子的时候了。在冈日森格证明它之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把西结古草原仔细清理一遍,抓住那个吃里爬外、严重违背了草原规矩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各个部落的骑手已经出发了,我们的骑手什么时候行动呢?强盗嘉玛措,这方面的事情我听你的安排,如果你觉得强盗的荣誉和骑手的光荣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完全可以吃饱喝足,然后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强盗嘉玛措把银碗递给大格列头人的侍女,拉了拉斜背着的叉子枪说:“尊敬的头人说得好,我真是应该吃饱喝足,再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但那是在抓住藏扎西并惩罚了他以后。藏扎西是西结古草原的叛徒,我们牧马鹤部落不惩罚他谁来惩罚他?草原的利益大如天,部落的名誉大如地,再来一碗壮行的酒,我现在就带着骑手们出发,不抓住叛徒藏扎西,决不回家。”   冈日森格扬头看着强盗嘉玛措带着他的骑手绝尘而去,确信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再也不跟踪它了,便转过身来撕扯父亲的坐骑大灰马背上的褡裢。父亲对麦政委说:“它这是饿了,它知道那里面有吃的。”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到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正要拿风干肉喂它,却见它一口叼住了整个口袋,生怕父亲不愿意似的,赶快离开了那里。它在十多步远的地方等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明白了,叼起正拖着断腿往前爬的小白狗嘎嘎,跑向了冈日森格。   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牵着马跟了过去。它们又开始往前走。父亲试探似的停了下来,它们便停下来等着父亲。父亲对麦政委说:“不是它要吃东西,是有人要吃东西。”麦政委问道:“谁?”父亲说:“还能是谁,它的主人呗。我们得赶快跟着它们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看来它们到这个地方来接我是有目的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这个好心肠的外来人才能解救它们的主人。”父亲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亲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麦政委说:“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我欣赏你这样想,这样想是对的,有利于工作。”   一行人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冈日森格,这一次是真的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爱的驱动,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就必须跟到哪里。而人的目的就复杂多了: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还为了藏扎西,为了冈日森格,为了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和平宁静,为了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为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顺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权。   麦政委作为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的一把手,之所以亲自带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完全是因为父亲反映的问题和父亲以藏獒为友的做法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根据各个工委汇报的情况,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侣,又是崇拜的对象,团结最广大牧民群众的一个关键,就是团结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欢迎你,牧民群众就能欢迎你。你对藏獒有一份爱,牧民对你就有十分情。但麦政委只是在纸上谈狗,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团结藏獒,怎样才能让藏獒欢迎你并和它们建立感情。他这次跟着父亲来西结古草原,也有一点拜父亲为师的意思,所以他和父亲说话就随便一点。和父亲相反,麦政委是个怕狗的人,什么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见什么都凶巴巴的有一点气冲霄汉,唯独不敢见狗。后来父亲才知道,麦政委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要过几年饭,那里的狗见穷人就咬,见富人就摇,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里全然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有的只是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亲人和仇人的区别。麦政委被老家的势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亲和怕狗的麦政委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没走多远,父亲就说:“它们离开野驴河了,看来它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别的地方。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是跟呢还是不跟?”麦政委说:“你来确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还是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确定吧,如果它们希望我们跟着,说明它们对我对麦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们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说明它们并不知道你的到来对它们有利还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证明了你的意图并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以后再说。如果你硬要跟着,它们就会乱走一气直到把你甩掉。”麦政委说:“我只听说狗听人的,没听说人听狗的,这样复杂的事情它们怎么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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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17:24 | 只看该作者
父亲说:“人以为复杂的事情在藏獒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它们有人所不及的直觉和准确的理解。就比如我们现在说话,你我的神态、语气、亲切的程度以及手势、距离等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早就注意到了,它们会由此得出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亲人还是上级还是敌人的结论,然后确定它们对你的态度。不信你看着,如果我打你一拳,你还我一拳,互相怒目而视,它们就会停下来观察事态的发展。如果我们紧接着哈哈大笑,它们就会释然地眨一下眼,放松地走路,以为这两个人就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而能够这样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彼此绝对是可以信赖的。”说着父亲从马背上斜过身子来,打了麦政委一拳。麦政委眉峰一皱,眼睛一横,举拳还了过来。似乎一直在专心走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顿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望着他们。父亲突然哈哈大笑,又打了麦政委一拳说:“你看你看,冈日森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它们又开始走路了。”麦政委说:“的确是这样。”正想笑出声音来给两只藏獒听听,就见自己的警卫员从后面蹿过来说:“汉扎西同志,我们大家都很尊重和爱戴首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随便对首长动手动脚。”麦政委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来人就是没有狗的理解能力强,狗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父亲跳下马背,认真地纠正道:“不是狗,是狗中的藏獒,应该是藏獒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   父亲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确定麦政委是否可以跟着它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过去把小白狗嘎嘎从大黑獒那日嘴上接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还是让我抱着吧,你这样叼着,小狗不舒服。”大黑獒那日好像挺愿意的,眼睛眯着摇了摇尾巴。父亲抱着小白狗嘎嘎回到了马背上,走了片刻,就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身边的麦政委。走在前面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父亲的大黑獒那日立马停下了,闭上受伤的左眼只用右眼望着麦政委,一副猜忌重重的样子,肥厚的嘴唇震颤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表示着它对父亲随便把它的孩子交给别人的不满。但是冈日森格没有停下,它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说明它早已看见父亲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麦政委,还说明它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麦政委和父亲是一样的人。甚至它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父亲想救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去把有权有威的麦政委请来了。大黑獒那日望望麦政委,又望望一直走在前面的冈日森格,似乎明白了冈日森格坚定的背影告诉它的是什么,双腿一跳,追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黑獒那日一直和冈日森格并排走着,尽管它右眼的余光依然不时地瞟着麦政委的怀抱,但再也没有回过身来。偶尔扭扭头,那也是为了让冈日森格舔舔它流泪的左眼。父亲说:“你可以跟着了,麦政委,它们知道你是专程来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如果它们不信任你而要千方百计甩掉你,那就绝不允许你抱着它们疼爱的小白狗。”麦政委说:“道理是对的,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这时警卫员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说着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来,把小白狗嘎嘎揪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别别别,这是不允许的。”警卫员说:“谁不允许?”没等父亲回答,就听前面传来几声粗哑的吼叫。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一前一后跑了过来。父亲说:“快把小狗还给麦政委。”说着翻身下马,拦住了两只怒气冲冲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又跳又叫,直到惊慌失措的警卫员把小白狗嘎嘎送回到麦政委怀里。父亲说:“麦政委,看见了吧,这就是信任和不信任的区别。应该祝贺你啊,这么快就成了藏獒的朋友。”   再次上路的时候,父亲说:“现在它们至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后面这几个人的上司。”麦政委摇头说:“无根无据,你凭什么这么说?”父亲说:“找根据还不容易,你让你的人把我抓起来,看它们怎么反应。”接下来的试验让麦政委心服口服。当父亲被跟随麦政委的几个人拽下马背,反剪着胳膊,痛叫起来的时候,奔跑过来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并没有扑向撕拽父亲的那几个人,而是扑向了麦政委。麦政委大惊失色,几乎脱手把小白狗嘎嘎扔到地上,喊了一声:“汉扎西快救我。”父亲哈哈大笑,他一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不扑不咬了,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仿佛说:又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父亲走过去,从麦政委怀里接过眼看要掉下来的小白狗嘎嘎,蹲下来,高兴地拍拍大黑獒那日的头,又捋捋冈日森格额头上的长毛说:“好啊好啊,你们这么做真是让我高兴。”鼓励赞美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赶紧走吧,不能再玩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紧。”   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走,即使父亲骑马走到了前面它们也不走。父亲又是手势又是喊叫:“走啊,走啊。”它们还是不走。父亲抬头一看,恍然明白过来:麦政委不见了。麦政委下马跑到不远处的草洼里方便去了。大概刚才吓得不轻,有一点禁不住了吧。   等麦政委回来后父亲说:“对它们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了,它们肯定是这样想的:汉扎西救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救他们的只能是这个麦政委了。你说它们聪明不聪明?你看,它们开始走了吧,它们是专门带着你走的。刚才你去方便了,它们不走;现在你的几个部下也去草洼里方便了,它们照走不误。孰重孰轻,它们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麦政委骑到马上说:“人都说势利狗,看来是名不虚传的。”父亲说:“这叫机灵不叫势利。要是它们势利,能在主人倒霉的时候如此执着地去寻找他们吗?麦政委,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把你的文书、警卫员和所有部下都换成藏獒,它们绝对会竭尽全力为你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你。”麦政委说:“那敢情好,那我就不是多猕总部的政委了,我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狗头,是真正的狗官了。”父亲说:“你不是狗头,是獒王,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都会信赖你和倚重你,工作不用搞了,政权不用建立了,你以獒王的名义发号施令就可以了。要是去省上开会,谁也不带,就带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主席台上一坐,谁敢不毕恭毕敬。”麦政委哈哈大笑。   说着话,他们走上了一面缓慢的大斜坡,草原升高了,牧草变得又短又细,到处点缀着粉红色的狼毒花和金黄色的野菊花。间或有巨大的岩石凸现在狗尾巴草的包围中,岩石上布满了红白两色的盐花,就像绘上去了一朵朵怒放的牡丹。   父亲从褡裢内的羊皮口袋里拿出一些风干肉,一点一点喂着小白狗嘎嘎,又不时地把肉扔给前面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每次都互相谦让着:你不吃我也不吃。好几次都是冈日森格把指头粗的风干肉咬成两半,自己吃一半,留给大黑獒那日一半。后来就不谦让了,在草原靠近山脉的地方,正在嚼肉的大黑獒那日扬起头,闭着流泪的左眼瞄准似的望着前面,突然跳起来,箭一样朝前飞去,等它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不是风干肉而是一只黑狼獾了。黑狼獾还活着,腿一蹬一蹬地挑逗着捕猎者的食欲。大黑獒那日把它丢到地上,征询地望了一眼冈日森格,便大口吞咬起来。它知道做过看家狗的冈日森格一般不吃野食,自己没有必要客气。冈日森格看它吃着黑狼獾,也兀自吃掉了父亲再次扔过来的风干肉。   草原还在升高,黄昏了,山脉的坡脚和草原连在一起,看上去不是山脉。翠绿的坡脚之上就是雪线,被晚霞染成金黄的雪山从绿浪里拔出来后,又奔涌到天上去了。雪浪高悬的草地上,坐落着几顶牛毛帐房,牧归的羊群和牛群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样泼在了帐房四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头看了看父亲,没等父亲说什么,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顶帐房。   立刻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浑身枣红的魁梧公獒轰轰隆隆地动山摇地跑了过来。麦政委赶紧对父亲说:“别让它们过去,打起来怎么办?”父亲说:“不过去晚上我们住哪里?它们肯定是为了我们才走向帐房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朝着枣红公獒发出了几声友好的吠叫,紧紧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鹅毛扇一样摇晃着,摇起了一股草腥味浓郁的风,风中有它的气息。它的气息太异陌了,对方一闻就知道它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枣红公獒依然靠近着它,只是放慢了脚步,不叫也不吠,阴沉恶毒地窥伺着它,一副随时准备扑过去拼命的样子。大黑獒那日赶紧跑了过去,横挡在枣红公獒面前,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它不认识枣红公獒,枣红公獒也不认识它,但它们身上都有着西结古草原特有的味儿,就像是揣在兜里的证件,对方一看(闻)就知道是自己人。枣红公獒平静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来,跃然而起,把两条前腿搭在冈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着,显得亲热而狎昵。它用狎昵的动作告诉枣红公獒:这只外来的狮头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万不要攻击它。枣红公獒听懂了对方的话,愈加显得平静了。冈日森格放心地走了过去,半途上没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泪不止的左眼。双方都很放松,一片和平景象。冈日森格和枣公獒甚至互相闻了闻鼻子,在冈日森格是表示感谢,在枣红公獒是表示宽容。   但就在这时,突变发生了,假装平静和宽容的枣红公獒一口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咙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长于厮杀的野兽都知道,坚决保持着祖先野兽习惯的藏獒当然也知道。但知道应该是两方面的,一是撕咬对方的脖子,二是保护自己的脖子,即使在两只本该敌对的野兽突然讲和,并用互相闻闻鼻子的方式消除龃龉的时候,它们中间的优秀者也绝不会忘乎所以地放弃对自我的保护。枣红公獒是优秀者,它用顺佯敌意的方式实施了攻击。冈日森格也是优秀者,它其实早就猜到枣红公獒不会放过自己,便用欲擒故纵的办法诱惑了对方的攻击,然后一闪而逝,脖子上相关命脉的筋肉奇迹般地躲开了锋利的牙刀,脖子上无关痛痒的鬣毛奇迹般地团起来塞了对方一嘴。然后就是反击,冈日森格的反击也是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钢牙仿佛被大锤打进去了,直锲喉底,然后就拼命甩动大头,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它那异乎寻常的撕裂能力。   当身材魁梧的枣红公獒躺在地上抽搐着死去的时候,马背上的麦政委惊呆了,指着冈日森格说:“它怎么这么凶暴?它哪里是狗啊,它比老虎还老虎。这可怎么办?这不是人杀狗,是狗杀狗,人杀了狗可以处分人,狗杀了狗难道也要处分狗?”父亲说:“谁来处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玛卿雪山上保护过修行僧人的雪山狮子,人是不能动它的。能够处分它的还是它的同类,就看冈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对手了。”麦政委怜惜地看着枣红公獒说:“这么大的一只藏獒不到一分钟就被它咬死了,还能有谁是它的对手呢?”父亲说:“但愿没有,但愿它平安无事。”   冈日森格若无其事地站在枣红公獒的死尸旁边,平静地望着远方,比平时更显得温文尔雅。大黑獒那日走过去,慰劳似的舔着它阔鼻上的血,那不是它的血,那是敌手的血,可以说结束这场战斗,它滴血未流。它卧了下来,好像很累,头耷拉着,下巴支撑在弯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闪了几下。了解它的父亲说:“你看它装得多像,一副无辜受屈的样子。”说着来到马下,走过去拍打着冈日森格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不会怪罪你,我们赶紧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冈日森格不起来,头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着前面。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它的目光朝前看去。   又来了三只狗,都是伟硕的藏獒,一声不吭地站在二十步远的地方。它们正在判断面前的情形:枣红公獒倒下去了,外来的藏獒也倒下去了,是不是两败俱伤?需要不需要它们补斗一次?更奇怪的是那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身上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却对那只外来的藏獒那么亲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人,这样的人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他们是不是来偷羊偷牛的?会不会闯进帐房给主人和主人的财产造成威胁?这三只伟硕的藏獒是牧人家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常年生活在高山草原,对西结古以及碉房山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它们一方面好奇地研究着面前的人和狗,一方面监视着他们,尤其是人,一旦他们走向畜群或者帐房,它们就会毫不含糊地扑上去,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家只是走在草原上,那它们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了。它们不是领地狗,并不负责整个草原的安危。   大黑獒那日跑了过去,又像刚才那样凭着自己一身的西结古草原味儿,和三只虎视眈眈的藏獒虚情假意地套着近乎,然后又跑回来,前腿狎昵地跨上了冈日森格的屁股,告诉对方: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和这只外来的藏獒是什么关系?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动怒呢。它的行为显然起到了麻痹对方的作用,三只伟硕的藏獒冷冷地看着,表面上无动于衷,但监视人的眼光已不是直直的而是弯弯的了。有一只藏獒甚至放松地摆了摆大头。   父亲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边回到马上,一边对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声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们不走我们走了。”说着打马朝前走去。冈日森格还是不动。大黑獒那日想跟上父亲又恋着冈日森格,左右为难地彷徨着。麦政委说:“我们是跟着它走的,它不走我们去哪里?”父亲说:“是啊,我们长的又不是狗鼻子,闻不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   这时狗叫了,三只伟硕的藏獒都叫了,叫声很低很沉,就像男低音在歌唱。冈日森格听出叫声里有呼唤主人的意思,警觉地抬起了头。大黑獒那日则神经质地一个箭步蹿到了冈日森格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这只它热恋着的外来狗。父亲发现,有人来了,是个穿着光板老羊皮袍的牧人。   牧人看到来了几个汉人,便早早地下了马,丢开缰绳,像见了头人那样弯着腰快步走了过来。父亲用藏话问了一声好。牧人呀呀地应承着,堵挡在三只藏獒前面,朝着自家的帐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父亲和麦政委对视了一下,正要下马,就见冈日森格忽地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父亲怕它扑过去再咬出狗命来,严厉地喊了一声。牧人盯住了冈日森格,吃惊地问道:“冈日森格?它是冈日森格?”父亲说:“对,它就是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牧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看到自家的枣红公獒躺倒在地上,地上红堂堂地流着血。他惊叫着,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就跟儿子去世了一样,牧人抱着死去的枣红公獒号啕大哭。   然后就是下跪。牧人给冈日森格跪下了。他已经听说西结古草原来了一只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它是一只年轻力壮的金黄色狮头公獒,它前世是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还听说,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决定: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去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也就是说,它必须打败西结古草原上所有对它不服气的藏獒才能留在西结古草原享受雪山狮子的荣誉和地位。但是牧人没想到这样一只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会突然来到自家的帐房前,咬死自家的牧羊狗枣红公獒。枣红公獒可是一只一口气咬死过五匹荒原大狼的悍獒。牧人伤心地哭着,给来自神圣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磕了头,生怕再发生不测,吆着喊着把自家三只伟硕的藏獒赶到了帐房跟前。他从帐房里喊出了老婆和儿子,叮嘱他们好生看好自家的狗,不要让它们招惹冈日森格,好生招待雪山狮子和几个跟雪山狮子在一起的汉人,不要让他们饿着渴着,自己跃上马背就要离去。父亲追过去冲他喊起来:“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害怕,我是汉扎西,多猕总部的麦政委来到了西结古草原,他是个吉祥的菩萨。”牧人“扎西扎西”地回应着,朝着晚霞烧化了雪山的地方奔驰而去。他是野驴河部落的牧民,他要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是个曾有过战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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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12:21:1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住下了才知道这一家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的牧人名叫仁钦次旦。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仇恨地望着父亲他们,一晚上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他家的枣红公獒是父亲他们咬死的。父亲他们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眉头一拧就出去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仁钦次旦的老婆默默无语地给他们烧了奶茶,端来了酥油、曲拉和糌粑,然后就去喂狗。狗食和人食差不多一样,就是没有酥油。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藏獒从来就很克制自己对酥油的欲望,酥油吃了长膘,而它们不需要任何一点肥膘和赘肉,它们只需要能够滋生气力和耐力的结实的筋肉,只需要坚硬如铁的骨头和能够倍增精神的黏液。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饱餐了一顿,就卧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它们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这时候已是很困很困了,况且它们知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白狗嘎嘎吃饱了以后想玩,刚走了几步断腿就疼起来,它呜呜地叫着,赶紧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怀里。在它的意识里,只要贴着疼爱它的大狗,它的疼痛就会消失。似乎疼痛果然消失了,小白狗嘎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麦政委他们也累了,很快躺在了毡铺上。麦政委说:“冈日森格怎么能咬死人家呢?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处理好。它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本来应该规规矩矩的,但它的脾气反而比人家还大,这么强梁霸道,迟早是要出事的。”父亲说:“人家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个神。藏扎西对我说过,前世的神到了今世也是神,牧人们不会对它怎么样的,反而会更加崇拜它,除非它不勇敢也不聪明,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彻底打败。”麦政委说:“西结古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一只藏獒比它厉害。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跟它在一起的,它把人家的狗咬死了,人家会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父亲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人家怪罪就放弃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麦政委打着哈欠说:“倒也是,看来你是一个脑子特别清醒的人。”他看了看躺在一边已经睡去的部下和靠近门口的警卫员,盖好自己的皮袄,睡了。   警卫员当然是不睡的,在这个远离多猕总部的寂静的草原上,他要承担起保护首长的责任。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睡了,只是把睡觉的姿势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变成了流着涎水抱着盒子枪的样子。而父亲的睡是被草原人称作“狗睡”的那种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钟就醒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再睡。他看到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到帐房里来,看到佛龛前的酥油灯一直亮着,仁钦次旦的老婆在虔诚地念经,念一会儿就抽泣几声,为了死去的枣红公獒她已是悲痛无眠了。父亲很内疚,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狗睡人睡都睡不着。他起身,面对佛龛跪在仁钦次旦的老婆身边,轻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了帐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帐房和羊群之间的空地上,是三只伟硕的藏獒,一只卧着,两只站着。卧着的是牧羊狗,它辛苦了一天,需要休息;站着的是看家狗,它们休息了一天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守望夜色。无论是牧羊狗还是看家狗,本来晚上都是放开的,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仁钦次旦的老婆把它们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一来不希望它们去招惹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免得自找伤害;二来不希望它们对住在帐房里的几个外来人造成威胁,外来人是跟着雪山狮子也就是跟着神来到这里的,万万不可惊扰了人家,况且外来人中有人带着枪,仁钦次旦的老婆看见了。有枪就意味着你不能有任何差错,有一点差错就等于有了让人家开枪的理由。仁钦次旦的老婆被历史的经验搞得胆战心惊,觉得拴起来还不保险,就让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睡在了三只藏獒的身边。这样藏獒就会老老实实守护在他们身边而不做挣脱锁链扑向外来狗和外来人的努力,而一旦冈日森格跑过来挑衅,两个孩子也可以起到保护自家狗的作用。一般来说,外来的藏獒,寄居在别人家里,是不咬这家的主人尤其是孩子的。   父亲在两个盖着皮袍熟睡的孩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两只伟硕的看家藏獒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滚雷似的低声警告着让他离开。父亲会意地摆摆手,一转身就见冈日森格迅速而无声地跑了过来,赶紧蹲下身子抱住了它的头:“你不要管闲事,睡你的觉去吧。”冈日森格用更低更沉的雷声回应着两只看家藏獒,守着父亲不走。父亲拽着冈日森格的鬣毛硬是把它拉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怕它再过去生事,便让它卧下,自己也坐在草地上,用胳膊圈住了它的头。这样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就打起盹来,身子一歪,枕在冈日森格身上睡着了。这一次是人睡而不是狗睡,一直睡到天亮才醒来,好像只有跟冈日森格跟大黑獒那日睡在一起,父亲的身心才是踏实的。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对大黑獒那日来说。首先它发现受伤的左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凌晨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是怎么看都没有光,一片黑暗。好在它还有一只光明的眼睛,它并不颓丧,好在它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左鼻孔却闻得更远了,它更不颓丧。它闻到了一股回荡在高山草场的气息,这气息跟小白狗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它有点费解:怎么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的藏獒的孩子,而那只藏獒就在前面一个可以闻得见的地方。它是顺风而闻的,它那随着一只眼瞎而更加敏锐起来的嗅觉使它比冈日森格更早地意识到某种变化就要发生,那是潜藏在宁静世界里的腥风血雨,是亢热的生命、难抑的欲望得以舒展的一个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个早晨大黑獒那日都显得非常兴奋,躁动不宁。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喜马拉雅藏獒,它对预知到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有的只是渴望,是急于宣泄的疯狂。   渴望和疯狂开始是心理的,但很快变成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它的两腿之间流血了,而且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气,连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纳闷:难道这就是它感觉到的腥风血雨?难道这就是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跟小白狗一样的藏獒气息带给它的反应?它抬起尾巴,不断地把屁股撅给冈日森格让它闻臊,冲它撒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站起来爬在了冈日森格桌子一样平稳的高胯上。冈日森格似乎无动于衷,它稳稳当当地站着,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和麦政委,转过了脸去。父亲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可千万别厥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厥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冈日森格,别厥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厥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肩膀顶了顶大黑獒那日,朝一边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大黑獒那日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人看不见的草冈后面。父亲心说不行,我一定要见一次。他抱起小白狗嘎嘎,悄悄地摸过去,匍匐到草冈上一点点地挪近,然后抬起头来偷偷地往下看。   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正趴在大黑獒那日的胯上,用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动作展示着它的雄性风采。一会儿,它从大黑獒那日身上下来,一百八十度地旋转着男根,尾对尾地站在地上,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射精,接着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就在这种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涌泉式激情的催动下,冈日森格一直沉浸在空前舒坦的享受的海洋里,是一波一波的冲浪式沉浸,而不是一个平面上从浅到深再从深到浅的沉浸,就像它在极度干渴的时候猛然把嘴埋进了雪豹或者雪狼甘甜的血流里,大口的啜饮带来了大张旗鼓的快感。更美妙的是,它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就这样在不断增加的干渴中不断啜饮着也就不断大张旗鼓地快感着。而在母獒大黑獒那日的感觉里,**的快感比公獒还要丰富一些,它觉得好像无穷的愤懑得到了慰藉,极端仇恨的时候一口咬断了敌人软颈上的动脉,不堪思念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那个最是牵肠挂肚的人或狗。然后就飞升而起,如同那些飘翔而来准备把昨天死去的枣红公獒送上天空的秃鹫,在饥饿中饕餮,在饕餮中舒展,翅膀永远是自由的象征。大黑獒那日最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秃鹫,它想象它们飞起来的感觉恰恰就是**的感觉,痛快之至,欣悦无比。灵魂在曼妙的风雨中交给了神的关爱,欢畅在血液里打转,幸福袭遍了全身,每一根绒毛的颤动都变成了陶醉,真是空前绝后的温暖柔和啊。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性生活持续了很久。父亲后来知道,这是提前到来的爱之癫狂。按照一般的规律,藏獒在秋天或冬天发情,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却把激情的喷溅提前到了夏天。狗和人一样,只要爱之深,爱之切,温情地催化,澎湃地驱赶,激动人心的时刻就会提前到来,就好比春风是可以化雨的。父亲后来还知道,它们的交欢不仅提前了,而且更加能耐了——大黑獒那日用它的柔情蜜意挑逗起的冈日森格的性力表现竟是如此得非凡不俗,在一般藏獒那里只能持续二十分钟的趴胯性交和对尾性交,在冈日森格这里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得都让父亲着急了,就像刚才他着急冈日森格不激情不冲动那样,恨不得上前推开它。冈日森格面对着父亲吃惊的面孑L,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快感也给对方制造着快感,忘了刚才它还是羞于见人的。   和父亲一样,渐渐地大黑獒那日也有点着急了,扭动着大头来回看着冈日森格。它着急的原因当然不是它已经厌倦了至高至纯的**,恰恰相反,它是一只欲望强烈、风骚天成的母獒,巴不得冈日森格一直都这样。但它又是一个因为瞎了一只眼而嗅觉更加敏锐的钢铁战士,它在性生活的快乐正在节节攀高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它一大早预感到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它和冈日森格幸福结合的后果,而是一场真正的生命浴血的肉搏。那股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和小白狗一样的气息正在飞快地靠近着它们,近得几乎喊一嗓子就能听到了。但是对方没有喊,对方在沉默,对方也是藏獒,而且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藏獒的力量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力量,而沉默的力量往往又是敌意的力量,一种挑战正在来临,一股烽烟正在出现。冈日森格,赶快结束吧,西结古的藏獒找你的茬来了,如果你在我身上“掉了腰子”(公獒交配后因精气丧失疲累不堪而出现的腰身塌陷),待会儿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它?它是来者不善的。   松脱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松脱的一瞬间,一直抱着小白狗嘎嘎匍匐在草冈上看着它们的父亲站了起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了。”冈日森格摇摇头,余性不减地用鼻子拱着大黑獒那日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则引它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看它一点也没有“掉腰子”,这才停下来,冲着东南方向雷鸣般地吼了几声。它这是在警告悄然而来的不善者,也是在提醒冈日森格:你的对手来看望你了。冈日森格不听它的,继续拱着它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只好咬它一口,似乎是说:大敌当前,你怎么还这样不庄重?冈日森格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大黑獒那日,用边走边拿前爪刨土的动作告诉它: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来了一只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嘛,我不惹它就是了。万一它放不过我,无非是针锋相对,我还怕打斗吗?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我依靠冈日森格,你依靠白主任白玛乌金,看我们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先找到,说明藏獒比人聪明,藏獒有能力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冈日森格就应该代替白主任白玛乌金出任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说呢麦政委,行不行?”麦政委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但要是我依靠自主任先找到了呢?”父亲说:“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回西宁的报社去,再也不来了。”麦政委说:“你想得不错,你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和你们报社商量,把你要到青果阿妈草原来工作。”父亲说:“我不想来,我要是成了多猕总部的人就不自由了。不像现在,谁也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谁。”麦政委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管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父亲想了想,严肃地说:“为了冈日森格的忠诚,也为了藏扎西的请求,还为了我自己的愿望——我这个人一是喜欢狗,二是喜欢孩子。麦政委我知道你权力很大,你要是有权力把我变成一只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就好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藏獒是了不起的,越来越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藏獒,就跟冈日森格一样,自由自在、神气十足地生活,而且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麦政委说:“我越听你的话就越觉得你这个人是属于草原的,你一定得来草原工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已经想好了,要尽快建立一所学校,就建在西结古草原,由你来当校长,把流浪的孩子们都收管到一起,一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二是学一点文化,将来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新牧民。”父亲说:“办草原学校?让我当校长?那敢情好。”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又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明宁静的早晨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第二十二章    白狮子嘎保森格是迎风而闻的,早晨醒来,鼻子轻轻一抽就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它跳了起来,跑向围绕羊群辛苦了一夜的看家狗小白狗嘎嘎的瘸腿阿妈,又跑向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用鼻子用眼神用斜卷在背上的尾巴,询问它们闻到什么没有?它们没有,它们昨天晚上先后经历了三次狼祸,撵跑了三群荒原狼,虽然只咬死了一只,但那种一刻也不能放松的追撵和巡逻搞得它们非常疲倦。它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渴望能够赶快吃点喝点,然后好好睡一觉。嘎保森格生气地冲它们叫嚣着,一鼻子拱翻了朝他奔来的小白狗嘎嘎的哥哥小黑狗格桑.又冲着嘎嘎的妹妹小黑狗普姆半是爱怜半是恫吓地吼了一声.意思是说:千万不要跑远了,草原上可是凶险得很哪,嘎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去找找看。它快快地离开那里,朝着飘来小白狗嘎嘎气息的地方跑去。   和嘎保森格同样是牧羊狗的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想跟上它,却被它回过头来蛮横地拦住了。它用粗粗的吠叫告诉它们:这里是靠近砻宝雪山的高山草场,这儿的野兽尤其是荒原狼特别多,尽心尽力地放牧去吧,看好我们的牛羊,我是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找到小白狗嘎嘎不罢休的,我走了。   自从主人全家从野驴河边搬到高山草场后,小白狗嘎嘎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嘎保森格猜想也许它被主人送人了,这样的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也许它被狡猾的雪豹或者更加狡猾的雪狼吃掉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它决定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好什么时间出发,就在这个早晨随着一阵风,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   现在,气息变成了形状,小白狗嘎嘎赫然出现了。刹那间,白狮子嘎保森格什么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闪电,朝着父亲奔扑而去。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猛吼一声,便被自己的吼声推动着朝前冲去。它很奇怪对方会丢开自己扑向父亲,因为这不符合藏獒的习惯。藏獒在面对陌生的人类和獒类时,永远都会把后者放在憎恨的首位。虽然每一只藏獒都会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人的,也都承认人的权力和能力远远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们也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那就是当楚界汉河已经形成,仇雠对抗就要发生时,致命的危险往往不在于人而在于獒。它们会喊起来:“你这只败类,你居然成了坏人的帮凶。”然后把全部的仇恨都发泄在帮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战很多时候也是帮凶之战。可是今天,白狮子嘎保森格却首先扑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没有用遗传告诉它这是不对的。两只巨獒的雌雄之较,转眼之间变成了侵犯人和保护人的战斗。   猝不及防的冈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厮杀惯性冲了上去,但它没有来得及冲到前面,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一闪而过,把它甩到屁股后面去了。现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冈日森格在后面追,两只同样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后地冲向了父亲。父亲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身边的麦政委不仅惊呆了而且惊软了:“这可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从小就是个见狗便毛的主儿。他惨叫一声:“警卫员。”   警卫员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边。他们有的正在帐房前给马梳毛,有的正在帮助仁钦次旦的老婆挤牛奶,有的正在和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说话——两个孩子已经不再因枣红公獒的死而仇视这些外来人了,他们毕竟是孩子,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并且给两个汉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卫员这时正在观看秃鹫吃食,十几只秃鹫已经把枣红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无几,一个硕大的血色骨架,连带着藏獒的悲惨和生命的遗憾,出现在草原盎然的绿光里。   好在还有父亲。父亲是爱狗的,爱狗的人是胆大的。他虽然有过被狗惨咬的经历,但他不是那种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他的性格里带有藏獒的风格:越碰越坚,越咬越强。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冲着前面飞奔而来的危险狂吼一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麦政委前面。   两只藏獒还在一前一后地奔跑,它们的距离只有几寸,但这几寸跟几丈几十丈差不多,后面的冈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对方。它在飞,对方也在飞,都是优秀的野兽,都是奔跑的圣手,短距离的比赛根本分不出谁的速度更快。白狮子嘎保森格飞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亲了。冈日森格大吼一声,这是吼给父亲的,意思是说:“赶快把小白狗藏起来。”凭着藏獒出众的直觉,冈日森格突然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首先扑向人而不是扑向同类,是因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冈日森格因此而怒发冲冠,吼声如炮:尽管你有着和小白狗同样的气息,但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绝对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绝对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妈,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冈日森格那样吼叫着,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着便一跃而起。   哗然一声响,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亲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改变了方向,侧着身子翻倒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儿,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紧接着翻倒在地的是冈日森格,它本来完全可以借机猛扑过去,压倒对方,一口咬断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在它看来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窃狼偷之辈的所为。它宁肯自己摔跤,宁肯失去打败对手的机会也不能玷污了好汉的名声。它连打了四个滚儿才站稳在地,一边防范着嘎保森格,一边欣赏地注视着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亲,也救了小白狗嘎嘎。当它突然出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时,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认识对方,对方是西结古的领地狗,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远古的祖先是不欺负母獒的,远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领地狗的,就好比人类的地方武装格外尊敬国防军、警察部队格外尊敬野战军一样。遗传的钢铁般顽固的意识使它狼狈不堪地放弃了进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大黑獒那日冲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帮着冈日森格和对方打仗,无论是出于争夺雌獒的原因,还是出于保护主人及其财产的原因,两只公獒之间的战争历来都是单打独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冲刺而来的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飞鸣的利剑,一旦虎牙触及到父亲,父亲就完了,触到脖子脖子断,触到胸脯胸脯穿。父亲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会一口叼起来,转身就跑。它作为一只母獒是追不上的,冈日森格或许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嘎保森格的气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和冈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横挡在父亲面前,忧虑重重地望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正在扑向白狮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开了,心傲气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敌手的进攻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态。它望着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种只有亲生父亲才会有的亮晶晶的声音呼唤起来。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动着身子,用它这个年岁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气挣扎着,试图脱离父亲的搂抱。它蹬着,拼命地蹬着,伤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惨而危险的遭遇,它流泪了,在雪狼面前,在极端孤独中思念阿妈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时没有尽情发出的哭泣,这时候喷涌而出。   麦政委从父亲身后站了起来,浑身抖抖地望着三只大狗。父亲指着白狮子嘎保森格说:“你看见了吧,这只藏獒是来争夺小白狗的。小白狗说不定就是它亲生的。它们长得多像啊,都是狮子头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样,都是白雪,一根杂毛也没有。”麦政委说:“那就给它,赶快给它。”父亲说:“可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我要是给了这只藏獒,它们肯定不允许。”麦政委说:“那就硬给,别人的孩子怎么能窃为己有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亲说:“恐怕它们饶不了我。”麦政委看着在父亲怀里又是哭喊又是挣扎的小白狗嘎嘎说:“它认识自己的亲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间,让它自己选择,无论它选择谁,都跟你没关系了。”父亲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亲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总不至于怨恨小白狗吧。   父亲走过去站在了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的中间,一手紧搂着小白狗嘎嘎,一手指着它们说:“你们不许争,让小狗自己选择,它选择谁,谁就把它带走,听懂了吗?”父亲说了好几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声音呼唤,冈日森格也不再朝对方做出俯冲的样子,知道它们完全听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自己朝后纵身一跳。   非常安静,差不多有十秒钟,连风的声音也没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条绳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来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急巴巴爬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高兴地汪了一声,但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小白狗是急昏了头爬错了方向,或者它是来向冈日森格说声再见的,毕竟冈日森格不仅照顾了它而且还救了它的命。小白狗嘎嘎很快就一百八十度地转了弯,细声细气地叫着,用更快的速度激动地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快步迎了过来。

大黑獒那日龇出虎牙,厉声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变成了提醒,提醒它赶快动手,一旦对方先动了手,小白狗嘎嘎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风一样扑了过去,又狂风一样席卷而逝。等到父亲和麦政委反应过来时,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地上了。只见白狮子嘎保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疯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疯追,都是直线,都是箭镞,谁也不愿意多跑一点儿弯路,速度在这个时候似乎变成了一切,爆发力量的肌肉和创造最佳姿态的筋骨把鲜活灵动的生命展示得无与伦比。然而还有智谋,智谋在这个时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实现一种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撵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嗥,这是狼的长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时充满深情的心声律动。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狼啊?但是速度并没有减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着后面的冈日森格,心里冷飕飕地耻笑了一声:你呀,外来的蟊贼,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是上阿妈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狼。   实际上这样的招数它白狮子嘎保森格也用过,有一次几个骑兵团的人从他们的驻地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打猎,随猎的三只猛恶的藏獒咬死了好几匹西结古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因为它不是领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来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护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帐房它就可以漠然处之。但它的主人尼玛爷爷不这样看,尼玛爷爷说:“即使是狼也是西结古草原的狼,你们上阿妈草原的人凭什么要在我们的家园里打狼?不行,一张狼皮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追。”于是它们追了上去。它们的目标自然首先是那三只猛恶的藏獒。猛恶的藏獒本来不应该见追就跑,但它们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赶快离开这片惹了麻烦的草原,骑着快马吆喝自己的藏獒赶快撤退。撤退是飞快的,要追上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学起了狼嗥,一声比一声尖亮。三只愚蠢的上阿妈草原的猛恶藏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追它们的真的是几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变成了狼。狼怎么可以追击它们呢?它们是藏獒,是称霸一切的远古的巨兽演变而来的壮士,是凌驾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刚。历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们终生杀狼吃狼,上天赐给它们的每一颗尖锐的牙齿、每一根锋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风的獒毛,都是为了让狼看起来胆战心惊。所以它们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击,狼居然在追击它们,而它们居然在逃跑。透心的耻辱让它们把主人的撤退号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它们停了下来。它们是三只,追上来的也是三只,但它们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愿安排了它们的行动。它们不仅停了下来,而且扑了过来。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这是为了激发它们对狼的蔑视从而让它们轻敌。它们果然轻敌了,就像真的见到了狼一样,带着满脸的嫌恶与不屑,狂躁地扑了过去。然而等待它们的却不是荒原狼的惊惧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击。它们死了。都是威武健壮的藏獒,应该有一场何等精彩的打斗。但它们是上阿妈草原喂大的轻敌的藏獒,它们和专横跋扈的骑兵团生活在一起,跟着人养成了蔑视一切对手的习惯,它们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咬死了一只,接着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葬身沙场,这是所有愚蠢的轻敌者的必然出路。   但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没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只上阿妈草原的愚蠢走狗,而是一只天生骄人的雪山狮子,一只在蹇跛的命运中磨砺出刚毅和智慧的喜马拉雅优秀獒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并没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终高看着对手:它是一只多么漂亮伟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样干净白爽,巍然耸立。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指望对方上当,反而在心里轻轻地叫唤:“你是獒中之美郎,千万别上当。”它坚持不懈地狼一样嗥叫着,终于听到了期待中上当者的回音。那是几声狗叫,是三只伟硕的藏獒发出的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它们仍然被仁钦次旦的老婆拴在帐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这里,以为真的狼来了,喊叫着,哗啦哗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着粗铁链子。   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打了个愣怔。它并不知道仁钦次旦家的三只藏獒是拴着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对待外来的冈日森格的态度,只知道如果它们和大黑獒那日一样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藏獒的基本立场,那来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种信号:告诉它们赶快过来,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倾着,小小地拐了一下,试图绕开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拦截,奔跑的路线顿时弯曲了。这微妙的变化正是冈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线而上,迅速缩短着距离,虎牙几乎挨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嫉妒地心里直抖:“险恶的家伙,这么快的速度,竟然可以赶上我了。”   如果这个时候前方不是突然出现人影,也许嘎保森格还不至于让冈日森格跑到前面拦住自己。人影是跑来打狼的。正在挤牛奶的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听到自家狗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就条件反射似的用藏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帮她挤牛奶的文书懂一点藏话,马上用汉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正在给马梳毛的人和正在和仁钦次旦的孩子说话的人,以及还在观看秃鹫吃食的警卫员,一听到喊声就都想到了麦政委,他们从四下里跑来,无意中挡在了嘎保森格前去的路上。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弯,一拐就拐进了冈日森格的圈套。冈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线呼啸而去,横挡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还没有站稳,就被大黑獒那日扑了个正着。它赶紧扭过头去护住小白狗嘎嘎,顺势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继续逃跑的可能了。白狮子嘎保森格恼怒地把头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右边是冈日森格,左边是大黑獒那日,前边是人,后边也是人——父亲拉着麦政委快步走来了。更让嘎保森格怒火中烧的是,冈日森格并没有凶神恶煞般地乘机扑过来跟它决斗,而是摆出一副君子风度,不怒而威地望着它,似乎以为只要胸腔里若断似连地滚出一些低沉的吼声就足够了,它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会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去。这可能吗?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吼声告诉对方,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从来不夹着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你们休想抢走它。它思忖着,大嘴动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觉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点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来。大黑獒那日以为对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白狮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开了,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开了。而对大黑獒那日来说,你越躲它越要扑,不夺回小白狗嘎嘎它就会天长地久地扑下去。它开始是只扑不咬,当它不耐烦地意识到嘎保森格的顽固不化也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时,就狠狠地在对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圆睁,骨子里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样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嚣起来:别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屈辱,做出过这样的忍让?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结古草原伟大的獒王,你怎么敢对我这样?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让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这个虎背熊腰的外来狗冈日森格,然后咬死前前后后挡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来人。它叫嚣着,把发自肺腑的声音和理智一起抛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扑了一下,看到冈日森格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扑回来,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疯了,它已经意识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带回尼玛爷爷家,就疯得连它自己也不认识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说它是你们的,你们敢把它吃了吗?可是我就敢。别忘了在古老的传统祖先的习惯里,藏獒就有吞食亲子的做法: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落入敌手,成为阴恶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声看得比天还要高的伟大的藏獒,往往会把亲生儿女吞到肚子里头去。现在,我就是一只伟大的藏獒,是远古的祖先不朽的名声的天然继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里头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齿一阵猛烈地挫动,血滋了出来,滋到天上就不见了。消散成气的小白狗嘎嘎的鲜血变成了一片惊叫。   惊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冈日森格的惊叫就像虎啸,吓得天上的云彩都乱了。大黑獒那日没有叫,它只是惊讶地朝后跳了一步,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只藏獒,而是一个魔鬼。白狮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吞着,朝着天空夸张地伸缩着脖子,连肉带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只吐出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藏医尕宇陀包扎在小白狗嘎嘎断腿上的袈裟布。   在雪狼嘴边死里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亲白狮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锋上幸免于难的小白狗嘎嘎在爱的温暖唇齿间被亲生父亲吃掉了,在义父冈日森格和义母大黑獒那日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正在痊愈伤口、茁壮成长的小白狗嘎嘎被爱疯了它的阿爸吃掉了。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生命现象在表现够了沉稳刚猛、大义凛然、先人后己、任劳任怨等等备受人类称赞的优点之后,突然又闪现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蓝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几乎让父亲晕过去:我爱的别人不能再爱。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爱的。因为爱就是占有,就是不让别人占有。   父亲悲愤地说:“你这个野兽你怎么把它吃掉了?”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别喊,它过来怎么办?它是疯狗。”父亲说:“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过来?”大黑獒那日听到父亲在说它,突然就呜呜呜地叫起来。它哭了,它是一只感情炽热得容易糊涂的母獒,它觉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满脸挂着眼泪,扑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却被冈日森格挡住了。冈日森格温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脸上的眼泪,更加温存地舔了舔它那仅有眼泪没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头深长地喘了一口气,抖了抖浑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马横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阴凶地鄙视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像是说:好了,狼心狼肺的家伙,你玩够了,该是我们两个见分晓的时候了。   父亲喊起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冈日森格,收拾它。”麦政委说:“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在青果阿妈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父亲激动地说:“可是它吃了小白狗。小白狗很可能就是它的亲生孩子,一个连亲生孩子都敢吃的人是好人吗?”麦政委说:“它们不是人,你不能用人的标准衡量它们。”父亲说:“你刚才还说我是在教唆人打架,怎么又不是人了?它们是人,绝对是人。”麦政委说:“我不跟你争这个,你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要是打起来,伤了谁对我们都不利。”   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两只同样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之问的雌雄之较、犬牙之拼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出事了。李尼玛的枪声让西结古的宁静哗地变成一片狗吠。   出事之前,白主任白玛乌金让李尼玛脱下了华丽的獐皮藏袍,摘下了气派的高筒毡帽,拔下了结实的牛鼻靴子,取下了昂贵的红色大玛瑙。李尼玛十分不情愿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这是压在枕头底下用来换洗的最后一套衣服。他心说藏民的衣服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穿?我已经把名字由汉人的李沂蒙改成了藏民的李尼玛,穿上草原的衣服不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藏民了?我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西工委的所有人都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不是更有利于工作吗,这跟贪财腐化有什么关系?就算藏袍靴子毡帽玛瑙很值钱,可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它们值钱,还不是等于零?我总不至于拿到多猕市场上去换成钱吧?还有狗,白主任你不是说了嘛,要我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我。我穿上藏民的衣服,领地狗们不就能重新认识我了?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对我说过,只要我穿上他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他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我了。我还听说,狗是认衣服的。我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就有了管家的样子和气味,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包括那些狮虎一般的藏獒,就得听我的了。一旦藏獒们都听我们的号令,西工委的工作不就做好了一大半吗?可是现在,你非要让我脱掉,那就等于脱掉了团结,脱掉了友爱,脱掉了工作成绩啊。李尼玛满心不服自主任白玛乌金的训斥,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服服帖帖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照他的说法就是:我把我跟领导的关系看成是藏獒跟主人的关系,惟命是听是我的最大特点。   换下了齐美管家送给他的衣帽首饰,李尼玛就该出门了。他要按照白主任的指令,把东西还给人家。一步跨出牛粪碉房时,他想起了那天被领地狗追咬的狼狈情形,顿时就惊得满身肉跳。他回身进房,带上了手枪。上级没有给他配备枪,他带上的是白主任的枪。白主任本来不想把枪给他,又一想万一狗再咬他呢?这里到处都是狗熊一样壮实豺狼一样不讲理的藏獒,咬破了皮肉不要紧,咬出了人命给上级怎么交代?毕竟李尼玛是我们的人,在人与狗的矛盾中,我们不能一味地袒护狗啊。自主任把枪交给他时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可别真的开枪。”说这样的话,证明白主任虽然来草原好几个月了,其实并不了解草原,草原上的藏狗尤其是那些可怕的藏獒是随便能吓唬的吗?你越吓唬,它就越要往你身上扑。藏獒的眼睛,那些珠黑色的深黄色的暗红色的玉蓝色的灰白色的青草色的如火如电的眸子,正在远远近近地研究着你,你的吓唬就是人家研究的结果:原来他是来送死的,送死的来了。   李尼玛在口袋里揣了枪,来到了原野上。原野是很安静的,出事前的原野都是很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野驴河的涛响,没有了风中草叶的低唱和空中鹰鸟的高鸣。最近的草冈就像最远的雪山一样悄然无声。   他先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想叫上梅朵拉姆一起去。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那是一种从喉咙里颤动而出的哼鸣,一听就知道不是冲着李尼玛而是给自家主人的通报:来人了,来人了。工布的老婆央金走出帐房冲他笑着,看他怕狗不敢过来,就退了回去。接着,梅朵拉姆出来了。   梅朵拉姆不去,不跟他到原野里去。她在原野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差一点被它们吃掉,但原野的柔情和魅力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在原野里遇到了一个男人的强迫,雪山草地河流树林的好风景就一下子消散殆尽了。那似乎是永不谢幕的惊恐,在她被草原的野风吹掉了贞洁之后,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和她的梦。她已经不再有旖旎幻美的“姑娘梦”了,她在结结实实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被一个半爱不爱的人突如其来地夺取了贞操,她应该怎么办?恨他?恨他是不对的;爱他?爱他是不能的。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一个女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要心甘情愿嫁给他?在这些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是不可能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把原野的美丽荒废在视线之外,用藏獒冰山一样的冷漠和暴风雪一样的果断对他说:“我不去。”   李尼玛心有不甘,情有不甘,被大草原催生而出的青春的朝气勃勃地向上冲着,欲望之水突然就澎湃成了野驴河。他忍不住抓住梅朵拉姆的手,拽上她就走。她不走,跟着他踉跄了几步,往后赘着身子,使劲推搡着他。一直监视着李尼玛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   两只看家狗是纯粹的藏獒,那决定着它们性格特征的血脉牢牢地牵连着远古的祖先心脏,而祖先是以好色闻名历史的:它们因为长期和人厮守便有了人的眼光,人眼里美丽的,在它们眼里同样也是美丽的。也就是说藏獒的好色与生俱来,公的母的都好女色,因此它们和女人的关系相处得最好,尤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喂养和抚摩。一个男人把一只成年的生獒豢养成熟獒,大约需要两个月,即使这样它也不可能忘记旧主人而完全在感情上归顺你。而一个女人用不了二十天就能让一只生獒听命于自己,漂亮的姑娘需要的时间就更短了,一个星期就能笼络它并把它指挥得滴溜溜转。而汉姑娘梅朵拉姆格外漂亮,她在工布家只住了三天,仙女一样的容貌就感动了工布家的藏獒。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就像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仙女一样。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可以享受仙女的待遇,这种待遇既可以来自人,也可以来自聪明的藏獒。   藏獒一叫,李尼玛就不敢动手动脚了。梅朵拉姆赶紧回过身去,拦住了跑过来的两只藏獒。李尼玛遗憾地摇摇头,大声说:“梅朵拉姆你听着,你当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我们结婚吧,就在这里结婚吧。我等着你的回话,你必须给我回话。”梅朵拉姆驱赶着藏獒无声地离开了那里。李尼玛气恼地把怀里的衣物扔到地上,又捡起来,愣愣地站着。他没想到,这时候和两只藏獒一起用凶鸷的眼光盯着他的,还有光脊梁的巴俄秋珠。   巴俄秋珠躲在工布家帐房一侧的牛粪墙后面,一直守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仙女是不能拉扯,不能欺负,更不能占有的。而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居然什么都做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突然他转身就跑,穿着那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跑向了领地狗群正在聚会的地方。   李尼玛多少有些伤感,为了一个姑娘不能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他忧郁地离开了姑娘的帐房,一个人走向了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八宝吉祥的彩帐,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和齐美管家就住在这里。遗憾的是他还没有走进灌木林,就碰到了一大群让他骨头酥软的领地狗。   领地狗们认出他就是前天被它们在巴俄秋珠的唆使下追咬过的那个外来人。前天追咬过的,今天自然是可以继续追咬的,因为在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意识里,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有几只心浮气躁的藏狗首先叫起来,边叫边朝他迅速靠近着,眼看就要扑到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它们听到了獒王的声音,獒王让它们停下,它们就停下了。   獒王虎头雪獒用一种空飘飘的眼光研究着这个外来的汉人和他怀里的衣物:衣物怎么不是穿戴在身上而是抱在怀里的?凭它的经验,穿着的才是自己的,抱着的都是别人的,而别人的往往又是偷来的。他莫非是个外来的贼?他偷了谁的?但是獒王虎头雪獒仍然没有发出扑咬的指令,原因很简单:它不想。它带着几个伙伴刚从昂拉雪山回到野驴河边,需要休息,更需要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亲切氛围里,享受大家殷勤的问候,并不希望让撕咬一个外来人这种怒气冲天的事情破坏了众星捧月的和谐局面。   但是獒王的心思李尼玛并不知道,也不知道研究一下领地狗群的阵势——显然不是进攻的阵势而是团聚的阵势。他甚至都不知道狗群有王,獒王是谁,当然也就不会面对獒王察言观色了。其实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转身逃跑。狗群里那些好事之徒会追咬他,但是并不会追上他,狂吠是为了震慑,而不是为了夺命,因为獒王虎头雪獒空飘飘的眼睛里是迷瞪瞪的安详。领地狗们都知道,当獒王需要和平与宁静的时候,任何过于激烈的逞能都会被獒王当作破坏祥和气氛的冒犯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必须和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打交道的外来人,李尼玛应该知道,即使你不会看狗的眼色行事,那也不能以为狗冲你叫就是想撕咬你。另外,除了逃跑此刻他至少还有两种脱身的办法是比较保险的,一是放下怀抱里的衣物大步走开,狗群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研究衣物上(谁的?好像是齐美管家的,咱们给他送去吧?)而放弃对他的追咬。二是穿戴上怀抱里的衣物迎狗而去,狗群觉得你身上的气味是它们闻惯了的和敬畏着的,自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遗憾的是,可以做的李尼玛都没有做,不可以做的李尼玛却不假思索地做了。


他惊恐失色,他在发抖,他的腿软了。他不是贼,但一看他那个畏葸不前的样子就是典型的贼样子了。贼顽固地抱着赃物,贼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贼的神态里有着所有行窃者的惧怕和苍白,苍白得好像等不及它们去咬他,就已经提前死亡。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他一阵乱摸之后胆怯地掏出了枪。獒王虎头雪獒黑黄色的大吊眼突然睁圆了,目光灼灼地盯上了他。枪谁不认识?上阿妈的人、骑兵团的人,他们来到西结古草原抢掠杀人的时候,手里都有枪,有长枪也有短枪。獒王警惕地看了看远方,发出了一阵洪钟般的叫声。这叫声既是对李尼玛的威胁,也是对众狗的提醒:“注意啊,他有枪,我们要准备战斗了。”立刻响起一片狗吠声。   但是战斗仍然没有开始,李尼玛还有机会收回手枪,转身走掉。不幸的是,狗吠很快消失了,原野里传来另一种声音:“獒多吉,獒多吉。”一听就知道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发出来的。他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连目光敏锐的獒王也看不见,声音却越来越激烈:“獒多吉,獒多吉。”仿佛是一股从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泉水,顿时幻变成无数水花,以仇恨的形式洒落在了领地狗的身上。它代表了不可违背的人的意志,激发着领地狗的杀性,獒王虎头雪獒不再犹豫了。它张大嘴,用最典型的藏獒之声让地上滚过了一阵轰隆隆的雷鸣。显然这就是扑咬的指令了,小喽哕藏狗们一拥而上。   枪响了,一只领地狗应声倒地。连李尼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是一枪毙命,而且打死的不是跑过来纠缠他的小喽哕藏狗,而是一只站在五十步开外根本就不屑于纠缠他的雍容大雅的藏獒。它是一只黑背黄腿眼睛上方闪烁着两颗小太阳的铁包金公獒,它谋深计远,老成持重,在昂拉雪山和冈日森格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败北回来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被李尼玛打死了。李尼玛一枪打烂了西结古草原吉祥的云彩。   接下来死掉的应该是李尼玛。獒王虎头雪獒饶不了他,所有的藏獒都饶不了他,那些喜欢在獒王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喽哕藏狗更饶不了他。然而他没有死,他活下来的原因是草原的神灵没有安排他死,也就是命不该死。一溜儿骑影恰到好处地从草原绿岚升腾的高地上走来,不,不是走来,是飞来。要是他们走着来,李尼玛就完了,藏獒置人于死地的速度是何等之快。他们是骑着马奔驰而来的,那些马个个都是草上飞。   首先飞来的是藏扎西。他从头人索朗旺堆的马圈里偷了一匹马。这匹菊花青的儿马经常被主人骑着去寺院,认得他这个昔日的铁棒喇嘛,兴奋得前仰后合。马是争强好胜的,一群好马在一起时往往有一种竞争,你选了它或者骑了它,就意味着它的得宠和别的马的失宠,它就会在别的马跟前洋洋得意,会认为自己是好中之好的马而对信赖它的人忠心耿耿。藏扎西是无意中偷到了它,但在它看来即使是偷也是千挑万选地偷。菊花青在荣耀到来的冲动中很快理解了藏扎西的意图,决定不管符合不符合头人索朗旺堆的利益,它也要帮助偷它的藏扎西逃脱各个部落骑手的追踪。它拼命地跑,速度快得超过了风,超过了那些追踪者的呐喊。它驮着藏扎西逃脱了野驴河部落骑手的围堵,又逃脱了野牛滩部落骑手的拦截,眼看就要逃脱牧马鹤部落骑手的追击了,突然听到一声吆喝,感觉到缰绳正在拽紧,马背上的藏扎西蛮横地命令它立马停下。菊花青扭头瞪着藏扎西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余奋未消地抬起前蹄刨了刨土,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大群领地狗的中间,来到了一个外来汉人的身边。外来的汉人就要倒在地上了,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地准备咬死他。   藏扎西跳下马背,挥着手,声音刚猛地驱赶着领地狗。领地狗们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曾经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虽然现在他脱去了象征铁棒喇嘛身份的红氆氇袈裟,但它们仍然觉得他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领地狗在内的所有生灵。领地狗们喊叫着,但都没有再往前扑。几乎将亮闪闪的牙刀插入李尼玛身体的灰色老公獒无可奈何地后退了几步,招呼别的藏獒簇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身边。它们表情复杂地望望死去的铁包金公獒,又望望藏扎西,急切地希望这个自己必须服从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赶快离开这里。   藏扎西冲着李尼玛喊一声:“快跑啊,你怎么还不快跑?”喊着,回头一看,嗖的一声跳上了菊花青没有鞍鞯的脊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风驰而来,横挡在他面前,站在马背上朝他抛出了套马索。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知道自己已是无可逃脱,干脆对准套马索的圈套钻了进去。转眼之间,他被拉下了马。菊花青儿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踢了一下强盗嘉玛措的大黑马,看到救主无望,便丧气地跑到一边去了。骑手们纷纷跑来,下马围住了藏扎西。准备受缚的藏扎西站起来.长叹了一声。为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汉人,他终于成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的俘虏。   领地狗们惊呆了,包括聪明的藏獒,包括尤其聪明的獒王虎头雪獒,都惊诧莫名地看着被绑起来的藏扎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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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3 12:25:23 | 只看该作者
辛苦了!纯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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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3 13:41:01 | 只看该作者
有时间再来看
40#
发表于 2006-6-14 18:23:34 | 只看该作者
好,顶了~~~
41#
发表于 2006-10-18 23:09:15 | 只看该作者
顶起。。。太多了。。我看完了。。但眼睛也花了。。嘿嘿
42#
发表于 2006-10-21 12:06:20 | 只看该作者
好看,没有完呀,等着你的下文:Smilies04
43#
发表于 2006-10-21 19:22:02 | 只看该作者
:Smilies04 :Smilies04 :Smilies09
44#
发表于 2006-10-25 16:07:47 | 只看该作者
郁闷,怎么没有下文了,要不让告诉我从哪个转来的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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