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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藏獒》,加精!ZT [打印本页]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5
标题: [转帖]《藏獒》,加精!ZT
藏獒是由一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巨型古犬演变而来的高原犬种,是犬类世界唯一没有被时间和环境所改变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横行四方的野兽,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驯化,开始了和人类相依为命的生活。   在杨志军的笔下,獒王虎头雪獒、冈日森格、黑色的狮头母獒那日以及它的同胞姐姐果日、以前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后来的多吉来吧等等在征服与被征服中,在自信豪迈与威严杀气中,在剽悍不羁与忠于规则中,用威风凛凛的刀牙、奋不顾身的抓扑,完成自己的使命。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6
序:父亲的藏獒    一切都来源于怀念——对父亲,也对藏獒。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来一只小藏獒,父亲说,藏獒是藏民的宝,什么都能干,你们把它养大吧。   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让我们换回它来。过了两天,小藏獒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它会回来。这就叫忠诚,知道吗?”可惜我们依然不喜欢不会摇头摆尾的小藏獒,父亲叹叹气,把它带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当兵,复员,上大学,然后成了《青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第一次下牧区采访时,走近一处藏民的碉房,远远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扑来,四蹄敲打着地面,敲出了一阵殷天动地的鼓声。黑獒身后哗啦啦地拖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木橛子,木橛子腾腾腾地蹦起又落下,眼看就要拔出地面。我吓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立着,连发抖也不会了。但是,黑獒没有把我扑倒在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随后跑来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诉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过我家的小藏獒,它认出我来了。   我对藏獒的感情从此产生。你仅仅喂了它一个月,十四年以后它还把你当作亲人,你做了它一天的主人它都会牢记你一辈子,就算它是狗,也足以让我肃然起敬。黑狮子一样威武雄壮的黑獒死后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长驻记者,一驻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过无数的藏獒,无论它们多么凶猛,第一眼见我,都不张牙舞爪,感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故交。它们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以后,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味道,它们天生就认得你!   那六年里,父亲和一只他从玉树带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则生活在父亲和藏獒的传说中。父亲在草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做过记者,办过学校,搞过文学,也当过领导。草原上流传着许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却同样传奇迷人。无论他做什么,他总是在自己的住所喂养着几只藏獒,而且都是品貌优良的母獒。母獒们一窝一窝下着崽,他就不断把小狗崽送给那些需要它们和喜欢它们的人。所以他认识和认识他的藏獒、跟他有过喂养关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许多草原。有个藏民干部对我说,“文革”中他们这一派想揪斗父亲,研究了四个晚上没敢动手,就是害怕父亲的藏獒报复他们。我替父亲庆幸,也替我自己庆幸,因为正是这些灵性威武的藏獒,让我发现了父亲,也发现了我自己——我有父亲的遗传,我其实跟父亲是一样的。   在长驻三江源的六年里,父亲的遗传一直发挥着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样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个真正的藏民那样生活着。我很少呆在州委所在地的结古镇,而是一头扎在了对于城镇来说更加边远的杂多草原、曲麻莱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谦草原。我有时住在父亲住过的房东家,有时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有时住在寺院的僧舍里,我天天看到日见稀少的藏獒,并成为它们的朋友。我穿着藏袍,骑着大马,参加所有的牧业生产活动、所有的节日活动和所有的佛事活动。我和牧民们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放牧,喂狗,议论他们的家长里短,帮助他们解决婆媳矛盾,邻里纠纷。那时候的记者,尤其是像我这样生活在边远牧区的记者,工作任务是很轻的,一两个月写一篇报道就已经算得上敬业了。我有的是时间忘情地做我愿意做的一切。常常是这样:骑着马,带着房东或者寺院的藏獒,走向很远很远的草原,醉倒在牧人的帐房里。我那个时候的理想就是:娶一个藏族姑娘,和父亲一样养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窝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窝子里放牧,偶尔再带着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猎冒冒险。我好像一直在为实现我的理想努力着,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长驻记者。   有一次在曲麻莱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来解手,凉风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得一干二净。结果它也醉了,浑身瘫软地倒在了我身边。我和它互相搂抱着在帐房边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摸着藏獒寻思:身边是谁啊,是这家的主人戴吉东珠吗?他身上怎么长出毛来了?这件事儿成了我的笑话,在草原上广为流传。姑娘们见了我就吃吃地笑,孩子们见了我就冲我喊:“长出毛来了,长出毛来了。”介绍我时,再也不说我是记者,而是说:“这就是与藏獒同醉说戴吉东珠长出毛来了的那个人。”牧民们请我去他家做客,总是说:“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那时候的我是有请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结隆乡的牧民尕让家做客,住了短短一个星期,他家那只大黑獒对我的感情就深到一日不见就满草原寻找的地步。使我常常猜想,它是不是父亲喂养过的藏獒。几年后我要离开草原,正好从结隆乡出发。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装坐进了汽车,知道这是一次长别离,就对汽车又扑又咬,牙齿都咬出血来了。在它的意识里,我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它的,而强迫我离开的,正是这辆装进了我的该死的汽车。后来听说,我走了以后,大黑獒一个星期不吃一口食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死了一样,好像所有的精气神包括活下去的意念都被我带走了。主人没了办法,就把一只羊杀了,又从狼皮上薅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它面前,怒斥道:“你是怎么看护羊群的?羊被狼咬死了你都不管,那我养你干什么?你看看,你看看,看到狼毛了吧?狼呢?还不赶快去找。”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狼已经很少很少,它都有一年没咬过狼了,没想到就在它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时候,狼会乘虚而入。它立马摇摇晃晃站起来,吃了一点,喝了一点,按照一只藏獒天赋的职守看护羊群牛群去了。   遗憾的是,以后我多次回到结隆乡,再也没有见到牧民尕让和深深眷恋着我的大黑獒。听说他们迁到别处去了,因为这里的草原已经退化,牛羊已经吃不饱了。   很不幸我结束了三江源的长驻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欢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骏马、牧民、藏獒、奶茶,对我来说这是藏区六宝,我在精神上一生都会依赖它们。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为父亲才喜欢藏獒的,父亲为什么喜欢藏獒呢?我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说:“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亲的思维,是草原人的思维。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无耻的盗贼,欺软怕恶,忘恩负义,损人利己。藏獒则完全相反,精忠报主,见义勇为,英勇无畏。狼一生都为自己而战,藏獒一生都为别人而战。狼以食为天,它的搏杀只为苟活;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是为忠诚,为道义,为职责。狼与藏獒,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每当父亲评价那些喜欢整人的人、剥夺别人生存权利的人、窝里斗的人、阴险诡诈的人时,总是说:“那是一条狼。”在一本《公民道德准则》的小册子上,他郑重其事地批注了几个字:藏獒的标准。父亲对我说:“我们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从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个狼视眈眈的环境里提心吊胆地度日。”所幸父亲生前,世人还没提倡狼性,还没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亲该多么的伤心。   可惜父亲生前,藏獒已经开始衰落,尽管有“藏獒精神”支撑着父亲的一生,年迈的他,也只能蜗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怀想远方的草原和远方的藏獒。每次注视父亲寂寞的身影,我就想,我一定要写一本关于藏獒的书,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亲”。   藏獒是由一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变而来的高原犬种,是犬类世界唯一没有被时间和环境所改变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横行四方的野兽,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驯化,开始了和人类相依为命的生活。作为人类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许多当之无愧的称号,古人说它是“龙狗”,乾隆皇帝说它是“狗状元”,藏民说它是“森格”(狮子),藏獒研究者们说它是“国宝”,是“东方神犬”,是“世界罕见的猛犬”,是“举世公认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种”,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这样描写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怪犬,它体形巨大,如同驴子,凶猛声壮,如同狮子。”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横扫欧洲,把跟着他南征北战的猛犬军团的一部分三万多只藏獒留在了欧洲,这些纯种的喜马拉雅藏獒在更加广阔的地域杂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国獒犬等等。这就是说,现存于欧亚两陆的几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种的祖先都是藏獒。   父亲把这些零零星星搜集来的藏獒知识抄写在一个本子上,百看不厌。同时记在本子上的,还有一些他知道的传说。这些传说告诉我们,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传说中神勇的猛兽“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苍猊。在藏族英雄格萨尔的口传故事里,那些披坚执锐的战神很多都是藏獒。藏獒也是金刚具力护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髅鬼卒白梵天的变体,是厉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厉神之后乌玛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达拉姆和暴风神金刚去魔的坐骑,是雅拉达泽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护神。而曾经帮助二郎神勇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喜马拉雅藏獒。   所有这些关于藏獒的知识和传说,给了父亲极大的安慰,他从玉树草原带回家的那只藏獒老死以后,它们便成了父亲对藏獒感情的唯一寄托。我曾经从报纸上剪下一些关于藏獒集散地、藏獒繁殖基地、藏獒评比大会和藏獒展示会的消息,送给父亲,希望能带给他快乐,却没想到,带给他的却是忧虑。父亲说,那还是藏獒吗?那都是宠物。   在父亲的心中,藏獒已经不仅是家兽,不仅是动物,而是一种高素质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张扬游牧精神的一种形式,藏獒不仅集中了草原的野兽和家兽应该具备的最好品质,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应该具备的优秀品质。藏獒的风骨,不可能在人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延续,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厉风土中磨砺。如果不能让它们奔驰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让它们啸鸣于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让它们时刻警惕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让它们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担子扛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它们的敏捷、速度、力量和品行的退化,都将不可避免。所以,当城市中先富裕且闲暇起来的人们对藏獒的热情日渐高涨之时,当藏獒的身价日渐昂贵之时,父亲的孤独也在日渐加深。我不时安慰父亲说,至少青藏高原还在,高原上的藏獒也还在。我还说,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护自然环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纯粹也可以得到保证。父亲却苦笑着说:“即便那样,狼已经不多了。”是的,狼已经少了,虎豹熊罴也都少了,少了敌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岂能不少?父亲已经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幸好父亲没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却横行起来。   就在对藏獒的无尽怀想中,父亲去世了。   我和哥哥把父亲关于藏獒知识的抄写本和剪贴本一页一页撕下来,连同写着“千金易得,一獒难求”八个字的封面,和着纸钱一起烧在了父亲的骨灰盒前。我们希望,假如真有来世,能有藏獒陪伴着他。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老朋友旦正嘉的儿子强巴来到我家,捧着一条哈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哈达献给了父亲的遗像,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他给父亲的礼物。我们全家都惊呆了,那是四只小藏獒。这个像藏獒一样忠诚厚道的藏民,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区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四只品系纯正的藏獒,想让父亲有一个充实愉快的晚年。可惜父亲已经走了,再也享受不到藏獒带给他的快乐和激动了。   四只小藏獒是两公两母,两只是全身漆黑的,两只是黑背黄腿的。旦正嘉的儿子强巴说:“我已经想好了,它们是兄妹配姐弟,就好比草原上的换亲,妹妹给哥哥换来了媳妇。”说着,过家家一样把小藏獒按照他安排好的夫妻一对一对放在了一起。   母亲和我们赶紧把它们抱在怀里,喜欢得都忘了招待客人。我问强巴,已经有名字了吗?他说还没有。我们立刻就给它们起名字,最强壮的那只小公獒叫冈日森格,它的妹妹叫那日。最小的那只母獒叫果日,它的比它壮实的弟弟叫多吉来吧。这些都曾经是父亲的藏獒的名字,我们照搬在了四只小藏獒身上。而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又用它们命名了我的主人公,也算是对父亲和四只小藏獒的纪念吧。   送来四只小藏獒的这天,是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第一个节日,让我们在忘乎所以的喜悦中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两个星期后,我们家失窃了,什么也没丢,就丢了四只小藏獒。   寻找是不遗余力的,全家都出动了。我们就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声声地呼唤着:“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那日。”我们托人,我们报警,我们登报,我们悬赏,我们用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整整两年过去了,我们才愿意承认,父亲的也是我们的四只小藏獒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偷狗的人一般是不养狗的,他们很可能是几个狗贩子,用损人利己的办法把四只小藏獒变成了钱。能够掏钱买下小藏獒的,肯定也是喜欢藏獒的,他们不至于虐待它们吧?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喂养好它们吧?就是不知道,四只小藏獒是不是在一个主人家里,或者它们已经分开,天各一方,过着各自独立的生活,完成各自独立的使命去了?   现在,四只小藏獒早该长大,该做爸爸妈妈了。我想告诉那些收养着它们的人,请记住它们的名字: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多吉来吧是善金刚的意思,果日是草原人对以月亮为表证的勇健神母的称呼,那日是他们对以乌云为表证的狮面黑金护法的称呼;另外,果日还是圆蛋,那日还是黑蛋,都是藏民给最亲昵的孩子起乳名时常用的名字。   还请记住,要像高原牧民一样对待它们,千万不要随便给它们配对。冈日森格、多吉来吧以及果日和那日,只有跟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生儿育女,才能在延续血统、保持肉体高大魁伟的同时,也保持精神的伟大和品格的高尚,也才能使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威镇群兽,卓逸不群,铁铸石雕,钟灵毓秀,一代又一代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还请记住,它们身上凝聚了草原藏民对父亲的感情,还凝聚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6
上卷    发生在青果阿妈草原的那场藏獒之战,在当地的史志上,只是寥寥几笔:民国二十七年,马步芳所属西宁罗家湾机场汉兵营移驻青果阿妈西部草原——西结古草原,号称狗肉王的营长派兵大肆捕狗杀狗,引起当地头人和牧民的不满,随即爆发了战事。在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数百藏獒个个奋勇争先,迫使汉兵营弃营而走,逃离了西结古草原。   但是在草原人的口头上,民国二十七年的藏獒之战,既是英雄的礼赞,也是生命的悲歌,死亡的沉痛就像雪山对草原的浇灌,那么冰凉地渗透在了人和藏獒的记忆里。因为汉兵营的逃离并不意味着藏獒之战的结束,甚至可以说战事才刚刚开始。决不容忍草原民族有任何反抗举动的马步芳派出一个骑兵团前来镇压所谓的叛乱。西结古草原一片兵荒马乱。   前来血洗西结古草原的不光是马步芳的骑兵团,还有历史的冤家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上阿妈草原的头人们,服从头人的骑手们,在马步芳骑兵团的挑动利诱下,冲过了自祖先开始就有争议的草原边界,把古老的草场纠纷和部落矛盾迅速演变成了一场现实的战争。那么多人头掉了,那么多藏獒扒皮了,西结古草原的春天淋着血雨长出了一片片黑红色的牧草,那是无法再绿的牧草,那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洗不净的牧草,那是一种连根连遗传的基因都浸透了鲜血和仇恨的牧草。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7
第一章    穿过狼道峡,就看见青果阿妈西部草原了。护送父亲的两个军人勒马停了下来。一个军人说:“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记者同志,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牧民和头人对我们很友好,你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不到三个时辰就会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头房子,那儿就是西结古,你要去的地方。”父亲目送着两个军人走进了狼道峡,疲倦地从马背上溜下来,牵着枣红马走了几步,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猕草原跟着牧人学藏话,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发,父亲想睡一会儿再赶路。他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有点饿,便从缠在身上的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花生是带壳的,那些黄色的壳就散落在他的身体两侧。他吃了一把,还想吃一把,第二把没吃完,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分危险,眼睛的余光里有些黑影包围着他,不是马的黑影,而是比马更矮的黑影。狼?他忽地坐了起来。   不是狼,是狮子,也不是狮子,是狗。一只鬣毛飒爽的大黄狗虎视眈眈地蹲踞在他身边。狗的主人是一群孩子,孩子们好奇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父亲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这么大的一只藏狗,紧张地往后缩了缩,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一个大脑门的孩子用生硬的汉话说:“上阿妈的。”“上阿妈的?你们要是西结古的就好了。”父亲看到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着花生壳,有两个正放在嘴边一点一点咬着。再看看身边,草地上的花生壳都被他们捡起来了。父亲说:“扔掉吧,那东西不能吃。”说着从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了过去。   孩子们抢着伸出了手。父亲把干粮袋里的所有花生均匀地分给所有的孩子,最后剩下了两颗。他把一颗丢给了大黄狗,讨好地说:“千万别咬我。”然后示范性地剥开一个花生壳,吃掉了花生米。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大黄狗怀疑地闻着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大脑门的孩子飞快地捡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里塞。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抢过去说:“这是冈日森格的。”然后剥了壳,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黄狗面前。大黄狗感激地望着刀疤,一伸舌头舔了进去。   父亲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大脑门的孩子说:“天堂果。”又用藏话说了一遍。几个孩子都赞同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天堂果?也可以这么说,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花生。”大脑门的孩子说:“花生?”   父亲站起来,看看天色,骑在了马上。他朝孩子们和那只令人敬畏的大黄狗摆摆手,策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远,突然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所有的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大黄狗都跟在身后。   父亲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孩子们也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怎么不走了?”父亲继续往前走,孩子们继续往前跟。鹰在头顶好奇地盘旋,它看到草原夏天绿油油的地平线上,一个汉人骑在马上,一群七个衣袍褴褛的藏族孩子和一只威风凛凛的黄色藏狗跟在后面。孩子们用赤脚踢踏着松软的草地,走得十分来劲。   父亲始终认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这七个孩子和那只大黄狗有了联系。花生是离开西宁时老金给他的。老金是报社记者部的主任,他女儿从河南老家带来了一大包花生,他就恨不得全部让父亲拿走。老金说:“这是专门带给你的,咱们是老乡,你就不要客气。”父亲当然不会全部拿走,只在干粮袋里装了一些,一路走一路吃,等到青果阿妈草原时,就只剩下最后一点了。草原上的七个孩子和一只名叫冈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亲的最后一点花生,然后就跟在父亲后面,一直跟到了西结古。   西结古是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标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头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处漂移的帐房。寺院和碉房之间,到处都是高塔一样的嘛呢堆,经杆林立,经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经文的风马旗和彩绘着佛像的幡布猎猎飘舞。   父亲到达西结古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拉长了地上的阴影,依着山势错落高低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倾斜的。山脚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扎着一些黑色的牛毛帐房和白色的布帐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帜花边一样装饰在帐房的四周。炊烟从房顶升上去,风一吹就和云彩缠绕在了一起。云很低很低,几乎蹭着林木森然的山坡。   仿佛是云彩发出的声音,狗叫着,越来越多的狗叫着。草浪起伏的山脚下,一片刷刷刷的声音。冲破云层的狗影朝着父亲狂奔而来。父亲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勒马停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几乎不是狗,是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   父亲后来才知道他见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时候草原上的藏獒绝对是正宗的,有两个原因使这种以凶猛和智慧著称的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犬保持了种的纯粹:一是藏獒的发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会把交配时间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发情期内,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见獒就躲的,因为它们经不起藏獒的重压,就好比母羊经不起公牛的重压一样。二是藏獒孤独傲慢的天性使它们几乎断绝了和别的狗种保持更亲密关系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邻居,却不可以是爱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换伴侣,除非伴侣死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死掉伴侣的公獒会因情欲的驱使在藏獒之外寻求泄欲的对象,但是如前所说,那些承受不起重压的母狗会远远躲开,一旦躲不开,也是一压就趴下,根本就无法实现那种天然铆合的生殖碰撞。还有一些更加优秀的藏獒,即使伴侣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烧洪水般汹涌的情欲,也不会降低追求的标准。它们是狗群中尊严的象征,是高贵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风范如此。   父亲惊恐地掉转马头,打马就跑。   一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把拽住了父亲的枣红马。枣红马惊得朝后一仰,差点把父亲撂下来。孩子悬起身子稳住了马,长长地吆喝了一声,便把所有狂奔过来的藏狗堵挡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骚动着,却没有扑向父亲。父亲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光脊梁的孩子牵着父亲的马朝前走去。狗群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敌意的眼光始终盯着父亲。父亲能用脊背感觉到这种眼光的威胁,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颤着。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座白墙上糊满了黑牛粪的碉房前。碉房是两层的,下面是敞开的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着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亲感谢地拍拍光脊梁的肩膀。光脊梁噌地跳开了,恐惧地望着父亲,恰如父亲恐惧地望着狗群。父亲问道:“你怎么了?”光脊梁说:“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没有听懂的父亲不解地摇摇头,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又给马卸了鞍子摘了辔头,让它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着行李踏上石阶走到了碉房门口。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正要敲门,就听光脊梁的孩子一声尖叫,惊得他倏地回过头去。父亲看到光脊梁的脸一下子变形了:夕阳照耀下的轮廓里,每一道阴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亲从来没见过孩子的眼睛会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远处的草坡上,一溜儿站着跟随父亲来到西结古的七个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名叫冈日森格的大黄狗。父亲很快就会知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藏獒,是一只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   父亲用半通不通的藏话对光脊梁的孩子说:“你怎么了?他们是上阿妈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话疯了一样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   藏狗们立刻咆哮起来,争先恐后地飞扑过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落荒而逃,边逃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冈日森格掩护似的迎头而上,转眼就和一群西结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团。   父亲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类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冲撞,第一次发现狗类和人类一样首先要排挤的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异类。所有的藏狗都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拦截它们的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知道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它迅速选准目标,迅速跳起来用整个身子夯过去,来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扑咬下一个目标。这种快节奏重体力的扑咬就像山崩,它扑向谁,谁就立刻会滚翻在地。但西结古的藏狗似乎很愿意自己被对方扑倒,每当冈日森格扑倒一只,别的藏狗就会乘机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着血的,迅速把冈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红了。   更加严峻的现实是,冈日森格扑翻的所有藏狗没有一只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站在狗群的外围,连狂吠一声的表示都没有。它们在观战,它们似乎不屑于这种一哄而上的群殴战法而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或者它们意识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来犯者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着。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让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几乎就是耻辱。更加耻辱的是它打败了对方,而流血的却是自己。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机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点点地耗尽力气和流尽鲜血。   冈日森格改变战法了。当又一只藏狗被它扑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袭者戳了两个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后,涌动在血管里的耻辱让它做出了一个几乎丧失理智的决定:它绕开了所有纠缠不休的藏狗,朝着那些身体壮硕的大狗冲了过去。它知道它们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狗种,那就是令狗类也令人类骄傲的喜马拉雅獒种;知道喜马拉雅獒种的这些骄子才是西结古狗群的领袖,能跟自己决一死战的应该是它们而决不是吠绕着自己的这些小喽。它相信自己能够杀死它们,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们杀死,但不管是杀死它们还是被它们杀死,它所渴望的只应该是一种身份相当、势力相当、荣辱相当的藏獒之战。   西结古的藏獒没想到冈日森格会直冲过来,而且一来就撞倒了一只和来犯者一样威风凛凛的狮头金獒。藏獒们吃惊之余,哗地散开了,这是扑过去迎战来犯者的前奏。但是它们都没有扑过去,它们看到狮头金獒已经翻身起来扑了过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冈日森格和狮头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着我的皮,我咬着你的肉,以两颗硕大的獒头为中心,沿着半径,转过来转过去。但显然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很快就有了分晓,狮头金獒被压倒在地了,半个脖子嵌进了冈日森格张开的大嘴。血从冈日森格的牙缝里流了出来,那是狮头金獒未能尊重一只比它更强大的同类而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并不惨重,因为冈日森格并没有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当它很快扭动着滴血的脖子十分愤怒地站起来,想要龇牙回击冈日森格时,发现对方已经丢开自己冲向了另一只离它最近的藏獒。   这是一只竖着眼睛挺着鼻子的凶狠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离冈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为早就预见了狮头金獒的失败,也早就做好了鏖战冈日森格的准备。在冈日森格压倒狮头金獒的时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随时扑咬的样子挑逗着对方,但等到冈日森格真的朝它扑来时,它又巧妙地闪开了。这种还没有较量就开始躲闪的举动在喜欢硬碰硬的藏獒中并不常见,只有那种和狼和豹子经过无数次打斗的藏獒才会从对手那里学来这样一种战术。躲闪是为了激怒对方,以便在对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况下寻找进攻的机会,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闪着,让愤怒的冈日森格更加愤怒了——当冈日森格那越来越狂猛的扑咬接二连三失败之后,它不禁发出了一声藏獒在打斗时本不应该发出的尖叫。这说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达到,只要这样的扑咬再持续几次,就会大大挫伤冈日森格的锐气,而挫伤锐气对一只年轻气盛的公獒来说,几乎等于丧失了一半攻击的速度和力量。   然而老谋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冈日森格的能力,冈日森格虽然由于求胜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态,可它很快知道了老公獒的目的,也观察到了对方躲闪的线路。它依照最优秀的遗传本能立刻就明白对老公獒的扑咬是需要提前量的。它用自己算计好的提前量扑咬了一次,尽管没有成功,但立刻又明白,不仅要有提前量,而且要声东击西,让对方在自己的计谋面前逃无可逃。接下来的一次扑咬它大获成功,也让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伤害。灰色老公獒在闪开对方攻击的一瞬间噗嗤一声趴在了地上,实实在在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已经出现在脊背之上,与此同时后颈上有了一阵灼烫的疼痛,冈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开了它的皮毛。它回头就咬,碰到的却是冈日森格在呼噜噜的喉咙深处向它发出的低声警告。它一听这警告就低下头哑哑地叫起来,那是哭声,那是相当于人类凄然而恸的哭声。哭声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经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维护西结古草原藏獒的尊严了。它现在唯一要做的并不是挣扎着起来和对方扭成一团继续撕咬直到自己被咬成重伤或者被咬死,而是把本该自己消灭的敌人拱手让给别的藏獒,然后痛苦地看着别的藏獒在打败这个来犯者之后是如何的趾高气扬。   凄然而恸的哭声让冈日森格迅速离开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转身撞翻了两只从后面蹿过来试图咬它屁股的小喽藏狗,然后面对一群一只比一只壮硕的喜马拉雅獒种,用鼻子噗噗噗地喷洒着满胸涌荡的豪气,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羁的样子。   到了这种时候,按照獒类世界古老习俗的约定,该是由獒王出面迎战来犯者的时候了。在青藏高地,草原深处,尤其是在青果阿妈草原,守护领地的藏獒群里,大都会有一个处于领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强大十分凶悍的,一定在保护领地中建立过人和狗都能认同的巨大功勋——咬死过许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过许多金钱豹和雪豹,甚至咬伤或者咬死过藏马熊和野牦牛。此外它们很可能就像咬死狐狸那样咬死过人,咬死过那些敢于闯入领地挑衅主人的仇家。和别的动物不一样,獒王的诞生并不一定是藏獒与藏獒之间激烈打斗一决雌雄的结果,因为在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中,在共同的责任共同的敌人面前,谁是最勇武的,谁是最智慧的,谁是智勇双全的,藏獒们心里都有数,加上人类的认可,大家也就随之认可主动称臣了。只有一种情况会使獒王的产生演变成藏獒与藏獒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那就是人类的认可和藏獒们的认可出现误差。被人类认可或者指定的獒王一定要证明人类的选择是正确的,而被藏獒们认可的獒王也一定要证明藏獒的选择是正确的,于是打斗就会频繁出现,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只被彻底征服。也有至死不服的,倔强的一只被更倔强的一只活活咬死。通常被征服或者被咬死的往往是人类认可的獒王,因为在确定獒王的功勋和识别獒王的能力方面,藏獒比人更接近真实更具有公正的评判。   现在,西结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现了,一旦出现,那差不多就是一场老虎斗老虎、狮子咬狮子的重量级角斗。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兴奋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静了。等待着,连炊烟和云彩,连傍晚和夕阳,都静止不动地等待着。倾斜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倾斜了,鸟瞰的阴影拉得更长更远。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7
冈日森格扬头扫视着獒群,几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后死死盯住了一只带着微笑望着它的虎头雪獒。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尽管它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在獒群的中央,尽管它依然蹲踞着就好像面前的打斗跟它毫无关系,但冈日森格一眼就看出它是獒王。它身形伟岸,姿态优雅,一脸的王者之气,顾盼之间八面威风冉冉而来。它一只眼睛含着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迈,一只眼睛含着斗士必有的威严和杀气,但行动却是傲慢和迟缓的,充满了对来犯者发自内心的蔑视。冈日森格不禁暗暗称赞:好一个獒王,尊严的头颅居然是纹丝不动的,仿佛每一根迎风抖动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证明它存在的伟大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虽然闭着嘴但尖长的虎牙却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虎牙是六刃的,也就是说它有六根虎牙,嘴的两边各有三根,而一般的藏獒一共只有四根,并且还没有它这般尖长。六刃的尖长虎牙明白如话地告诉对方它是不可战胜的,而大嘴阔鼻所形成的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种的经典之相貌,会让任何人任何动物望一眼而顿生敬畏,那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生命的神圣威仪。   虎头雪獒站了起来。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终于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盯着它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金灿灿的鬣毛奋然一抖。一场猛獒对猛獒的打斗就要开始了。不,不是打斗,是惩罚。在藏獒们和藏狗们看来,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惩罚性撕咬,为了忠于职守和捍卫荣誉,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必须严厉惩罚一个汹汹然不自量力的来犯者。如果来犯者敢于反抗獒王的惩罚,那就是说它不打算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走出獒群,来到冈日森格面前,嗓眼里呼呼地响着,似乎在告诉对方:你现在还来得及捡回一条命,赶快逃跑吧,西结古草原不欢迎你。冈日森格听懂了它的话,却没有做出任何听话的表示,而是挑衅地斜绷起前腿把身子朝后倾了倾。獒王虎头雪獒眯缝起眼睛扮出一副笑模样,大度地摇了摇尾巴:走吧年轻人,你长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实在不忍心杀死你。冈日森格不理对方的茬,耸起一棱一棱的脊毛,就要扑过去了。   但是且慢,有个声音正在响起来,那是人的声音,是那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的声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结古的狗群尽快咬死冈日森格,然后跟着他去追逐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所以就喊起来:“那日,那日。”他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古草原獒群里的獒王,却不知道越是獒王就越不会心浮气躁地出手,它要端端架子,吊吊胃口,然后一扑成功,一口致命。他既失望又吃惊地以为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不敢对这个年轻力壮、威仪堂堂的来犯者动手,就耐不住性子地喊起来:“那日,那日。”   被称作那日的藏獒从獒群里跳出来了,它是一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很小很小的时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梁的孩子喂养过,只要喂养过的人就都应该是主人,所以听他一叫,它就跳出来了。跳出来后才知道光脊梁的孩子要它干什么。它迟疑了一下,便按照光脊梁的手势越过了獒王跟对手的对阵线,无所畏惧地扑向了冈日森格。   年轻的冈日森格没想到,它心惊胆战地渴望着的这场勇者之战,这场挑战西结古獒王的狂妄之战,在没有实现之前就早早地结束了。它愣愣地站着,直到被牛犊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两撞撞翻在地,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扑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盯住的獒王而是一只自己从不招惹的母獒。它从地上跳起来,像刚刚被它打败的那只灰色老公獒一样躲闪着对方的撕咬。   光脊梁的孩子又喊起来:“果日,果日。”   果日出现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色狮头母獒。冈日森格根本就没看见它是从哪里跳出来的,甚至都没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它撞了个正着。趁着这个机会,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啸着扑了过来。   冈日森格被扑翻在地上。这次它没有立刻站起来。它身上压着两只牛犊般大小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难翻过身来用粗壮的四肢支撑住大地。它本来可以用利牙的迅速切割摆脱两只大黑獒的压迫和撕咬,但是它没有这样。人类社会中“男不跟女斗”的解嘲在喜马拉雅獒种世界里变成了一种恒定的规则,公獒是从来不跟母獒叫板的,况且是如此美丽的两只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击,忍让和退却是公獒唯一的选择。冈日森格坚决信守着祖先遗传的规则,却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机的泥淖。它有些迷惘:怎么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獒类社会那些天定的法律并没有渗透到它们的血液里。它不知道这是人类起了坏作用——人类一掺和,动物界的许多好规矩就会变成坏习惯。更不知道,它所服从与钟爱的人类(此刻人类的代表就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正在把更加危险的局面导入它的命运之中。   光脊梁的孩子挥着胳膊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冈日森格扑去。藏獒们不安地跳动着,拥挤到了一起。只有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无动于衷地卧下了,并且冲着两只疯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满地叫唤着。藏獒们看到它们的王这样,便渐渐安定下来。它们是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们可以不听任何来自个人的命令。而那些作为小喽的藏狗却没有这么好的理性,它们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声煽动得群情激愤,环绕着倒在地上的冈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突然它们冲了过去,当两只母性的大黑獒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叫声中离开冈日森格时,几乎所有的藏狗都扑向了一个点。藏狗们在这个点上一层一层地摞起来,都想用利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口最下面的这只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已经站不起来了,在两只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后,藏狗们的撕咬就变成了死神来临的信号。这个信号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使它身上的伤口差不多变成了一张鱼网,那是名副其实的千疮百孔。   渐渐安静了,连嘈杂不休的藏狗也不再激动地叫唤了。安静对藏在草冈后面远远地窥伺着这边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无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他们悄悄摸了回来,探头探脑地想营救他们的冈日森格。光脊梁的孩子几乎是用后背感觉到了仇家的到来,倏地转过身去,鹰鸷般的眼光朝前一横,便大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群骚动起来,包括藏獒在内的所有西结古的领地狗都朝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奔扑过去。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转身就跑,齐声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父亲提着行李站在碉房门前观望着,奇怪地发现,七个孩子的喊声一响起来,狗群追撵的速度马上就减慢了,甚至有些大狗(它们是包括獒王虎头雪獒在内的一些藏獒)干脆放弃了追撵,摇头摆尾地在原地打转。   光脊梁的孩子同样感到奇怪,朝前跑了几步,喊道:“獒多吉,獒多吉。”父亲已经知道这是撺掇狗群追撵的声音,生怕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跑不及被狗群追上,朝光脊梁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他们是跟我来的。”   话音刚落,父亲身后的碉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8
第二章    碉房里男男女女坐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人,有的不是。不管是军人还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成员。成员们正在开会。拽他进来的军人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胡喊什么?”父亲赶紧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人。眼镜仔细看了两遍说:“白主任,他是记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进来的军人说:“记者?记者也得听我们的。那几个孩子是你带来的?”父亲点点头。白主任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纪律吗?”父亲问道:“什么纪律?”白主任说:“坐下,你也参加我们的会。”   父亲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诉他,青果阿妈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个,分布在西结古草原、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下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五个地方。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的部落世代为仇,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亲,居然把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带到了西结古草原,又居然试图阻止西结古人对上阿妈人的追打。   父亲说:“他们只有七个人,很危险。”   白主任说:“这里的人也只是撵他们走,真要是打起来,草原上的规矩是一对一,七个人只要个个厉害,也不会吃亏的。”   父亲说:“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对一的。那么多狗一拥而上,我怎么能看着不管?”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儿,教训父亲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你还要明白,我们在西结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头人和牧民群众的欢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对上阿妈草原采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落头人过去都是投靠国民党的,马步芳在上阿妈草原驻扎过骑兵团,团长的小妾就是头人的妹子。”   父亲寻思:既然不介入矛盾,为什么又要孤立对方?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断了。奶茶是炖在房子中间的泥炉上的,一个姑娘倒了一碗递给父亲。姑娘蓝衣蓝裤,一副学生模样,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喝吧,路上辛苦了。”父亲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来不放心地从窗户里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经跑远了。刚刚结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迅速离开那里。它们的身后,是一堆随风抖动的金黄色绒毛,在晚霞照耀的绿色中格外醒目。父亲说:“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说着,抬脚就走。   父亲来到草坡上,看到四处都是血迹,尤其是冈日森格的身边,浓血漫漶着,把一片片青草压塌了。他回忆着刚才狗打架的场面,狮子一样雄壮的冈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结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场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黄的獒毛,手上顿时沾满了血。他挑了一片无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离开,就见冈日森格的一条前腿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父亲愣了:它还没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会的眼镜来到草坡上对父亲说:“白主任认为你刚来,不懂规矩,应该跟他住在一起。”原来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帐房里,只有白主任和作为文书的眼镜住进了那座白墙上糊满黑牛粪的碉房。碉房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献出来的,除了住人,还能开会,等于是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父亲说:“好啊,可是这狗怎么办?”眼镜说:“你想怎么办?”父亲说:“这是一条命,我要救活它。”眼镜说:“恐怕不能吧,这是上阿妈的狗,你要犯错误的。”   父亲回到了碉房里。眼镜从墙角搬过来一个木头匣子放到地毡中央。匣子里是青稞炒面,用奶茶一拌,再加一点酥油,就成糌粑了。这就是晚饭。吃饭的过程中,白主任抓紧时间给他讲了不少草原的规矩,什么在牧民的帐房里不能背着佛坛就坐因为人的后脑勺上冒着人体的臭气啦,不能朝着佛坛伸脚打喷嚏说脏话因为佛是喜欢体面和干净的啦,不能从嘛呢石经堆的左边走过因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鱼吃鱼因为水葬的时候鱼是人的灵魂的使者其地位仅次于天葬的秃鹫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为那是对神赐食物的亵渎啦,不能吃当天宰杀的肉因为牲畜的灵魂还没有升天啦,不能打鸟打蛇打神畜因为那是你前世的亲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为肩膀上寄居着战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帐房上晒衣服因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飘荡啦,不能走进门口有冒烟的湿牛粪的人家因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号啦,不能从火塘上跨过去因为那是得罪灶神的举动啦,不能在畜圈里大小便因为背着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肮脏的东西发散毒气的啦,不能帮助牧人打酥油因为酥油神是不喜欢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连在帐房里不能放屁因为宝帐护法一闻到不洁净的气味就会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也讲到了,最后说:“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能和上阿妈草原的人有任何牵连。”父亲又是点头,又是称是,心里却惦记着冈日森格。   就要打开行李睡觉的时候,父亲借口找马又来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迹浸染的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动,像是求生的信号。   父亲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劲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抱不动,起身跑回碉房,对眼镜说:“你帮我把那只狗抬过来,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张狗皮。”眼镜严肃地望着白主任。白主任沉吟着说:“它是上阿妈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   父亲在碉房前的草洼里找到还在吃草的枣红马,套上辔头,拉它来到草坡上,和眼镜一起把冈日森格抱上了马背。眼镜小声说:“你怎么敢欺骗白主任?”父亲说:“为什么不敢?”   他们来到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把冈日森格从马背上抱下来。父亲问道:“你们西工委有没有大夫?”眼镜说:“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帐房里。”父亲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眼镜说:“白主任知道了会说我,再说我怕狗,这会儿天黑了,牧人的狗会咬人的。”父亲犹豫着,又仔细看了看冈日森格,对眼镜说:“你回去吧,白主任问起来,就说我正在扒狗皮呢。”   父亲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实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当他看到雄狮一样的冈日森格几乎被咬死之后,就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狗有多厉害。但他还是去了,他的同情心战胜了他的怯懦,或者说他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使他变得像个猎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远帐房前的狗就叫起来,不是一只,而是四五只。父亲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声淹没了父亲的叫声,父亲只好闭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这边跑来,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横挡在了父亲面前。父亲的心打鼓似的跳着,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往前走,狗就会扑过来,如果往后退,狗也会扑过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原地不动。可他是来找大夫的,他必须往前走,原地不动算怎么回事儿?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们别咬我,千万别咬我,我不是贼,我是个好人。”他边说边往前挪动,狗们果然没有扑过来咬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朝后退去。他有点纳闷:莫非它们真的听懂了我的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回头,发现一个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扑过来。他哎哟一声,正要夺路而逃,就听有人咕咕地笑了,原来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一个孩子出现了,就是那个白天面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凉如秋,但他依然光着脊梁赤着脚,似乎堆缠在腰里的衣袍对他永远是多余的。他笑着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身望着父亲。父亲赶紧跟了过去。   鬼蜮一样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停下来让父亲进去。父亲觉得帐房里面也有狗,站在那里不敢动。光脊梁就自己掀开门帘钻了进去,轻声叫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会儿,大夫梅朵拉姆提着药箱出来了,原来就是那个白天给父亲端过奶茶的姑娘。父亲说:“有碘酒吗?”梅朵拉姆问道:“怎么了?”父亲说:“伤得太重了,浑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说:“在哪儿?让我看看。”父亲说:“不是我,是冈日森格。”梅朵拉姆说:“冈日森格是谁?”父亲说:“是狗。”   两个人来到了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梅朵拉姆从药箱里拿出手电让父亲打着,自己把冈日森格的伤势仔细察看了一遍说:“晚了,这么深的伤口,血差不多已经流尽了。”父亲说:“可是它并没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冈日森格身上擦着,又撒了一层消炎粉,然后用纱布把受伤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后股包了起来。梅朵拉姆说:“这叫安慰性治疗,是在给你抹药,如果你还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涂一遍,然后……”说着给了父亲一瓶碘酒。父亲问道:“然后怎么办?”梅朵拉姆说:“然后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鹰去。”   梅朵拉姆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出了马圈,突然看到两个轮廓熟悉的黑影横挡在他们面前——白主任和眼镜出现了。几乎在同时,父亲看到不远处伫立着另一个熟悉的黑影,那个黑影在月光下是光着脊梁赤着脚的,那个黑影的脸上每一道阴影都是对冈日森格的仇恨。   父亲的执拗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怎么能这样?白主任的训斥越是严厉,他越是不愿意听。白主任说:“我们来这里的任务是了解民情,宣传政策,联络上层,争取民心,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你这样做会让我们工作委员会在西结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给我回去,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父亲说:“我是一个记者,我不归你们管,用不着等到明天,我马上就离开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做什么都跟西工委没关系了。”说着走上石阶,从碉房里抱出了自己的行李。白主任气得嘴唇不住地抖:“好,这样也好,我就这样给上级反映,会有人管你的。”说罢就走。碉房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梅朵拉姆对父亲小声说:“你怎么能这样?白主任说得也有道理,不能为了一只狗,影响工作。赶紧去认个错吧。”父亲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他其实很后悔自己对白主任的顶撞,但既然已经顶撞了,就装也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梅朵拉姆摇摇头,要走。眼镜说:“我送你回去吧,以后晚上你不要出来。”梅朵拉姆说:“我是个大夫,我得看病。”眼镜说:“晚上出来让狗咬了怎么办?再说你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2006-5-6 上午 03:35:29举报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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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俱乐部副处长文章:1853积分:2241门派:爱狗一族注册:2004年11月12日第 7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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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父亲就在马圈里呆了一夜。他在站着睡觉的枣红马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之间铺开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会放过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离开西结古时把它带走。可这么大一只半死的狗,自己怎么带啊。算了吧,不管它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冈日森格,他还有必要明天就离开西结古吗?还有必要针尖对锋芒地和白主任顶撞下去吗?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睡着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清晨,一个名叫顿嘎的老喇嘛从碉房山最高处的寺院里走了出来。他背着一皮袋牛羊的干心肺,沿着小路盘行而下,路过工作委员会会部所在地的牛粪碉房时停下了。他立到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团酣睡着的父亲和包扎着伤口的冈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驴河,悄悄地离开了。   野驴河开阔的水湾里,山下的帐房前,晨烟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经起来了,叫声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两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准备随着畜群出发,它们兴奋地跑前跑后,想尽快把畜群赶到预定的草场;一夜未眠的守夜狗离开畜群卧在了帐房门口,它们在白天的任务是看家和睡觉。而在河湾一端鹅卵石和鹅冠草混杂的滩地上,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翘首等待着老喇嘛的到来。生活如旧,一切跟昨天没什么两样,除了老喇嘛心里的不安宁。   老喇嘛顿嘎心里的不安宁正是由于领地狗的存在。领地狗也是流浪狗,但它们只在自己的领地流浪,当这个生生不息的庞大狗群按照人的意志认为以西结古为中心的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都是它们的领地时,任何外来的狗就别想轻易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机会。也就是说,牧羊狗是守护畜群的,看家狗是守护帐房和碉房的,领地狗是守护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终生不会离开自己的草原,哪怕饿死,哪怕蜕变为野生动物,哪怕变成人见人嫌的癞皮狗。因为一旦离开自己守护和生存的草原,别处的领地狗就会把它咬死吃掉,无论它有多么强大。   领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没人喂的,而领地狗除了自己经常像野兽一样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还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给的食物。人给它们食物的举动在表面上是出于宗教与世俗的善良,实际上是为了从生存的依赖上加固它们对人类的依附关系。尽管领地狗不属于任何个人,但人的意志却明确无误地体现在它们的一举一动中。给它们食物的除了牧家还有寺院,老喇嘛顿嘎就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人。   老喇嘛顿嘎来到野驴河的滩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点一点抛散给它们。突然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沿着河边的浅水噼里啪啦地跑来,心里不觉隐隐一沉,叫了一声:“不好。”   光脊梁的孩子大声喊着:“那日,那日。”牛犊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马跑了过来。光脊梁把手中的一只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给了它。大黑獒那日跳起来一口叼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盯着光脊梁。它预感到它曾经的主人并不仅仅是来喂它羊尾巴的,一定还有别的事儿,就像以往发生过的那样,让它跟他去草原深处打猎,或者替它去寻找一件他找不到的东西。再就是厮杀,就跟昨天似的,让它抢在獒王前面向着来犯的同类猛烈冲击然后疯狂撕咬。它知道主人的事情永远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嚼都没嚼,连肉带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里。这时它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奋力朝前跑去,跑了几步又回身朝它招手,喊着:“那日,那日。”   大黑獒那日用四只粗壮的腿腾腾腾地敲打着地面跟了过去。老喇嘛顿嘎望着人和狗消失在碉房与碉房之间的狭道里,赶紧朝寺院走去。   在双身佛雅布尤姆殿的大堂里,老喇嘛顿嘎对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狮子一样漂亮雄伟的金色公獒请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说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说,他今天早晨在牛粪碉房的马圈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汉人和一只外来的受了重伤的金色狮头公獒,又在野驴河边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问道:“你是不是说,你梦见的雪山狮子就是你看见的狮头公獒?”老喇嘛顿嘎说:“是啊是啊,它现在已经十分危险了,我们怎么才能救它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赶紧叫来另外几个活佛商量,商量的结果是派三个铁棒喇嘛前去保护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狮头公獒和那个外来的汉人。   铁棒喇嘛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藏獒在内的所有生灵。别人的惩罚虽然也是可以的,但却不是神圣的。不是神圣的惩罚,自然也就不是替天行道而免遭报应的惩罚。   父亲被一阵闷雷般的狗叫惊醒了。他忽地坐起来,就见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獒正朝着他身边的冈日森格扑过来。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着大黑獒盖了过去。大黑獒那日来不及躲闪,獒头一下子被盖住了。它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劲甩着。父亲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识到,它的敌人并不仅仅是那只将死而未死的狮头公獒,还有狮头公獒的主人一个陌生的汉人。它松开被子可着嗓门吠叫起来,不是冲着父亲,而是冲着碉房山前的野驴河。   父亲后来说,大黑獒那日的吠叫就是藏獒的语言,它肯定提到了冈日森格,提到了父亲,还提到了枣红马。远方的领地狗群一听就明白了,“汪汪汪”地回应着狂奔起来,转眼之间就从野驴河的滩湾里来到了这里。   父亲在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赶紧用被子盖住依旧奄奄一息的冈日森格,再从马圈的墙角拽过和他同样惊恐无度的枣红马,准备跳上去逃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领地狗群密密麻麻地挡在了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冈日森格打败的灰色老公獒已经冲过来了,不是冲着人,而是冲着马。聪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马,马一流血就不听人的指挥,人也就无法逃脱了。枣红马忽地一下掉转了身子,抬起屁股踢了过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声滚翻在地,立刻又爬起来,以十倍的疯狂再次扑过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声扎在了枣红马的屁股上。枣红马叫着,边叫边踢。父亲清楚地看到,枣红马的铁蹄好几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松口,它拼命拉转枣红马的身子,让它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时跳起来,咬住了枣红马。枣红马轰然一声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过去,一口咬住了枣红马的喉咙。   父亲惊叫一声,噌地跳向了墙角。本能告诉他,在墙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的危险。他浑身颤抖,绝望地瞪着面前的狗群。它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扑着,狂叫不止的站在一边助威。   在他和狗群之间,是用被子掩盖着的冈日森格。领地狗群还没有发现冈日森格。咬死了枣红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冈日森格,它扑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枣红马那样咬死父亲。父亲冷汗淋漓,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会怎样死,不死会怎样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让他终生都会忏悔的事情,那就是出卖,他在狗群强大的攻击面前,卑微地出卖了他一直都想保护的冈日森格——当伤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几只藏獒朝他血口大开的时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盖着冈日森格的被子。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满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亲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经盖住过它,它仇恨这被子甚至超过了仇恨冈日森格。被子剌啦剌啦地响着,烂了。被子一烂,大黑獒那日就认为对被子的报复已经结束,自己应该全力对付的还是冈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它冲着同伴呼呼地送着气,父亲以后会明白,这送气的声音就是它对其他藏獒的吩咐:你们几个咬死那只狗,我来咬死这个人。另外几只藏獒还在犹豫,它们认为冈日森格昨天已经被狗群咬死了,现在面对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它们——正气凛然的藏獒是从来不会咬噬同类的尸体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同伴,然后一跃而起。   大黑獒那日的目标是父亲的喉咙,父亲一躲,利牙噗嗤一声陷进了肩膀。父亲惨叫着,一声声地惨叫着。惨叫声里,大腿被牙刀割烂了,胸脯也被牙刀割烂了。然后就是面对死亡。   父亲后来说,如果不是奇迹出现,他那天肯定会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迹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它的一只眼睛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它从父亲的胸脯上滑落下来,身子摆了几下,就瘫软在了地上。接着是另一个奇迹的出现,冈日森格苏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在父亲最危险的时刻突然抽搐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然后睁开了眼睛,甚至还强挣着抬了一下头。围绕着它的藏獒顿时闷叫起来。而紧跟在大黑獒那日后面正要扑向父亲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突然改变主意扑向了冈日森格。因为在它们的意识里,仇视同类永远比仇视人类更为迫切。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9
第三章    冈日森格危险了,它的危险给父亲赢得了几秒钟的保险。这关系人命也关系狗命的几秒钟使父亲避免了两只猛獒致命的撕咬,却使冈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   这时候父亲看到了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他们被领地狗群阻挡在碉房门口的石阶上面。白主任拿了一把手枪威胁着狗群却不敢射出子弹来,他知道狗是不能打的,打死了狗后果不堪设想。狗群咆哮着,它们根据这三个人走路的姿态就能判断出他们是来解救父亲的,便蹿上石阶逼他们朝后退去。三个人很快退进了碉房。两只藏獒站在门口,用大头碰撞着门板,警告里面的人再不要出来多管闲事。   父亲再次绝望了。他看到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三个裹着红氆氇的喇嘛正朝着马圈走来,就冲他们惨兮兮地喊道:“快来救人哪。”   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群中跑起来,不停地喊叫着,挥舞手中的铁棒打出一条路来到了马圈里。那些不肯让开的藏獒,那些还准备扑咬父亲的藏獒,以及还在撕咬冈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个喇嘛手中的铁棒打得有点晕头转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它们决不撤退,因为它们是藏獒,它们的祖先没有给它们遗传在战斗中遇到阻止后立马撤退的意识。它们朝着三个铁棒喇嘛狂吠着,激愤地询问: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狗一人两个来犯者不应该受到惩罚?我们是领地狗,保卫领地是西结古人赋予我们的神圣职责。难道现在又要收回了吗?三个铁棒喇嘛不可能回答它们的问题,回答问题的只能是那些更有头脑的藏獒。   一直在一边默然观望着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叫起来,叫声很沉很稳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喽藏狗都听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就是它要求它们必须尊重铁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铁棒喇嘛出面保护,闯入它们领地的外来狗和外来狗的主人,就已经不是必须咬死的对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夹起了尾巴,低下头默默离开了马圈。接着所有进入马圈的藏獒纷纷离开了那里。獒王虎头雪獒高视阔步,朝着野驴河走去。藏獒们几乎排着队跟在了它身后。小喽藏狗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叫嚣着,但也只是叫嚣而已,叫着叫着,也都慢慢地跟着藏獒们走了。   三个红氆氇的铁棒喇嘛站在马圈前面目送着它们。马圈里只剩下了活着的父亲和死去的枣红马,还有两只藏獒,一只是再次昏死过去的冈日森格,一只是因失血过多瘫软在地的大黑獒那日。   父亲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梁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蹿进了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着,扑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头舔着它左眼上的血,舔着它肚子上的血。他以为自己的舌头跟藏獒的舌头一样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头还要神奇,只要舔一舔,伤口立刻就会愈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摇摇尾巴,表示了它对昔日主人的感激。   父亲的伤势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烂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冈日森格情况更糟,旧伤加上新创,也不知死了还是活着。大黑獒那日还在呼呼喘气,它虽然站不起来了,虽然被枣红马踢伤的左眼还在流血,却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会儿盯着父亲,一会儿盯着冈日森格。   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父亲,一个更加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个尤其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他们排成一队沿着小路朝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走去。   光脊梁的孩子跟在了后面。无论是仇恨冈日森格,还是牵挂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着三个铁棒喇嘛到西结古寺去。快到寺院时,他停下了,眯起眼睛眺望着野驴河对岸的草原,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惊得三个铁棒喇嘛回过身来看他。光脊梁的脸上正在夸张地表现着内心的仇恨,眼睛里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烧的牛粪火。   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上,出现了七个小黑点。光脊梁的孩子一眼就认出,那是七个跟着父亲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边跑边喊:“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   很快就有了狗叫声。被铁棒喇嘛背着的父亲能够想象到,狗群是如何兴奋地跟着光脊梁的孩子追了过去,好像他是将军,而它们都是些冲锋陷阵的战士。父亲无奈地叹息着,真后悔自己的举动:为什么要把花生散给那些孩子们呢?草原不生长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对他们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们跟着父亲,跟着前所未有的香喷喷的天堂果来到了西结古,结果就是灾难。七个孩子,怎么能抵御那么多狗的攻击?父亲在背着他的铁棒喇嘛耳边哀求道:“你们是寺院里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们应该救救那七个孩子。”铁棒喇嘛用汉话说:“你认识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是来找你的?”父亲说:“不,他们肯定是来找冈日森格的,冈日森格是他们的狗。”铁棒喇嘛没再说什么,背着他走进了赭墙和白墙高高耸起的寺院巷道。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领地狗群,涉过野驴河,追撵而去。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开两腿,西结古的人就永远追不上。他们边跑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狗群一听就放慢了追扑的速度,吠叫也变得软弱无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49
第四章    西结古寺僧舍的炕上,父亲惨烈的叫声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开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药。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从一只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分别撒在了父亲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种糨糊状的液体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刹那,父亲几乎疼晕过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血已经止住,疼正在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干渴突然袭来。他说:“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藏医尕宇陀听懂了,对一直守候在身边的那个会说汉话的铁棒喇嘛叽咕了几句。铁棒喇嘛出去了,回来时端着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药汤。藏医尕宇陀朝着父亲做了个喝的样子,父亲接过来就喝,顿时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僧舍另一边的地上,卧着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和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医尕宇陀先是解开了昨天梅朵拉姆给冈日森格的包扎,给旧伤口和新伤口撒上不同颜色的粉末,又用糨糊状的液体涂抹全身,把一只狗耳朵卷起来,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再去给大黑獒那日治疗。父亲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给自己的那瓶碘酒,赶紧从身上摸出来递了过去。藏医尕宇陀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扔到了炕上。父亲拿起来诧异地问道:“这药很好,你为什么不用?”尕宇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墙角落里,用藏话冲着铁棒喇嘛说了几句什么。铁棒喇嘛对父亲说:“反对,反对,你们的药和我们的药反对。”   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药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栗,痛苦地挣扎哀叫着。铁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药,它已经疼昏过去了。   藏医尕宇陀让铁棒喇嘛掰开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亲喝剩下的草药汤灌了进去,又出去亲自端来半盆温热的草药汤,灌给了冈日森格。他静静地望着父亲和还在喘气的冈日森格,实在庆幸父亲和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来了。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僧人陪伴着他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一见那僧人就恭敬地弯下了腰。白主任说:“伤的怎么样?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父亲有点冷淡地说:“可能死不了吧,反正伤口这会儿已经不疼了。”白主任说:“应该感谢西结古寺的佛爷喇嘛,是他们救了你。”又指着面容清癯的僧人说,“你还没见过这佛爷吧,这就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亲赶紧双手合十,欠起腰来,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扫尘一样柔和地摸了摸父亲的头顶。父亲知道这就是活佛的摸顶,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轻轻抚摩着涂了药液的绒毛。藏医尕宇陀不安地说:“它可能活不了,它的灵魂正在离去。”丹增活佛站起来说:“怎么会呢?它是托了梦的,梦里头没说它要死啊。它请求我们救它一命,我们就能够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还会来保护我们,它不会死,这么重的伤,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会有十三级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会有二十六级功德,而救治一个保护过许多苦修僧人的雪山护法的世间化身,你就会有三十九级功德。还有,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他的伤就是你们自己的伤。”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呀呀呀”地答应着。   来青果阿妈草原之前,眼镜在西宁参加过一个藏语学习班,他差不多听懂了丹增活佛的话,赶紧翻译给白主任和梅朵拉姆听。白主任很高兴,朝着父亲伸出大拇指说:“好啊好啊,这样就好,你为我们在西结古草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做出了贡献,我一定要给上级反映。”又指着梅朵拉姆和眼镜说,“记者同志身上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丹增活佛说他是个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铁棒喇嘛认真地对父亲说:“你是汉扎西,我是藏扎西,我们两个都是扎西。”原来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说父亲是个吉祥的人,就等于给父亲赐了一个称呼,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从此就会叫他“汉扎西”。   又说了一些话,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来小声对父亲说:“我看看,他们给你上了什么药。”父亲说:“我的伤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药,我身上就抹什么药。”梅朵拉姆惊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说着走过去蹲到冈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一摆头瞅见了丢在墙角的那瓶碘酒。她捡起来说:“我带来的药不多,你怎么把它扔了?”父亲用铁棒喇嘛的口气说:“反对,反对,你的药和喇嘛的药反对。”   梅朵拉姆把碘酒装进药箱说:“但愿他们的药能起作用。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伤口感染,而是传染上狂犬病。”父亲问道:“传染上狂犬病会怎么样?”梅朵拉姆睁大美丽的眼睛一脸惊恐地说:“那就会变成神经病,趴着走路,见狗就叫,见人就咬,不敢喝水,最后肌肉萎缩、全身瘫痪而死。”父亲说:“这么可怕,那我不就变成一只疯狗了?”说着瞪起眼睛,冲她龇了龇牙,“汪”地喊了一声。梅朵拉姆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僧舍里安静下来。父亲躺平了身子,想睡一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走进来,把一碗拌好的糌粑和一碗酥油茶放在了矮小的炕桌上。父亲摇摇头,表示不想吃。藏扎西说:“你一定要吃,糌粑是丹增佛爷念过经的,吃了伤口很快就会长出新肉来。”说着把父亲扶起来,守着他吃完了糌粑喝光了酥油茶。   就这样父亲住进了西结古寺,而且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住在一起。大黑獒那日当天下午就苏醒了。它一苏醒就用一只眼睛阴沉地瞪着身边的冈日森格,威胁地露出了利牙。见冈日森格一动不动,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亲。   父亲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来,但左眼和肚子上的伤口不允许它这样,只好忍着强烈的愤怒听任父亲一点点地接近它。它觉得父亲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不能一下子冲过来,而要慢慢地挪动呢?它吃力地扬起大头用一只眼睛瞪着父亲的手,看他到底拿着鞭子还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枪,这些人类用来制服对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发现对方手里什么也没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么可以空着手呢?难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产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亲来到大黑獒那日身边,蹲下来愣愣地望着它,突然想到了一个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问题:他这么快地来到它跟前,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不希望它醒过来?可是事实上它已经醒了,他应该怎么办?它无疑是一只恶狗,它咬惨了他,它是冈日森格的最大威胁,它最好的去处就是死掉。父亲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完好无损的,它虽然没有牛力马力狗力,但掐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冲着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   父亲摇了摇手,同时咬了咬牙,好像马上就要动手了,但是突然又没有了力气和勇气。没有力气和勇气的原因是父亲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它,父亲天生是个喜欢动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报复人那样报复一只狗。父亲放松了咬紧的牙关,搓着两只手,坐在了地上。   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亲心理的变化,扬起的大头沉重地低下去,噗然一声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粗喘着气,躺歪了身子。父亲望着它,内心不期然而然地升起一丝柔情,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大黑獒那日蓬蓬松松的鬣毛。   大黑獒那日再次扬起大头费劲地扭动着想咬那只手,咬不着手它就撕扯父亲的衣服。父亲不理它。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手上,手在鬣毛里滑动着,开始是在毛浪里轻柔地抚摩,慢慢地变成了挠。他在它的脖子上不停地挠着,挠得不痒的地方痒起来,痒的地方舒服起来。脖子的舒服就像涌出的泉水一样扩散着,扩散到了全身,扩散到了内心,而舒服一进入内心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好感。藏獒是很容易产生好感的那种动物,它们有老虎狮子的野蛮凶猛,却很早就被人类驯化,甘愿为人类服务,就是因为它们有着老虎狮子没有的接收感情和表达感情的神经系统,它们的潜质里最最活跃的便是对人类产生好感的那部分因子。   不知不觉地,大黑獒那日的大头不再费劲扭动了,牙齿也不再撕扯父亲的衣服。它感到一种痒痒的温暖正在升起,一种忍受伤痛时来自人类的慰问正在升起,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一定是个面目可憎需要提防的阴谋家,至少在此刻,他并不想报复性地加害它,而是想讨好它。它不喜欢他的手接触它的皮毛,却非常喜欢这样的接触演变成一种舒适的享受和讨好,尤其是陌生人的讨好、仇人的讨好,这是它战胜了他的证明。它把头放在了伸展的前肢上,静静享受着暖洋洋的抚摩,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和那只伤得很重的眼睛渐渐蕴涵了非常复杂的内容: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欢你。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唯一忠于的只能是西结古的土地和人。可是你,你是什么人?   老喇嘛顿嘎进来了。大黑獒那日朝他摇了摇尾巴。老喇嘛顿嘎一看大黑獒那日醒了,而且在父亲的爱抚下显得非常安静,高兴得甚至给父亲鞠了一个躬。他转身出去,拿来了一些切成碎条的干牛肺,交给父亲,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父亲拿起一条牛肺就往自己嘴里塞。顿嘎摆摆手,指了指大黑獒那日。父亲明白了,这干牛肺是喂狗的,就一条一条往狗嘴里塞去。大黑獒那日吃着,显得有点费劲,但仍然贪馋地吃着。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0
老喇嘛顿嘎出去了。他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他爱护领地狗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他高兴地离开了僧舍里的大黑獒那日和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迅速散布到寺院的各个角落:那个客居在西结古寺的汉扎西,是个肚量很大的心地善良的喜欢藏獒的不加害仇狗的人,这样的人带着雪山狮子的化身来到了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美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发生了。而且汉扎西居然想吃干牛肺,草原人自己从来不享用牛肺羊肺,牛肺羊肺是专门用来喂养狗的。他想吃牛肺,说明他前世也是一只狗,一只大狗好狗,一只灵性的狮子一样雄伟的藏獒。藏獒吃了牛肺羊肺就会长出坚硬的骨头、庞大的体格和一颗绝对忠诚主人的心,这颗心是真正的藏獒所拥有的金子一样的心。此时此刻,汉扎西就坐在大黑獒那日的身边,正在给它一点一点喂着干牛肺,说明汉扎西想和大黑獒那日做朋友,想成为大黑獒那日的主人。一个喜欢领地狗的人,一个即使咬了自己也不改变爱狗之心的人,必然是一个有功德的人。   这样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结古寺都变得喜气洋洋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以后说:“藏民喜欢的东西他喜欢,说明他跟藏民是一条心。”说罢就走出寺院,到山下的帐房里化缘去了。   这天晚上,铁棒喇嘛藏扎西给父亲拿来了他化缘的肉食:“这一块是牦牛肩胛上的肉,这一块是绵羊胸脯上的肉,这一块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补什么的,你的伤口在肩膀上、胸脯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这些东西,连续吃上七天,你长出来的筋肉就比原来的筋肉还要结实。”父亲非常感动,他已经意识到,你对狗好,寺院的喇嘛就会对你好。他赶紧说:“既然吃什么补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应该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体鳞伤的冈日森格,要是它苏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吃掉一整头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说:“对啊对啊,你说得对啊。不过藏獒的命有七条,人的命只有一条,藏獒比人能活能长,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长好眼睛,不吃整个牛也能长好整个身子。”   父亲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来的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给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疑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咬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给我肉吃?你不是西结古草原的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它知道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给父亲的食物,而父亲却把一半留给了它。一种受人尊重被人重视的荣幸,一种与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着很少吃到的熟食,觉得咸咸的,软软的,爽爽的,感觉就像父亲在它脖子上抓挠一样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气运在了尾巴的根部,但终于还是没有摇起来。安静的尾巴传递给父亲的还是深深的疑虑:你是谁?你带着一只狮头公獒来我们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一连五天,父亲和大黑獒那日每天都能吃到丹增活佛念过经的糌粑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化缘的肉食——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有一次他们甚至吃到了寺院头一天专门为他们绳杀(用绳子缠在嘴鼻上窒息而死)的新鲜牛肩肉、羊胸肉和腿肉,味道的鲜美让父亲终身难忘。饮食加上每天一次的换药,他和大黑獒那日的伤迅速好起来,他可以到处走一走,大黑獒那日也能够站起来往前挪几步了。   可以走动以后父亲就经常走出僧舍,从右边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好奇地转悠在寺院的大经堂、密宗殿、护法神殿、双身佛雅布尤姆殿和别的一些殿堂僧院里。喇嘛们见了他都会友好地露出笑脸来,父亲就双手合十朝他们低低头弯弯腰。如果是狭道相逢,喇嘛们必然要侧身让开,请父亲先过。父亲是乖巧的,你越是让他先过,他就越要让你先过,礼多人不怪,喇嘛们都觉得父亲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父亲见佛就拜,他拜了密教的大日如来和莲花生以及大荒神坤纳耶迦,拜了显教的三世佛和八大菩萨,拜了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且和威尔玛战神、十二丹玛女神,这样的礼拜在别的汉人那里是没有的,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就从来不拜佛。喇嘛们觉得父亲跟别的汉人不一样,父亲是可亲可近的,所有在佛与神面前有着虔敬态度的人都是可亲可近的。   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护法神殿的台阶上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说六字真言,刚把“唵嘛呢叭咪”的“”(hōnɡ)字念对,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狗叫。尽管寺院里还有不少别的狗,但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大黑獒那日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转身就跑,跑啊跑,实际上不是跑,是一瘸一拐地走,只不过是在心里使劲跑。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嘛呢石经墙,跑进了僧舍,面前的情形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冈日森格醒了,它在昏死了五天之后突然苏醒了。   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就是冲着突然醒过来的冈日森格的: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它站在睁开了眼睛的冈日森格身边愤怒地叫着,但也只是叫着,并没有把利牙对准毫无反抗能力的冈日森格,毕竟它们都是同属于一个祖先的藏獒,它们在一起身贴身地呆了这么些日子。更重要的是,大黑獒那日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坚决仇恨着并且一再撕咬过的藏獒,这个懵头懵脑闯入自己领地的来犯者,是一只年轻英俊的狮头公獒,而它大黑獒那日,是一只母獒,一只正值青春妙龄眼看就要发情的狮头母獒。   这时藏扎西跟了进来,一看冈日森格的眼睛扑腾扑腾忽闪着,惊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藏扎西叫来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叫来了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藏医尕宇陀对着丹增活佛弯下腰说:“神圣的佛爷你说对了,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伟大的山神保佑着它,它是死不了的。”丹增活佛说:“你救治了一个雪山狮子的化身,你的三十九级功德已经记录在佛菩萨的手印上了,祝福你啊尕宇陀。”尕宇陀说:“不,佛爷,不是我的功德,是西结古寺的功德,需要祝福的应该是我们光明的西结古寺。”   藏医尕宇陀俯下身去,仔细验看着冈日森格的伤势和眼睛,突然站起来说:“它的血已经流尽了,它现在需要补充最好的血,不然它还会晕过去的。”藏扎西问道:“什么血是最好的血,我这就去找。”尕宇陀说:“最好的血不是牛血和羊血,是藏獒的血和人血,你不用去找了,你快去拿一个干净的木盆来。”   父亲没想到,藏医尕宇陀会放出自己的血救狗一命。他从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金色宝瓶,滴了一滴药在自己的手腕上,消毒以后,又拿出一把六寸长的形状像麻雀羽毛的解剖刀,割开了自己左手腕的静脉。血哗啦啦地流进了干净的木盆。   差不多流了有半碗,丹增活佛一把将尕宇陀的左手腕攥住了,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藏医尕宇陀说:“佛爷,你的血是圣血,你的血哪怕只有一滴,对雪山狮子也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说着用宝瓶里的药水在丹增活佛的手腕上消了毒,用刀轻轻划了一下。血涌出来了,鲜艳得耀红了整个僧舍。   接着是藏扎西的血。接着是老喇嘛顿嘎的血。   最后父亲走过去,捋起袖子,把胳膊亮在了藏医尕宇陀面前。尕宇陀摇摇头说:“不行啊不行,你也是受过伤流过血的,你也需要血。”藏扎西翻译道:“药王喇嘛说汉扎西你就算了吧,雪山狮子用它明亮的眼睛告诉我们,它不需要你的血。”父亲说:“为什么?难道汉人的血和藏民的血是不一样的?”   藏扎西把父亲的话翻译了出来。丹增活佛说:“人和人只要心一样,血就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有邪恶人和善良人的血。”又对尕宇陀说:“你就成全了他的好心吧,少放一点血,一滴血的恩情和一碗血的恩情是一样的。”   父亲的血流进了木盆。木盆里是四个藏族僧人和一个汉族俗人的血,它们混合在一起,就要流进冈日森格饥渴的喉咙了。冈日森格知道为什么要给它灌血,也知道血的重要和看到了血的来源,感激地想摇摇尾巴。可是它浑身乏力怎么也摇不起来,只好睁大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他们,泪水便出来了。冈日森格把残存在体内的液体全部变成了泪水,一股股地流淌着。泪水感动了在场的人,父亲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一直站在一旁观望着的大黑獒那日看看冈日森格的眼泪,又看看父亲的眼泪,安静地卧了下来。有一种力量正在强烈地感动着它,使它的尾巴突然有了一种违背它的意愿的冲动:翘起来了,慢慢地翘起来了,而且摇摆着,一次次地摇摆着,仿佛尾巴要代替它表达整个獒类世界的感激。它回头用一只眼睛望着尾巴,似乎连它自己也奇怪,它的尾巴怎么会这样?领地狗的原则呢?作为一只藏獒必须具有的对来犯者神圣的怒吼和威逼呢?怎么一眨眼就让自己的尾巴扫荡干净了?大黑獒那日突然变得非常沮丧,因为它比谁都清楚,尾巴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藏獒的尾巴就是藏獒内心世界的外化。它的心变了,已经不再是坚硬如铁的杀手之心,不再是尖锐如锥的仇恨之心了。   灌完了血,又给冈日森格换药。冈日森格忍受着疼痛,任由藏医尕宇陀把那些刀子一样刺激着伤口的各色药粉撒遍了全身。两个小时后它在父亲的帮助下喝下了一盆藏宝汤,那是用晶莹的雪山圣水加上热泉里的边缘石和深山里的藏红花熬制成的牛骨头汤。而大黑獒那日吃到的除了牛骨头汤,还有藏扎西拿来的牛的眼睛和羊的肋条。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1
第五章    梅朵拉姆和眼镜来了。这几天他们两个天天都来,代表白主任来看望父亲。父亲已经知道梅朵拉姆原来叫张冬梅,因为恰好在藏族的语言里鲜花称作梅朵,她的房东尼玛爷爷就自作主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样的仙女。眼镜知道了以后说:“梅朵拉姆多好听啊,意思也好,比你的张冬梅好多了,冬天的梅花,又孤独又冷清,多可怜。”梅朵拉姆说:“冬梅的意思是傲霜斗雪,不畏寒冷,我挺喜欢的。不过草原上的人喜欢叫我梅朵拉姆,我也不能不让他们叫,一个人有两个名字挺好的。”眼镜说:“这也是为了和当地藏民打成一片嘛。我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是汉藏结合的,叫李尼玛。”梅朵拉姆说:“我知道尼玛是太阳的意思,我的房东爷爷就叫尼玛。”李尼玛说:“对啊,尼玛不错,尼玛是永远不落的。”父亲还知道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互相是有点意思的,是那种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的意思,就像两块磁石,正好处在互相吸引的那一面。在整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里,女的里头就数梅朵拉姆漂亮,男的里头就数李尼玛英俊且有文化,郎才女貌,看上去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梅朵拉姆一进父亲养伤的僧舍就吃惊地叫起来:“它活啦?居然活啦?我还寻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该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鹰了。”李尼玛对她说:“看样子你得学点藏医,藏医的医术真是神了。”父亲坐在地上,一手摸着大黑獒那日,一手摸着冈日森格说:“我听喇嘛们说,它前世是一只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神狮子,保护过许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远都死不了,佛会保佑它的。”父亲说这话时天真得像个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说:“原来是这样啊。”李尼玛说:“我觉得是迷信。”他们蹲在父亲身边,说着话,一会儿动动大黑獒那日,一会儿动动冈日森格。两只硕大的藏獒静静地卧着,它们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和这个四只眼的青年男子是父亲的友好,而父亲,在它们眼里,已经是很亲很亲的人了。   说了一会儿话,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着,站了起来。父亲送他们出门说:“快回去吧,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好着呢,不需要你们天天来看我。”   实际上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并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旷野里去。每次从西结古寺看望父亲回去,他们都会从碉房山的另一边绕到荒野里。雪山高耸,草原辽阔,河水清澈,了无人迹。坦坦荡荡的绿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开始说着话,后来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他就把她捉住了。先是捉住她的手,再是捉住她的脸和嘴,然后就捉住了她的身子。当他把她的整个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压倒在草地上时,她突然一阵颤抖,使劲推开了他。梅朵拉姆绯红了脸说:“别这样,我们还早着呢。”李尼玛遗憾地说:“这里这么安静,谁也看不见我们。”   尽管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他,但两个人都不能否认,在每天去西结古寺看望父亲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迅速地密切起来温馨起来。这大概就是最初的爱情吧。见证了他们最初爱情的有老鹰和秃鹫,有藏羚羊和藏野驴,有马麝和白唇鹿。它们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一点也不害怕,不仅不躲开,反而好奇地走过来,就像孩子面对大人那样天真地望着他们。李尼玛说:“太美妙了,简直就是童话。”   组成童话的还有七八只领地狗。领地狗中的藏獒,确切地说是獒王虎头雪獒和跟它关系特别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李尼玛说:“讨厌,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梅朵拉姆说:“它们用鼻子一闻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过来防止你欺负我。”李尼玛说:“我就欺负了,咋了?咋了?”说着又一次抱住了她。藏獒们转过了身去,它们对于他和她互相间的这种“欺负”似乎跟人一样羞于窥伺。梅朵拉姆说:“放开,放开,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连狗都知道害羞了。”   人对动物的猜测向来不及动物对人的猜测,尤其是那些不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人,面对藏獒的时候,总是不能善解人家的意思。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带着几个亲密伙伴一直跟踪着他们,是因为它们对危险的预感比人类探测天空的雷达还要敏锐而准确。雷达是同一时间感应,而它们是超时空预知。当这一对男女第一次出现在旷野里,它们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嘴捉嘴的时候,它们尤其是獒王虎头雪獒就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一种危险就像美丽的光环一样悬浮在他们的头顶,随时都会套住他们。但它们又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套住,所以就跟了过来,远远地监视着那个人类永远看不见摸不着、而它们一眼就能望见、一鼻子就能闻到的东西。是的,它们跟上了危险,而不是跟上了人。因为它们是领地狗中的藏獒,没有必要亲近或者巴结任何一个人,却必须履行解除任何一个人的危险的职责。只要是在西结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不管是藏民还是汉人,一旦遇到危险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耻辱,而藏獒是不会生活在耻辱之中的。它们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诚与牺牲,是那种能够保证它们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的荣誉,是维护人类生命极其财产的勇敢。   它们不远不近地跟了几天。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伙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因为它们感觉到危险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险包围着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却试图摆脱它们的跟踪。李尼玛说:“讨厌,它们跟野生动物不一样,见到它们我就像见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说:“那还不好,可以让你老实一点。”李尼玛说:“走,咱们离开这里,让它们找不到我们。”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一直跑得看不见藏獒的影子为止。但是李尼玛没想到,在这里他对她的爱情遇到了真正的见证,一个他和梅朵拉姆都认识的光脊梁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讨厌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一刻,李尼玛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后捉住了她的脸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怀里又一次试图压倒在草地上的时候,那孩子一声尖叫,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开了。梅朵拉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光脊梁的孩子额头上顶着一个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赤脚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关切问道:“你怎么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她没带药箱,只要是去看望父亲,她都不会带着药箱,因为用不着。她作为一个大夫在神奇的藏医喇嘛面前很是自惭形秽,也就不想把那个汉人大夫的标志挎在肩膀上晃来晃去了。   光脊梁的孩子站着不动。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是谁打了你还是你自己绊倒了?”光脊梁的孩子猜测到她在问什么,用藏话说:“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脸困惑。李尼玛过来说:“他是说他额头上的大包是上阿妈的仇家留给他的。”梅朵拉姆说:“上阿妈的仇家?不就是汉扎西带来的那七个小孩吗?他们怎么打你了?”光脊梁用扑腾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梅朵拉姆同样扑腾的大眼睛,从腰里解下了一个两米长的牛毛绳“乌朵”。他捡起一块椭圆的石头,兜在“乌朵”的毡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绳一端的绳孔,把尖细的另一端攥在手心里,挥动胳膊,呜呜呜地甩起来。突然他把尖细的一端松开了,只听嗡的一声,石头飞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惊诧地说:“他们就是用这个打你的?你可要小心点,石头飞过来会打死人的。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多叫几个伙伴。”光脊梁的孩子似乎对她的话有一种非凡的理解能力,扑腾着黑暗的大眼睛,点点头,转身跑开了,跑到更野更远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意识到这一对男女不喜欢它们游荡在他们的视野里,就知趣地隐藏了起来。但隐藏并不等于放弃跟踪,恰恰相反,它们离他们更近了。它们就隐藏在离他们只有五十步远的草洼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就叫埋伏,它们埋伏在危险就要出现的道路上。而这个时候危险也在跟踪着这一对男女,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几秒钟的路程了。   危险来自金钱豹。这是一个一公两母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说明它们对人类的袭击绝对不是为了猎食。很可能两只母豹的孩子都被猎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们认为,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是残害了小豹子的人。它们是生性凶残的金钱豹,无休无止地进行更加凶残的报复是它们唯一的选择。为了实现报复,它们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耐心地跟踪目标,也更加耐心地培养饥饿,因为只有饥饿才能使它们疯狂,而疯狂是百倍凶残的前提。如果不能疯狂,如果没有百倍的凶残,它们在对付人类时就会犹豫不决——金钱豹的祖先并没有给它的后代遗传仇视人类的基因。   一公两母三只金钱豹几乎在同时一跃而起。但是没有声音,如果按照它们这时候的速度和力量实现它们的计划,恐怕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脖子断了还不知道是谁搞断的呢。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只感觉有一阵风从后面吹来,草原上到处都是风,后面的风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更强劲一些罢了,再强劲的风也是不咬人的,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倒是前面。前面的草洼里,突然跳起了几只藏獒,就是这几天一直跟踪着他们的那几只藏獒。它们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朝着他们狂奔而来。他们惊呆了,突然意识到它们在跟踪了几天之后终于要对他们动手了。它们的体魄是猛兽的体魄,性情也是猛兽的性情,它们利牙狰狞,血口大开,它们吃掉他们就像风吹掉树叶一样容易。他们软了,李尼玛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双手捂着咚咚跳荡的胸脯,惊怕得眼泪夺眶而出,心说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七八只野蛮的藏獒跳起来了,但它们并没有扑到他们身上,而是一扑而过,扑到他们身后去了。只听身后一阵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别的动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头,顿时惊得大叫一声。她看到了三只矫健的金钱豹,看到这三只偷袭而来的金钱豹就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被藏獒拦住了。为首的虎头雪獒已经和为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几只暴怒的藏獒正在扑向另外两只豹子,也已经是头碰头牙对牙了。   转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头雪獒洁白的身体上,也洇在了金钱豹美丽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谁在流血,也看不出谁胜谁败,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拳击赛,外行人很难判断谁的点数多谁的点数少,直到裁判举起一个人的手,观众才知道那个老是抱着人家不出手的却原来是个狠狠出击的赢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这样一个赢家,它并没有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而是一张口就把牙齿插进了对方的脖子,然后拔出长牙让对方的鲜血汩汩流淌。这之后它就很少进攻,打斗并不激烈。它把主要精力放在防御上,耐心地用力气压住对方,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要害,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钱豹乱扑乱咬露出破绽时,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脖子。这次不是插入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当血一下子滋出来喷了它一脸时,它后腿一弯,跳到了一边。金钱豹扑了过来。獒王虎头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态迎了过去,突然侧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钱豹扑过来的惯性划破了对方柔软的肚子,然后马上跳起来,稳稳地站在了那里。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1
獒王虎头雪獒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金钱豹打败了,它可以继续撕咬让对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让对方慢慢死掉。它选择了后者,因为它痛惜着对方的雄壮和漂亮想让它多活一会儿。在獒王虎头雪獒的眼里,金钱豹在草原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其他野生动物,这种皮毛美丽的野兽虽然是敌手,但却是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敌手。更重要的是,獒王虎头雪獒始终认为,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许多打斗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线奔跑,计算出提前量然后灵活扑跳,假装咬屁股等对方一掉头立马改变方向咬住脖子的战术等等,都是从金钱豹和雪豹那里学来的。金钱豹又扑了一次,又扑了一次。獒王虎头雪獒漫不经心地躲闪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出了肠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獒王虎头雪獒凭吊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钱豹,又抬头看了看那边。那边的打斗早就结束,两只金钱豹都已经死去,獒王满意地叫了几声。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走过来簇拥到了它的身边。它们互相查看着伤势,互相舔干了身上的血,看都没看一眼被它们用生命从豹子嘴边救下来的一男一女,就快快离开了那里。危险已经解除了,这一对男女就跟它们没关系了。它们没想过人应该记住并感谢它们的恩德,反而总希望自己记住并报答人的恩德,这就是藏獒。或者说,有恩不报不是藏獒,施恩图报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这样一种猛兽:把职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远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诚。它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牧人们形容一个坏蛋,就说他坏得像恶狼,形容一个好人,就说他好得像藏獒。   李尼玛站起来,到处走动着,仔细观察着死掉的三只金钱豹,小声说:“这么好的豹子皮,丢在这里多可惜啊。”梅朵拉姆瞩望着离去的七八只藏獒,大颗大颗地落着感激的眼泪,突然说:“真威风,它要是一个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头雪獒。她并不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觉得它的威猛骇人比起老虎狮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形象,是一个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处地吻合了她想象中的那种勇毅伟岸的男人风格。   生怕再遇上豹子或者其他野兽,李尼玛和梅朵拉姆沿着野驴河快快地走着。就要到达西结古时,他们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又一次出现了。他挺立在不远处高高在上的灌木丛里,把皮袍摇摇欲坠地堆缠在腰里,背衬着蓝天,神情肃穆地俯视着他们。和刚才不一样的是,他身边密密麻麻簇拥着一大片领地狗。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一眼就看到,刚才救了他们的虎头雪獒和另外几只藏獒混杂在狗群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梅朵拉姆愣愣地望着他,突然朝他扬了扬手。光脊梁的孩子穿过灌木丛跑了过来,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几只顽皮的小狗绕开李尼玛,使劲朝梅朵拉姆腿上扑着,它们天生就知道谁是可以跟它们玩的。梅朵拉姆弯下腰逗着小狗,一摆头,看见了光脊梁的孩子流着血的赤脚,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怎么是赤着脚的?灌木丛里尽是刺,划破了会感染的。你应该穿双靴子,靴子。”说着,用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砍了一下。光脊梁的孩子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也明白她说到了靴子,绷紧的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来,抬起右脚擦了擦左脚面上的血,突然转身,对着领地狗群挥手大喊几声:“獒多吉,獒多吉。”   领地狗们立马兴奋起来,朝着野草深处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叫,用一个形容人类的词汇就是沸反盈天。低飞的老鹰升高了,不远处的一群白唇鹿首先奔跑起来,它们一跑,河对岸的藏羚羊和藏野驴也都按捺不住了,可着劲儿跑,转着圈儿跑。其实它们并不是害怕这些领地狗,领地狗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它们就是想找一个借口跑,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些善于奔跑的动物。更重要的是,它们一跑,那些潜藏在四周觊觎着它们的荒原狼、藏马熊、金钱豹和雪豹就不可能继续潜藏下去了,它们也会跑起来,一跑就会暴露在狗群面前。而在草原上,能让领地狗尤其是藏獒群起而攻之的,除了荒原狼,再就是比狼更凶猛的藏马熊、金钱豹和雪豹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跟在狗群后面拼命地喊着跑着。他是想让狗群轰起几匹荒原狼和几只豹子或者一头独往独来的藏马熊,一旦轰起来,领地狗尤其是藏獒是不咬死它们不罢休的。咬死了就好,就有了狼皮,或者豹皮,或者熊皮。他要把皮子带回去,带到青果阿妈草原中部、狼道峡那边的多猕草原上去。多猕草原上有市场,市场上有靴子,什么样的靴子都有。他可以卖了皮子再买靴子,也可以直接交换,用一张皮子换一双靴子。因为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说了:“你应该穿双靴子。”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声嘶力竭地驱赶着领地狗群,领地狗群还在疯狂地奔跑。期待中的荒原狼出现了,飕飕飕地在草丛里穿行。期待中的藏马熊出现了,站在草洼里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率先奔袭而来的藏獒和跑在最前面的獒王虎头雪獒,转身就逃。期待中的金钱豹和雪豹没有出现,藏獒们知道,它们不会出现了,至少十天半月它们不会再来这片被碉房山俯瞰着的草原,它们已经嗅到了三只死豹子的气息,这会儿全都奔丧去了。   “獒多吉,獒多吉。”奇怪的是光脊梁的喊声突然失去了力量,跑在前面的藏獒并没有朝着已经出现的荒原狼和藏马熊包抄过去。它们先是放慢了速度,接着就散散乱乱地停下了。它们被另一种能够销蚀群体意志的神秘声音阻挡在了一片草丘之前:“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现了。   光脊梁的孩子停了下来,愤怒地望着前面,使出吃奶的力气,伸长脖子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人的声音,抵制不了七个人的声音,当上阿妈的仇家齐声喊起来时,领地狗们就只能听见“玛哈噶喇奔森保”了。听见了就必须服从,谁也说不清凶猛的所向无敌的藏獒为什么会服从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领地狗们此起彼伏地吠叫着,却没有一只跳起来扑过去。獒王虎头雪獒望着逃跑的藏马熊,犹豫不决地来回走动着。   光脊梁的孩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是仇恨,他仇恨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也仇恨着一听到对方古怪的喊叫就放弃追撵的领地狗。他在仇恨的时候从来就是奋不顾身的,他迎着仇家跑了过去,全然没有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   但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不想让光脊梁靠近自己,因为一旦靠近就必然是一对一的打斗:摔跤,拼拳,或者动刀子。受伤的、死掉的,未必就不是自己。他们不想受伤,更不想死掉,也不愿意违背青果阿妈草原的规矩群起而上——群起而上是藏狗的风格不是人的作为甚至也不是藏獒对藏獒的战法。他们一个个从腰里解下抛石头的“乌朵”,呜儿呜儿地甩起来。   石头落在了光脊梁面前,咚咚咚地夯进了草地。光脊梁愣了一下,站住了,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仙女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正在朝他招手,喊着:“你回来,小男孩你快回来。”光脊梁仿佛天生就能领悟她的意思,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却照着做了。他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了梅朵拉姆跟前。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甩过来的乌朵石消失了,在零零星星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喊声中,一大群领地狗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动下迅速回到了光脊梁身边。   梅朵拉姆说:“多危险哪,石头是不长眼睛的。刚才一喊你,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光脊梁眨巴着眼睛不回答。她又说:“就是名字,比如尼玛、扎西、梅朵拉姆。”光脊梁明白了,大声说:“秋珠。”梅朵拉姆说:“秋珠?秋天的秋?珍珠的珠?多漂亮的名字。”李尼玛说:“漂亮什么?秋珠是小狗的意思。”说着指了指两个正在扭架的小狗。光脊梁点了点头。李尼玛又说:“肯定是他阿爸阿妈很穷,希望他胡乱吃点什么就长大,不要让阎罗殿的厉鬼勾走了魂,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小狗多容易活啊,狗命是最硬的。或者他阿爸阿妈是赤贫的流浪塔娃,觉得狗命比人命富贵,就给他起了一个更有希望的名字——‘小狗’。反正,有这个名字的,肯定是贫苦牧民家的孩子。”梅朵拉姆说:“小狗也不错,草原上的狗都是英雄好汉,秋珠也是英雄好汉,敢于一个人冲锋陷阵。”李尼玛说:“那他就叫巴俄好了,巴俄,你就叫巴俄。”孩子知道“巴俄”是英雄的意思,但他并不愿意叫这个吉祥的名字,固执地说:“秋珠。”梅朵拉姆摸了摸光脊梁的头说:“那就把两个名字合起来,叫巴俄秋珠,英雄的小狗。”光脊梁的孩子望着她,点点头,笑了。梅朵拉姆叫道:“巴俄秋珠。”光脊梁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呀。”   巴俄秋珠很快离开了那里,因为他发现梅朵拉姆又一次看了看他受伤的脚。他把脚朝草丛里藏去,一看藏不住就赶紧离开了。他走向草野深处,登上一座针茅草丛生的高冈,朝着刚才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朝他抛打乌朵石的方向呜里哇啦喊起来。梅朵拉姆问李尼玛:“他在喊什么?”李尼玛“嘘”了一声,侧过耳朵听了半天说:“他好像说上阿妈的仇家你们听着,我是英雄秋珠,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西结古草原,你们要是不马上离开,今天晚上你们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狼屎蛋就会统统死在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手里。等着瞧,决一死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梅朵拉姆说:“这孩子,说他是英雄,他就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咱们不能让他去,打架没轻重,伤了死了怎么办?”   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拦了。巴俄秋珠喊着喊着就飞下高冈朝着碉房山跑去。骜王虎头雪獒似乎已经猜到了巴俄秋珠的用意,带头跟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了过去,刹那间野驴河里有了哗哗哗的声音,草原上有了刷刷刷的声音。任凭梅朵拉姆喊破嗓子让巴俄秋珠回来,巴俄秋珠也听不见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3
第六章    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回到西结古的时候,已是黄昏。白主任等在牛粪碉房前面的草坡上,问他们汉扎西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李尼玛就说汉扎西好着呢,冈日森格已经醒了,他们陪着汉扎西和冈日森格还有已经能够站起来挪动几步的大黑獒那日多坐了一会儿。白主任说:“好,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汉扎西的做法已经证明,狗是藏民的宝,你对狗好,藏民就会对你好。”梅朵拉姆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和房东家的狗关系也不错。”白主任说:“这样就好。我听说在上阿妈草原和其他一些地方,直到现在喇嘛们都还不允许工作委员会的男男女女走到寺院里去。而在我们这里,通过对一只狗冈、冈、冈日森格的爱护,已经突破了这道难关。不仅汉扎西住进了寺院,连女同志也能够随随便便进出寺院了。这就证明,我们前一阶段了解民情,联络上层,争取民心,站稳脚跟的工作任务完成得不错。当然不能骄傲,还需要深入,以后你们到了寺院里,不光要和汉扎西接触,不光要把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当人看待,还要和喇嘛们接触,要投其所好,需要的话,也可以拜拜佛嘛。如果让他们感觉到他们信仰的也是我们尊敬的,那在感情上就成一家人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表扬,就是我们到了西结古草原之后,很多同志都给自己起了一个藏族名字,比如你叫李尼玛,你叫梅朵拉姆,这是一个很好的做法,我发现只要名字一变,藏民们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我今天下午去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的帐房,在那里碰到丹增活佛,我让他也给我起一个藏族名字。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都高兴地又是给我端茶又是给我敬酒。我就说,酒先不喝,起了名字再喝。丹增活佛就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非常好,连我的姓也包括进去了,叫白玛乌金,白玛乌金是谁?白玛乌金就是莲花生,莲花生是谁?莲花生就是喇嘛教里头密宗的祖师。这么伟大的一个名字起给了我,说明人家对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梅朵拉姆说:“丹增活佛给你起了名字,你就激动得差点把自己喝醉。”白主任白玛乌金说:“对啊,你怎么知道?”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一起说:“我们闻到酒味了。”   又说了一些话,李尼玛跟随白主任回到碉房里去了。梅朵拉姆匆匆走向自己居住的帐房。正是牧归的时候,一整天都在草原上奔忙的牧羊狗已经跟着畜群回来了,加上留在家里的看家狗,五只大藏獒齐刷刷地立在帐房门前的平场上。平场上还有三只小狗,打老远看见了汉姑娘梅朵拉姆,便和七岁的小主人诺布一起互相追逐着朝她跑来。梅朵拉姆高兴地叫着孩子和小狗的名字:“诺布,嘎嘎,格桑,普姆。”一弯腰抱起了一只小狗,又搂了搂诺布的头。另外两只小狗顽皮地扑到她的腿上撕扯她的裤子。她放下这只小狗,又抱起那只小狗,最后干脆将它们都抱了起来。它们是大体格的喜马拉雅獒种,才两个月就已经有五六公斤重了。她吃力地抱着它们往前走。大狗们看她这么喜欢小狗,统统朝她摇起了尾巴。小狗的阿妈一只后腿有点瘸的黑色的看家狗坐在了地上,笑眯眯地望着她。瘸腿阿妈的丈夫那只一天没见梅朵拉姆的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走过来舔了舔她的手。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说:“饿了吧?你们等着,马上就给你们开饭。”她放下小狗,一掀帘子钻进了帐房。   帐房里尼玛爷爷正在准备狗食,他从一个羊皮口袋里抓出一些剁碎的牛肺和牛腿肉,放进了一个盛着半盆肉汤的大木盆里,又从墙角的木箱里挖出一些青稞炒面放了进去。梅朵拉姆蹲在大木盆旁,接过尼玛爷爷手里的木勺使劲拌了几下,和七岁的诺布一起抬着大木盆来到了门外。   自从汉扎西因为保护冈日森格受到西结古寺僧众的爱戴以后,房东家的狗每天就都是由梅朵拉姆喂食了。她发现只要她喂它们,尼玛爷爷一家就特别高兴,总是笑呵呵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帐房里佛龛前的酥油灯多了一盏,净水碗多了一个,那是代表汉姑娘梅朵拉姆给神佛的献供,尼玛爷爷一家已经把她看成自家人了。喂了几次狗,梅朵拉姆就发现这种被草原人称作藏獒的狗不是一般的狗,它们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尤其是在理解人的语言方面,比人还要有灵性。一般来说,汉人说话藏民听不懂,藏民说话汉人听不懂,可是藏獒就不一样了,汉话的意思和藏话的意思它们都能理解。你用藏话说:“你去把诺布叫过来。”它去了。你用汉话说:“你去把诺布叫过来。”它也去了。好像它们理解人的语言不是凭了听觉,而是凭了心灵感应,它们听到的不是你的声音,而是你的心灵和思想。   梅朵拉姆一边看着藏獒们吃饭,一边和尼玛爷爷的儿子牧羊回来的班觉说话。她说:“秋珠?秋珠?”班觉知道她是想了解秋珠这个人,就比画着说,他是一个失去了阿爸阿妈的人,他的阿爸在十二年前的那场藏獒之战中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阿爸死后阿妈嫁给了他的叔叔,他非常崇拜他的叔叔,因为叔叔立志要给他阿爸报仇,结果他叔叔去报仇的时候,又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叔叔死后,他的阿妈一个性情阴郁的女人嫁给了人见人怕的送鬼人达赤。女人知道,如果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的结局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掉。她不想让儿子去送死,就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送鬼人达赤身上。尝到了爱情滋味的送鬼人达赤当着女人的面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遗憾的是女人并没有等来他给她报仇的那一天,嫁给他两年之后她就病死了。女人死后不久,送鬼人达赤就离开西结古,搬到西结古草原南端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去了。秋珠认为阿妈是沾上了送鬼人达赤的鬼气才死掉的,就不跟他去,也不认他做自己的阿爸。送鬼人达赤很失望,走的时候对秋珠说,你不能一辈子做一个无家可归的塔娃,你还是跟我走吧,去做西结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继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声阿爸,我就给你一头牛,叫我十声阿爸,我就给你十头牛,叫我一百声阿爸,我就给你一群牛。秋珠不叫,秋珠说我没有阿爸,我的阿爸死掉了。秋珠一个人留在了西结古,四处流浪。牧民们可怜这个死去了三个亲人的孩子,经常接济一些吃的给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给他的食物他总是只吃一半,一半留给领地狗。   梅朵拉姆边听边点着头。其实大部分话她都没有听懂,似乎也用不着听懂,她只想搞清楚这会儿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秋珠,好去阻止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对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狗屎蛋”的决一死战。   梅朵拉姆问道:“领地狗?你说到了领地狗?你是不是说哪儿有领地狗哪儿就能找到秋珠?”班觉一脸迷茫,拿不准自己是否听懂了梅朵拉姆的话。梅朵拉姆着急地喊起来:“秋珠,秋珠,哪儿能找到秋珠?”   埋头吃饭的五只大藏獒和三只小狗一个个扬起了头,望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说了一句:“哪儿能找到秋珠?”这次是直接冲着藏獒说的,五只大藏獒互相看了看。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首先掉转身子往前跑去。接着两只黑色的牧羊狗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也掉转身子往前跑去。另外一只名叫斯毛的大藏獒也想跟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看家狗,晚上还有一整夜护圈巡逻的任务,就停下来嗡嗡地叫着。小狗们活跃起来,似乎理解了父辈们的意思,飞快地跑出去,又飞快地跑回来,围着大木盆和瘸腿阿妈兜着圈子,转眼就扭打成一团了。   班觉朝梅朵拉姆挥着手说:“去吧,去吧,它们知道秋珠在哪里。”梅朵拉姆听明白了,抬脚就跑,边跑边喊着一白二黑三只大牧狗的名字:“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等等我。”以后的日子里她会明白:嘎保森格是白狮子的意思,萨杰森格是新狮子的意思,琼保森格是鹰狮子的意思。   班觉走进帐房,坐下来喝茶。尼玛爷爷对儿子说:“天黑了,你还是跟去看看吧。”正在锅灶上准备晚饭的班觉的老婆拉珍也说:“你去把她叫回来,要吃饭了。”班觉说:“阿爸,你什么时候见过吃人的野兽出没在碉房山上?再说还有我们家的三只大牧狗引导着她保护着她呢。拉珍你听着,人家是远远的地方来的汉人,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把人家叫回来?你不要怕麻烦,她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这时帐房外面的瘸腿阿妈和它的姐妹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叫起来,声音不高,像是说话,温和中带有提醒。班觉听了听,知道不是什么危险来临的信号,就没有在乎。但是他没想到,瘸腿阿妈和藏獒斯毛的提醒虽然不那么激烈,但也并非完全和危险不沾边,就像一个大人正在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这是亲情的表达,内心的忧患以及缘于经验和阅历的关切溢于言表。它们关切的是班觉的儿子七岁的诺布。诺布这时已经离开帐房,追随着漂亮的阿姐梅朵拉姆走到深不可测的黑夜里去了。诺布本来在帐房门口站着,听阿妈说要吃饭了,就在心里说:“阿爸阿妈,我去把梅朵拉姆阿姐叫回来。”然后就走了。等到踏上碉房山的盘山小路,听到山上隐隐有狗叫声传来时,诺布就把“叫回来”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西结古寺的僧舍里,父亲照例睡得很早,天一黑就躺到了炕上。但是他睡不着,心想自己是个记者,一来青果阿妈草原就成了伤员,什么东西也没采访,即使报社不着急,自己也不能再这样晃悠下去了。明天怎么着也得离开寺院,到草原上去,到头人的部落里去,到牧民的帐房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寺院僧众的信任,又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了不少藏话,也懂得了一些草原的宗教,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地上有了一阵响动,点起酥油灯一看,不禁叫了一声:“那日。”昨天还只能站起来往前挪几步的大黑獒那日这会儿居然可以满屋子走动了。大黑獒那日看他坐了起来,就歪起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眼望着他,走过来用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来到门口不停地用头顶着门扇。父亲溜下炕去,抚弄着它的鬣毛说:“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出去?”它哑哑地叫了一声,算是回答。父亲打开了门。大黑獒那日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门槛,站到门口的台阶上,汪汪汪地叫起来。因为肚子不能用劲,它的叫声很小,但附近的狗都听到了,都跟着叫起来。它们一叫,整个寺院的狗就都叫起来。好像是一种招呼、一种协商、一种暗语。招呼打完了,一切又归于宁静。大黑獒那日回望了一眼父亲,往前走了几步,疲倦地卧在了漆黑的夜色里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下。父亲走过去说:“怎么了,为什么要卧在这里?”他现在还不明白,大黑獒那日作为一只领地狗,只要能够走动,就决不会呆在屋子里。这是本能,是对职守的忠诚。草原上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藏獒都是习惯了高风大夜习惯了奔腾叫嚣的野汉子。   父亲回到僧舍,看到冈日森格的头扬起着,一副想挣扎着起来又起不来的样子。他蹲到它身边,问它想干什么。它眨巴着眼睛,像个小狗似的呜呜叫着,头扬得更高了。父亲审视着它,突然意识到冈日森格是想让他把它扶起来。他挪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它的身子,使劲往上抬着。起来了,它起来了,它的四肢终于支撑到地面上了。父亲试探着松开了手,冈日森格身子一歪,噗然一声倒了下去。父亲说:“不行啊,老老实实卧着,你还站不起来,还得将息些日子。”冈日森格不听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望着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求助的信任以及催促和鼓励。父亲只好再一次把它抱住,抬着,使劲抬着,四肢终于站住了。父亲再也不敢松手,一直扶着它。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5
冈日森格抬起一只前腿弯了弯,抬起另一只前腿弯了弯,接着轮番抬起后腿,弯了又弯。好着呢,骨头没断。它似乎明白了,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前腿,又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后腿。父亲一看就知道,冈日森格是想自己站住。“你行不行呢?”父亲不信任地问着,一只手慢慢离开了它,另一只手也慢慢离开了它。冈日森格站着,依然站着,站着就是没有再次倒下,没有倒下就可以往前走,就是继续雄强勇健的第一步了。冈日森格永远不会忘记,这第一步是父亲帮助它走出去的。它望着父亲,感激的眼睛里湿汪汪的。   父亲再次抱住了它,又推动着它。它迈开了步子,很小,又一次迈开了步子,还是很小。接下来的步子一直很小,但却是它自己迈出去的,父亲悄悄松开了手,不再抱它也不再推动它。它走着,偌大的身躯缓缓移动着。父亲说:“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说着他迅速朝后退去,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失去了心理依托的冈日森格猛地一阵摇晃,眼看就要倒下了。父亲喊起来:“坚持住,雪山狮子,你要坚持住。”冈日森格听明白了,使劲绷直了四肢,平衡着晃动的身子,没有倒下,终于没有倒下,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威风凛凛地站着。   不再倒下的冈日森格一直站着,偶尔会走一走,但主要是站着,一声不吭地站着。直到后半夜,父亲睡着以后,它突然叫起来,呜呜呜的,像小孩哭泣一样,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这时父亲听到门外的大黑獒那日汪汪汪地叫起来,叫声依然很小,但还是得到了别的狗的响应。很快,寺院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   父亲下了炕,来到门口,伸出头去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轻声喊道:“那日,那日。”大黑獒那日回头用叫声答应着他。他说:“你叫什么?别吵得喇嘛们睡不成觉,喇嘛们明天还要念经呢。”住在西结古寺的这些日子里,他还是第一次半夜三更听到这么多狗叫。大黑獒那日不听他的,固执地叫着,只是越叫越哑,越叫越没有力气了。父亲回到炕上,再也睡不着,愣愣地坐着。   渐渐的,听不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别的狗也好像累了,叫声稀落下来。一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如同诡谲的咒语神秘地出现在轻悠悠的夜风里:“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酥油灯欲灭还明的光亮里,父亲看到自己的黑影抖了一下,冈日森格的黑影抖了一下。接着就是呜呜呜的哭泣,依然靠在门边墙上的冈日森格用呜呜呜的哭泣让“玛哈噶喇奔森保”声音再次出现了。父亲突然想起来,就在他刚来西结古的那天,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落荒而逃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父亲心里不知为什么激荡了一下,咚地跳到了炕下,从窗户里朝外望去,看到一串儿低低的黑影正在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朝僧舍走来。   梅朵拉姆跟着三只大牧狗来到了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前,又跟着它们沿着盘山小道走向了山坡上的碉房群。她和它们在六座碉房前停留了六次,每一次梅朵拉姆都会喊起来:“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她这么喊着,三只大牧狗便知道她是非找到巴俄秋珠不可的,又带着她从另一条山道走下来,走到了草原上。这样的路线让梅朵拉姆明白过来,巴俄秋珠已经召集了六个孩子,加上他一共七个,去实现他的诺言了:让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狗屎蛋统统死在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面前。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就要开始,或者已经开始了。她说:“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说怎么办?”三只大牧狗的回答就是继续快速往前走,只要梅朵拉姆不让它们回去,它们就会一直找下去。   梅朵拉姆跟在三只大牧狗的后面,走得气喘吁吁,不停地喊着:“等等我,等等我。”终于它们停下了。梅朵拉姆发现,它们带着她来到了白天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朝巴俄秋珠抛打过乌朵石的地方。   梅朵拉姆不禁打了个激灵,突然就感到非常害怕,也非常后悔,自己干么要深更半夜来这里?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三只凶猛的金钱豹偷袭而来,要不是以虎头雪獒为首的几只藏獒舍命相救,她和李尼玛早就没命了。她寻找依靠似的摸了摸身边的三只大牧狗,对它们说:“咱们回吧?”   三只大牧狗站在河边扯开嗓子朝着对岸吠叫着。它们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巴俄秋珠,巴俄秋珠走到野驴河那边去了,和巴俄秋珠在一起的还有六个人,还有一群领地狗,他们过了河是因为他们追踪的目标过了河。但是他们肯定还要原路返回,因为风告诉三只大牧狗,巴俄秋珠他们追踪的目标——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没有远去,过了河的目标又过了同一条河,也就是说,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回来了,回到西结古的碉房山上去了。   三只大牧狗边叫边看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一次说:“咱们回吧,咱们不找巴俄秋珠了。”看它们固执地站着不动,就又说,“那就赶快找,找到了赶快回,这里很危险。”说着弯下腰摸了摸在黑暗中翻滚的河水,吃不准自己敢不敢过河,能不能过河。一般来说,野驴河是可以涉水而过的,但是这里呢?这里的水是不是也和别处一样只有没膝深呢?她心说不如留下一只狗和我一起在这边等着,让另外两只狗过去寻找巴俄秋珠,狗比她强,狗是会水的。她相信,两只聪明的藏獒会把她正在寻找他的意思准确传达给他,也相信只要巴俄秋珠看到尼玛爷爷家的大牧狗,就会想到是她梅朵拉姆找他来了,他应该赶快回来。   她挥着手说:“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过去,我和嘎保森格在这儿等你们。”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不听她的,不仅没有过河,反而绕到她身后,警惕地望着黑黢黢的草原。她俯下身子推了推它们,哪里能推得动,生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听我的话?”它们的回答是一阵狂猛的叫嚣,三只大牧狗都叫了,朝着同一个方向,用藏獒最有威慑力的粗大雄壮的叫声,叫得整个草原的夜色都动荡起来。   一声凄厉的狼嗥破空而来,就像石头落在了梅朵拉姆的头上。她的头不禁摇晃了一下,心里猛然一揪:危险又来了,白天是豹子,晚上是狼。狼是什么?狼的概念就是吃人,是比豹子更有血腥味的吃人。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狼嗥,有时候半夜在帐房里睡不着,听着远方的狼嗥就像尖厉的哭声,竟有些被深深打动的感觉。但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旷野里听到过狼嗥,现在听到了,就再也不是打动而是不寒而栗了。   梅朵拉姆身子抖抖地蹲下来,害怕地瞪着前面,抱住了嘎保森格这只她最钟爱也最信赖的大牧狗。但白狮子一样的嘎保森格并不喜欢她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举动,挣脱她的搂抱,朝前走了几步,继续着它的叫嚣。   突然白狮子嘎保森格跑起来,围绕着梅朵拉姆跑了一圈,然后箭镞般直直地朝前飞去。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接着是鹰狮子琼保森格,它们都朝前跑去,一跑起来就都像利箭,刷刷两下就不见了。等梅朵拉姆反应过来时,她看见的只是草原厚重的黑暗和可怕的孤远。狗呢?大牧狗呢?三只引导着她又保护着她的大藏獒呢?她喊起来:“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喊了几声就明白喊破嗓门也是白喊,风是从迎面冲来的,一吹就把她的声音吹落在了身后的野驴河里。   梅朵拉姆战战兢兢朝着传来狗叫的地方走去,就像迷路的人寻找星光那样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摸着,很快就发现迎接自己的不是希望而是触及灵魂的恐怖。   恐怖是因为她听不到了三只大牧狗的叫声,更是因为她看见了灯光,那是鬼火一样蓝幽幽的灯光。灯光在朝她移动,开始是两盏,后来是四盏,再后来就是六盏、八盏、十二盏了。梅朵拉姆没见过黯夜里的狼,也没见过飘荡在草原黯夜里的蓝幽幽的鬼火一样的狼眼,但是她本能地意识到:狼来了,而且是一群,至少有六匹。她大喊一声:“救命啊。”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6
第七章    这天晚上,首先发现了三只大牧狗和一个姑娘的是五匹壮狼和三匹小狼,这是一支以母狼为头狼的狼家族。它们非常奇怪:这个时候居然有一个不是牧人的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出现在草原上,她和它们半夜三更要去干什么?似乎并不是为了满足对食物的欲望而仅仅是一种好奇催动着这个母狼家族远远地跟上了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差不多跟了两个时辰,它们才停下来,毕竟饥饿比好奇更能主宰它们的行动。它们知道一个姑娘自然是无力对付它们的,但如果再加上三只纯粹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大牧狗,那就决不是它们这个五匹壮狼三匹小狼的母狼家族所能对付得了的。它们目送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告别似的嗥叫了几声,转身走开了。就在这时,它们意外地发现,远远跟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的还有一个人,是个小孩。小孩是唾手可得的。唾手可得的小孩已经被另一支以公狼为头狼的狼家族盯上了。   两支狼家族是互相认识的,冬天食物缺少的时候它们会在一个狼群里混饭吃,到了夏天就以家族为单位分开行动了。分开不是绝对的,有时候也会有联合,比如今天晚上。两支狼家族心照不宣地会合到了一起,磨合了一会儿,又很快在家族头狼的带领下分开了。现在,一直跟踪着孩子的这支四匹壮狼两匹小狼的公狼家族绕开孩子,斜斜地插到前面去了。一直跟踪着姑娘和三只大牧狗的母狼家族悄悄地围住了孩子。   这孩子就是班觉的儿子七岁的诺布。他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是男子汉就必须像藏獒一样勇敢无畏地钻进草原凶险的黑夜里保护他的阿姐梅朵拉姆。他悄悄地跟着,一直跟着,从家里跟到了碉房山,又从碉房山跟到了这里。这里是阿爸带着他牧羊牧牛的草野,是狼群出没的地方。现在他已经看到狼群了,狼群星星一样的眼睛闪烁成了一溜儿。他知道狼的眼睛也已经看到了他。他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母狼家族没有马上扑过来咬倒诺布。因为两群狼商量的结果是,不光要吃掉孩子,也要吃掉那个姑娘,不然狼多肉少,狼群就会互相打起来。它们的计谋是利用孩子把三只大牧狗引过来,等大牧狗一到,这边的母狼家族就用嗥叫通知那边的公狼家族立刻扑咬那姑娘。姑娘一定会喊起来,一喊就又把三只大牧狗拽回去了。大牧狗回去后,看到的就只能是姑娘的尸体。这时候母狼家族再对孩子下手。三只大牧狗肯定还会来到这里,动作快的话它们会看到孩子的尸体,动作慢的话看到的就仅仅是血迹了。   母狼家族的八匹狼警惕地望着四周,等待着三只大牧狗的到来。   草原上能够对荒原狼造成威胁的只有藏獒。藏狗的优势是个体的威猛强悍,如果像人一样一对一地抗衡,即使狼群中最凶恶的头狼,也不是普通藏獒的对手。而且藏獒一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面对狼群的时候,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忍让和逃跑。荒原狼的优势则表现在群体奋发时的凝聚力和威慑力上。一旦和藏獒打起来,总是一群对付一只或几只。更重要的是,它们对付敌手的狡诈阴险和保护自己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一般藏獒的理解能力。就比如现在,当它们试图利用孩子把三只作为大牧狗的藏獒引过来时,三只大牧狗果然就奔腾而至了。母狼家族一边后退一边嗥叫,通知那边的公狼家族立刻对姑娘下手。   三只大牧狗远远地就闻到了狼的味道和小主人诺布的味道。两种味道在空气中的混合说明狼群和诺布已经很近很近,危险即刻就要发生。它们用叫声威胁着狼群狂奔而来,庆幸地发现小主人安然无恙,便直扑狼群。   五匹壮狼和三匹小狼的母狼家族加快了撤退的速度,队形由三匹小狼在前,五匹壮狼断后变成了一匹壮狼在前,三匹小狼居中,四匹壮狼断后。在前面领先撤退的那匹壮狼就是这支母狼家族的母性头狼,它在前面掌握着速度,既不能跑得太快,离开猎物太远,徒然消耗了体力,也不能让大牧狗很快追上,形成一种面对面搏杀的局面。作为狼,它们的意识始终是明确的:自己的目的永远是食物而不是搏杀,而获取食物的目的又是为了保存自己。为了“保存自己”这个最根本的目的,它们能不搏杀就不搏杀,尤其是面对藏獒的时候,它们的态度变得格外功利而务实,决不会离开对食物的贪婪和算计而有任何虚妄的举动。可是藏獒就不一样了,藏獒的生存意义永远超越着包括食物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它们和狼群搏杀和陌生人搏杀和一切野兽搏杀完全不是为了吃掉它们和他们,甚至根本与自己的生存以及温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为了对人类(确切地说是主人)的忠诚和仗义,是为了帐房和领地的安全,就跟一个国家的军队那样。所以对藏獒来说,搏杀并且夺取胜利就是唯一的目的。   三只大牧狗的穷追不舍使它们和母狼家族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了。母狼家族的队形又发生了变化,前面领跑的换成了另一匹母狼,头狼从领跑的位置换到了三匹小狼后面,它作为三匹小狼的母亲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并督促小狼快跑。头狼的身后是三匹公狼,它们排成一线,随时准备迎接藏獒的撕咬。整个母狼家族奔逃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然而,距离还是在缩小,白狮子嘎保森格弹性的四肢使它像风一样席卷而去,右翼的新狮子萨杰森格如同磅礴的黑夜无声地笼罩而去,左翼的鹰狮子琼保森格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飞翔而去。母狼家族因为三匹小狼的存在只能容忍距离的缩小。这样的容忍几乎就是对强大的藏獒天性的挑衅,三只大牧狗火冒三丈,眼看狗牙就要碰到狼尾巴了。殿后的三匹公狼突然扭转了身子,引导着追击者跑向了一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头狼和三匹小狼顿时安全了。   终于,按照荒原狼的设想,姑娘喊起来了:“救命啊。”三只大牧狗愣了一下,追击的速度不由得放慢了。狗慢了,狼也慢了。在荒原狼的想象中,只要姑娘一喊,三只大牧狗就一定会丢下孩子急转折回,那孩子转眼就会落入它们的魔口。逃跑的狼一个个回头看着大牧狗,等待着对方放弃追击的那一刻。然而没有,狼们的声东击西并没有得逞,三只大牧狗很快又把追击的速度调整到了最快。   狼们有些吃惊,居然藏獒变得比自己狡猾了。它们没想到追击自己的大牧狗中有一只是特别优秀的藏獒,它叫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是一只年轻的公獒,它除了勇敢和耳鼻的灵敏,还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这样的大脑能够准确判断战场的局势,及时识破敌手的阴谋。更重要的是,大脑的经验储存和知识储存以及遗传的记忆使这只藏獒具备了优越的思维能力。当它意识到这种优越的能力超拔在獒群之上时,它就按照天性的启示自然而然变成了一只表现欲特别强烈的野心勃勃的藏獒。它以为包括这次追狼在内的任何一次跟野兽的打斗都不过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而一只具有领袖素质的藏獒,是决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它告诉自己一定要咬住对方,一定要一口毙命,不然就连自己这一身雪白的獒毛也对不起了。它清楚自己是一只漂亮的白色狮头公獒,而在西结古草原,领地狗中的獒王好几代都是白色的,这是神?的安排,神?对白色的藏獒特别关照,对它自然也不会例外。既然如此,那它就要试一试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它幻想,不,已经不是幻想,而是希望,它希望獒王虎头雪獒在智慧和勇敢方面都被它打败,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只自由的领地狗,成为西结古草原威镇四方的新一代獒王。   野心勃勃的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追了上去,大头一顶,一下子顶翻了被自己追逐的这匹健壮的公狼。等公狼起身再跑时,嘎保森格已经重重地压在了它身上。公狼回头就咬,嘎保森格用自己的虎牙迎接着狼的虎牙,犬牙交错的瞬间,嘎巴一声响,牙断了,是坚硬的荒原狼的牙而不是更加坚硬的藏獒的牙。断了牙的狼就好比失去了枪的枪手,被悍烈的白狮子嘎保森格一口咬住了后颈。   据说荒原狼的后颈上寄住着护狼神瓦恰,只要在荒原狼的后颈上咬出一个血洞,护狼神瓦恰就会少一根头发,等到头发全部失去,护狼神就会死掉,到那个时候草原上就没有狼了;据说荒原狼的后颈是它的灵魂逃离躯壳的地方,一旦灵魂逃离,就会把狼的败运带给藏獒和养了藏獒的人,人和藏獒就都要倒霉了,而咬住荒原狼的后颈,它的灵魂就无处可逃,就会憋死在躯壳里,霉运就永远属于荒原狼了。所以草原上的藏獒在撕咬荒原狼的时候,总会把致命的一口留在对方的后颈上。荒原狼的后颈,是狼血泉涌的地方。   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一口咬住了公狼的后颈,公狼别无选择地迎来了死亡。对方的死亡就是战斗的结束,藏獒是不贪吃的,即使狼肉很香很香。嘎保森格丢开死狼飞快地往前跑去。它追上了新狮子萨杰森格,追上了另一匹公狼,但它并没有亲自实施屠杀。它和公狼并肩跑了一会儿,然后超过对方半个身子,回头一拦,张嘴假装咬了一下。公狼赶快朝一边躲去,逃跑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新狮子萨杰森格追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公狼的后颈。嘎保森格戛然停下,高兴得叫了一声好。萨杰森格同样是高兴的,一边把牙齿埋进狼肉享受着狼血温暖的浸泡,一边不失时机地朝它摇了摇感激的尾巴。嘎保森格叫了一声,告诉它:“这没什么。”然后又朝前跑去。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7
嘎保森格知道一只具有领袖素质的藏獒,不仅自己要勇猛厮杀,还要帮助同伴成就属于它们的业绩。如果你以为自己比别的藏獒高明,抢在别的藏獒之前杀了人家一直追撵的猎物,别的藏獒就会深深嫉恨你。因为自尊和自强是所有藏獒的天然禀赋,是藏獒活着的权利,是藏獒在草原上立于不败之地的个性特征。你损害了对方的这种权利,也就等于损害了你自己的威信。对方虽然不可能战胜你,但它决不会追随你。而一只浑身充满了领袖欲的藏獒,即使强大到无与伦比,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追随者。藏獒代代相传的古老而纯粹的血液先知一样告诉了白狮子嘎保森格:追随是领袖的基础,培养追随者是做领袖之前必不可少的功课,獒王的地位有一半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有一半是依靠众藏獒甚至小喽藏狗们的拥戴。   白狮子嘎保森格全力奔跑着,跑到了最后一匹公狼的前面,掉转身子迫使公狼改变了逃跑的方向。在后面紧追不舍的鹰狮子琼保森格呼啸而来,用肩膀撞翻了公狼,然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后颈。   一眨眼工夫三匹荒原狼就被三只作为大牧狗的藏獒活活咬死了。   逃离危险的两匹母狼和三匹小狼没看见三匹公狼的毙命,但是它们知道三匹公狼(其中包括了母狼的丈夫和小狼的父亲)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它们站在高高的草冈上,拼命地凄号着,很久很久。尤其是那匹母性的头狼,凄号里充满了失算后的懊悔和疑问:为什么,三只大牧狗在听到姑娘的喊声后没有转回去救她?难道因为那姑娘是外来的,跟它们没有主人和仆从的关系,它们就可以放任不管?   但是很快母性的头狼就明白并不是这么回事。前去包围那姑娘的荒原狼听到凄号来到了这里,这个四匹壮狼两匹小狼的公狼家族因为逃跑及时而没有损兵折将。它们告诉哀恸中的母狼家族,就在它们迫使姑娘发出恐惧的喊声并打算立刻咬死她的时候,一群黑压压的领地狗突然出现了。它们在一个叫做巴俄秋珠的孩子和他的六个伙伴的带领下,从野驴河那边奔跑而来。六匹狼的公狼家族哪里是一群领地狗的对手,除了拼命逃跑还能做什么?事实上,领地狗还没有过河它们就已经逃跑了,不然肯定没有好下场,整个家族的全体灭亡在领地狗的扫荡中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情。   遗憾的是,这边的母狼家族没有听到也没有闻到突然出现的这群领地狗,它们按照事先的计谋继续吸引着三只大牧狗,而三只大牧狗尤其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却很快闻到了野驴河边的变化。它们的嗅觉比荒原狼灵得多,不仅闻到了领地狗,也闻到了巴俄秋珠和他的六个伙伴的气息。白狮子嘎保森格立刻告诉自己的两个同伴:领地狗的气息已经出现,獒王虎头雪獒是所向无敌的,我们没有必要再为汉姑娘梅朵拉姆担忧了。   深夜的草原上,母狼家族的幸存者和公狼家族的成员全体嗥叫着,为死去的三匹公狼悲愤地志哀。远方的狼群听到了,也此起彼伏地发出了同样的嗥叫。到处都是凄告,是哭声。护狼神瓦恰变成了风,呜呜地吹。   汉姑娘梅朵拉姆得救了。她一天两次死里逃生,身体和心灵都有点支撑不住了。她在见到领地狗群以及巴俄秋珠和他的六个伙伴的一瞬间,两腿突然一软,坐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巴俄秋珠一直守在她身边。他知道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是为他而来的,她为他差一点被狼吃掉。他很感动,感动得都有些发抖,也很内疚,内疚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岩石上去,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   这样过了很久,梅朵拉姆站起来说:“走吧。”突然又没好气地喊起来,“你怎么还没穿靴子?脚上都划出血来了,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得了破伤风怎么办?”巴俄秋珠愣了一下,转身就跑,用藏话喊道:“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他的六个伙伴和一群领地狗呼啦一下跟了过去。   很快他们见到了诺布和保护着诺布寸步不离的三只大牧狗。他们停留了一会儿,狗和狗说着话,人和人说着话。白狮子嘎保森格在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的一刹那,恭敬地竖起了尾巴,然后走过去,谦卑地闻了闻獒王尊贵而雪白的獒毛。獒王虎头雪獒伸出舌头舔了它一下,以表示自己对它的厚爱。而对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獒王只是用眼睛问候了一声:“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们好啊。”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走过来,在五步之外停下,敬畏地朝它低下头,用鼻子沙沙沙地喷着地上的草。獒王有礼貌地回喷了一鼻子气,然后扭头望着嘎保森格的嘴,矜持而赞赏地眨了眨眼睛。   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自己的嘴边有一些残留的狼血,这是一种光荣的印记,尽管这样的光荣印记对一只身经百战的藏獒来说如同舔了一口凉水一样平常,但它还是故意显露在了獒王虎头雪獒的面前。獒王知道它是故意的,也知道这只跟自己同样圣洁雪白的藏獒有着非凡的勇力和过人(狗)的聪明才智,是个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角色。所以它给足了它面子,即使面对把狼血留在嘴边作为炫耀这样浅薄的举动,它也没有不屑一顾。作为一只獒王它本能地欣赏有能耐的同类,就像大王欣赏英勇顽强的将军一样。为了这种欣赏,它大度地原谅了它已经隐隐感觉到的貌似谦卑的嘎保森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自负。它以为有一技之长且不成熟的藏獒都这样,况且白狮子嘎保森格还不是一技之长,而是多技之长。它这样想是因为它很自信,它简直太自信了,太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勇力无獒能敌了。所以当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提醒它,嘎保森格也是一身雪白,你看它嘴上留狼血的样子,简直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时,獒王虎头雪獒只是笑了笑,似乎是说:嘎保森格一身雪白又怎么样,我已经有预感,它的存在永远不会是对我作为獒王的挑战。   獒王虎头雪獒率先离开了那里。全体领地狗和三只大牧狗都跟了过去。它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去了碉房山,西结古的碉房山于今夜耻辱地遭到了上阿妈的仇家的侵略。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引导着以巴俄秋珠为首的七个西结古草原的孩子,像水流漫漶的野驴河,哗啦啦地冲破了越来越厚重的夜色。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严肃地说:“你不能去打架,你和他们都是贫苦牧民的孩子,互相打坏了怎么办?再说你虽然叫巴俄秋珠,但你还不是真正的巴俄(英雄),你没有权利命令他们离开西结古草原,草原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巴俄秋珠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的,他能猜到她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反应,只能一声不吭,把所有的话憋在脑子里:阿爸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立志报仇的叔叔也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送鬼人达赤是不吉利的,不吉利的人不能给阿爸和叔叔报仇,能报仇的就只有他了。他一定要报仇,不报仇就不是男人,就要被头人抛弃被牧民嗤笑被姑娘们瞧不起了,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   巴俄秋珠朝前跑去,转眼就把他眼里的仙女汉姑娘梅朵拉姆落在了后面。梅朵拉姆回顾身后,发现连诺布和三只大牧狗也被巴俄秋珠裹挟而去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连呼唤着诺布和三只大牧狗,快步跟了过去,走着走着就发现,黑暗中的碉房山已经被自己踩在脚下了,就好像碉房山突然倒塌了似的。到处都是游窜的狗影和炸响的狗叫。她喊着:“诺布你在哪里?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在哪里?”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8
第八章    冈日森格一直呜呜呜地哭着,边哭边朝门口挪动了几步。父亲来到它身边,抚摩着它,吱扭一下推开了门。就跟他想到的一样,黑色的背景上出现了七个黑色的轮廓,那是被父亲带到西结古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来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站在门里,就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争先恐后地抱住了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哭着,是悲伤,也是激动。父亲吃惊地问道:“你们居然还没有离开西结古?你们怎么知道它在这里?”   大脑门的孩子嘿嘿地笑着。他一笑,别的孩子也笑了。脸上有刀疤的孩子抚摩着冈日森格的头比画了一下。大脑门立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亲说:“我知道你们跟我来西结古是因为我给了你们几颗天堂果。那不是什么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长在土里的东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这里,我没办法给你们,我带来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你们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大脑门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别的孩子听。刀疤站起来指了指冈日森格。大脑门点点头,对父亲说:“我们要和它一起走。”   父亲说:“冈日森格的伤还没好,现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那我们也不走了。”大脑门点点头,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冈日森格都点了点头。父亲说:“你们只有七个人,而且都是孩子,你们不怕这里的人这里的狗?快走吧,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吧。”大脑门说:“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了,永远不回去了,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去了。”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上阿妈草原不好?”大脑门和刀疤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告诉父亲:“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亲说:“不回上阿妈草原,你们想去哪里?”刀疤又一次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冈金措吉,冈金措吉。”大脑门对父亲说:“额弥陀冈日。”父亲说:“什么叫额弥陀冈日?”大脑门又说:“就是海里长出来的大雪山,就是无量山。”父亲问道:“无量山在哪里?”大脑门摇摇头,望了望夜色笼罩的远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远方。远方是山,是无穷无际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父亲说:“你们去那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   大黑獒那日来到了门口,歪着头,把那只肿胀未消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知道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冈日森格的面子上它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再说他们是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来到这里的,玛哈噶喇奔森保,这来自远古祖先的玄远幽秘的声音,仿佛代表了獒类对人类最早驯服和人类对獒类最早调教的某种信号,是所有灵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软化剂,一听到它,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来了。   大黑獒那日卧在了门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还有点疼,很想闭着眼睛睡一会儿,但忠于职守的禀性使它无法安然入睡。它把下巴支在前肢上,静静地望着前面。很快,它就变得焦躁不安了,扇着耳朵站起来,轻轻叫唤了几声。发达的嗅觉和听觉告诉它:危险就要来临了。   让它深感忧虑的是,冈日森格还不能自由行动,那个给它喂食伴它疗伤的汉扎西也无法保护他自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里——尽管他们可以凭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的神秘咒语阻止领地狗的进攻,但对前来复仇的西结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语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偏向冈日森格,按照它的愿望保护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保护他们就意味着撕咬西结古草原的人和狗,这是要了命也不能干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举动,遵从西结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冈日森格的主人。而冈日森格是多么有魅力的一只雄性藏獒啊,年轻漂亮,器宇轩昂,是所有美丽大方、欲望强烈的母性藏獒热恋的对象。   大黑獒那日离开门口朝前走去,走过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冲着黑夜低低地叫唤着。它已经看到它们了,那些和它朝夕相处的领地狗,那些被领地狗撺掇而来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来。它们知道目标正在接近,这时候不需要声音,所有的偷袭都不需要声音,所以就轻轻地走来。西结古寺突然寂静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突然寂静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声音柔柔地回荡着,那是一种问候、一种消解:你们怎么都来了?有什么事儿吗?它悠悠然摇着尾巴,尽量使自己显得气定神闲,逍遥自在。   狗们有些疑惑:这不是大黑獒那日吗?这里明明弥漫着生人生狗的气息,它怎么没事儿似的。它们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领下停在了离它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个回应似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释。   大黑獒那日步履滞重地走了过去。凭着它和獒王虎头雪獒之间比较亲密(是伙伴的亲密而不是雌雄的亲密)的关系,凭着它在领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释不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的解释就是让它们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闻到它身上弥散不去的汉扎西的味道和冈日森格的味道,让它们知道它跟汉扎西跟冈日森格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至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亲近冈日森格就必然要亲近它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许多领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觉得它的选择也应该是它们的选择,可以不必剑拔弩张了,回吧,回吧,去野驴河边睡觉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过来怜爱地舔了舔它的伤口,然后就“回吧回吧”地叫起来。但是寺院狗和三只大牧狗并不买它的账,它们既不认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存有“爱江山更爱美男”的私念,静悄悄的狗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苍朗朗的鸣叫,这是嘘声,是对大黑獒那日的责备。大黑獒那日呜呜呜地回应着,意思是说:看在西结古草原的面子上,你们就听我一次吧。领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只大牧狗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它们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是进是退的决定权应该在獒王手里,獒王怎么说,大家就会怎么做。   獒王虎头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来到了獒王跟前。獒王闻了闻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它受伤的眼睛,然后奋然一抖把浑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哗啦啦响。这就是说,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就走,因为还有人类,人类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宰。在这样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够选择的并不是进退,而是听话。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听话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丧地离开它,穿行在领地狗的中间,哀哀地诉说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味道,我跟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了,你们就饶了他们吧,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你们也饶了他们吧。   不会有狗听它的了,连同情它的那些领地狗也立马改变了主意,因为巴俄秋珠和他的伙伴撵了上来。他们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然后又喊着:“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叫突然爆响了,狗群就像决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汹涌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浑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们跑起来。它吃惊自己居然跑起来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伤口还没好,左眼和肚子让它难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气,但是它毕竟可以四肢灵活地跑动了。它跑到了僧舍门口,堵挡在台阶上,冲着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气叫了一声。   父亲的动作太慢了,他没有来得及关上门,野心勃勃的表现欲极强的牧羊狗白狮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扑进了僧舍,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几只凶猛的领地狗。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几乎扑到了站在前面保护着冈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却没有下口咬住他。那个声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让它感到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主人隐秘的呼唤。可面前的这个人它明明不熟悉,气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么会发出记忆深处那个远古主人的声音呢?它用几乎和对面的刀疤一样高的身体横挡在孩子们跟前,呼呼地闷叫着,但已经不是撕咬前的恐吓与威逼而是询问了:你们是谁啊?难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辈子的主人,是我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玛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扑过来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趁着这个机会,父亲跳到门口,把大黑獒那日连抱带拉地弄进了僧舍。在他的意识里,对手的朋友也应该是对手,大黑獒那日已经是冈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领地狗群的对手,难免不遭对方的攻击。大黑獒那日挣扎着,它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呵护,更希望自己在这个非常时刻保持中立的姿态,只对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嚣。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开始叫。巴俄秋珠的声音让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挣脱了父亲的拉扯,奋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满怀抱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劲摇着,差不多就要摇断了。   父亲担忧地喊起来:“那日,那日,那日快进来。”但是来到父亲面前的不是大黑獒那日,而是裹着红氆氇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铁棒,一进门就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拨拉到了门口,然后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挡住父亲和冈日森格,口气平和地说:“你们已经跑不掉了,还是出去吧,一对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劲啊,你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去了,藏扎西紧跟着也出去了。僧舍外面,在门口的台阶和嘛呢石经墙之间的空地上,挤满了狗影和人影。西结古寺的十几个铁棒喇嘛和十来个闻讯赶来的牧人举着火把,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上。加上诺布一共八个西结古的孩子愤怒地面对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狗群又开始狂叫了,但并没有扑过去,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只要扑过去,就又会被密咒似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声音挡回来。   仿佛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大声用汉话说:“我们按照规矩办,孩子对孩子,七个对七个,大人不算数,狗也不算数。上阿妈的要是输了,一人留下一只手,滚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要是赢了,我们一人送你一只羊,囫囵身子滚出西结古草原。”他刚说完,就有喇嘛和牧人举起了手,铁棒嗡嗡嗡地响,火把哗啦啦地流。   父亲来到了门外,看到火把照耀下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一个个像一团燃烧的火,每一张脸都是金刚怒目的样子;看到火光里鹤立鸡群的并不都是铁棒喇嘛和牧人,还有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三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父亲喊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听见。她也在喊人,她喊的是巴俄秋珠,她要阻止这场打斗,就想把巴俄秋珠喊到自己身边来。但巴俄秋珠没听见,美丽仙女的声音他居然没听见。梅朵拉姆又喊诺布,喊了诺布又喊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诺布过来了,接着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也过来了。最后过来的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慢腾腾的,不断地回头张望着,显得极不情愿。但它明白自己必须听从梅朵拉姆的,因为它是跟她出来的,她虽然只是家中的客人,但从尼玛爷爷一家对她的态度中它知道,她也应该是它的主人,更何况还有诺布。作为一只家养的藏獒,它掂得出轻重,守在诺布和梅朵拉姆跟前,保护他们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   梅朵拉姆拽住诺布说:“咱们走,咱们回家去,再不回去,爷爷和阿爸阿妈会着急的,巴俄秋珠的事儿咱们不管了。”话虽这么说,梅朵拉姆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因为她看到冈日森格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僧舍,站到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前。狗群更加粗野地狂叫着,忽地涌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冈日森格身上,脸上有刀疤的孩子赶紧跳起来护住了它,又大喊一声“玛哈噶喇奔森保”。   狗群朝后退去,冈日森格从刀疤身后钻出来,无所畏惧地挡在了刀疤和巴俄秋珠之间。巴俄秋珠朝前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大黑獒那日,喊起来:“那日,那日,上。”在他看来,既然冈日森格是负了伤的,让别的狗去撕咬显然是胜之不武的,公平合理的办法就是让同样负了伤的大黑獒那日去战胜它。但是他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已经不能了,在对待冈日森格的问题上,它早已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叛徒。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1:59
大黑獒那日望着巴俄秋珠,朝后缩了缩。巴俄秋珠奇怪地扫了它一眼,突然推开它,喊了一句什么,跳起来抱住了面前的刀疤。   西结古的孩子们纷纷跳了过去。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场摔跤比赛,七个西结古的孩子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按照祖先的规则抱在了一起。   狗群雷鸣般地叫着,但没有一只狗扑过去帮忙。冈日森格扬起了头咝咝地叫着,也没有过去帮忙。好像有一种默契,只要主人们一对一地抱在一起,狗们就只能这样用叫声助威,除非主人发出进攻的信号。但是,信守规则的主人,是不会借助狗来战胜对手的,那样的胜利只能是耻辱而不是光荣。   巴俄秋珠和刀疤的摔跤最先有了结果,刀疤倒地了。巴俄秋珠举起了胜利的双手,喊道:“那日,那日,上。”他希望大黑獒那日在这个时候冲向冈日森格,一爪扑倒它,然后咬死它。大黑獒那日身体后倾着,做出要前扑的样子。父亲赶紧过去,蹲在地上抱住冈日森格的脖子,警惕地望着大黑獒那日说:“你可千万不能背信弃义。”灵性的大黑獒那日顿时摇了摇尾巴,侧过身去,一连后退了几步。   巴俄秋珠突然明白过来:大黑獒那日已经有贰心了。但他越是明白就越想让它回心转意,就越要让它扑过去撕咬冈日森格。他是大黑獒那日小时候的主人,他自信他的话是最有权威的。“那日,那日,上。”他更加激烈地喊起来。大黑獒那日再一次做出了前扑的样子。   还在摔跤的孩子陆续倒地了,倒地的六个孩子中三个是上阿妈的孩子,三个是西结古的孩子。这就是说,摔跤以四比三结束,上阿妈的孩子输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望了一眼父亲,又望了一眼汉姑娘梅朵拉姆,大声用汉话说:“输了,输了,上阿妈的输了,先关起来,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再赶出西结古草原。”说罢,招呼几个牧人,拽起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走。父亲松开冈日森格,追到嘛呢石经墙跟前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真的要砍掉他们的手?我求求你们放了他们,他们是我带到西结古来的。”藏扎西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弯腰扛起一个孩子,又用胳膊夹起一个孩子,大步走去。   冈日森格过来了,嗤嗤地叫着,想跳起来阻止一个牧人对刀疤的拽拉,身子突然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墙边。   巴俄秋珠朝着嘛呢石经墙使劲推搡着大黑獒那日:“那日,那日,上。”大黑獒那日跑过去了,但不是撕咬冈日森格,而是和冈日森格一起趴在了地上。它心疼地舔着冈日森格的脸,不顾一切地用它的全部柔情安慰着这只受了伤的雄壮公獒。巴俄秋珠生气地骂了一句,一蹦子跳过去,撕住大黑獒那日的耳朵,把它拉到一旁,又指着墙边的冈日森格,冲狗群喊道:“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狗群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冲过去了,他们是领地狗中喜欢凑热闹的小喽藏狗和一些寺院狗;另一部分原地不动,它们是领地狗中威严傲慢的藏獒。它们原地不动的原因是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动。獒王以极其冷静和超然的态度观察着面前的一切,对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说:“它好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要等等看,看它到底会怎么样,到底会走多远。”獒王说的“它”,就是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冲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狗群汪地一声。巴俄秋珠满脸怒火,用惩罚叛徒的狠恶,猛踢了大黑獒那日一脚。大黑獒那日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绝望地趴在了地上。父亲冲巴俄秋珠大吼一声:“你胡来,你疯啦?”   突然,大黑獒那日站了起来,呜呜地叫着,用它此刻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乞告狗群:别呀,你们别对冈日森格下手。横冲过去的狗群蓦地停下了,连吠声也没有了。巴俄秋珠不依不饶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父亲后来知道,“獒多吉”是猛犬金刚的意思,是西结古人对藏狗杀性的鼓动,就好比汉人“冲冲冲杀杀杀”的呐喊。不论是领地狗,还是看家狗和牧羊狗以及寺院狗,一听到这种声音,就都知道人需要它们奋力向前,拼死一搏的时刻来到了。   狗群再次动荡起来,吠声又起。火光中,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把黑影拉到天上去了。大黑獒那日乞求地望着巴俄秋珠,正要过去保护冈日森格,被巴俄秋珠一脚踢在了鼻子上。这一脚虽然踢得不重,却代表了不可违拗的主人的意志。大黑獒那日彻底绝望了,悲号了一声,狂猛地朝前跑去。   大黑獒那日跑向了嘛呢石经墙。嘛呢石经墙坚硬而高大。一声巨大的碎了的响声砉然而起,接着就是血肉喷溅。当大黑獒那日在血色中火光里轰然倒地的时候,盯着它的人和狗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服从神圣主人的威逼和服从性与爱的驱使之间,大黑獒那日选择了第三条道路:撞墙自杀。   獒王虎头雪獒大叫了一声。大黑獒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大叫了一声。灰色老公獒和所有近旁的藏獒都大叫了好几声。但它们大叫的意思略有不同,在獒王虎头雪獒是被深深刺痛后的悲愤之嚎:“它真的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不能啊大黑獒那日,美丽无比的大黑獒那日,青春激荡的大黑獒那日,你不能就这样离我们远去。”在大黑獒果日是悲痛欲绝:“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在别的藏獒是吃惊和惋惜:“它怎么死了?它怎么就这样自杀了?”   转眼就是沉默。獒王虎头雪獒走过去,闻了闻大黑獒那日,又默默地走回来,走到黑暗的獒群里去了。就在这走来走去的时候,獒王突然做出了一个它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决定:一定要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因为正是这只外来的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勾引了大黑獒那日,又直接导致了它的死亡。它记得自己对大黑獒那日是不错的,这种不错完全有可能发展成雌雄之间的那种亲热、那种甜蜜。大黑獒那日对獒王虎头雪獒的态度也是蜜蜜绵绵、羞羞答答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到允许獒王跟它交配的那一步,因为大黑獒那日不能忽视獒王对姐姐大黑獒果日的态度。在獒王虎头雪獒眼里,大黑獒果日同样也是美丽无比、青春激荡的,它作为獒王既喜欢妹妹那日,又喜欢姐姐果日,所以它一直都在选择,天天都是举棋不定。举棋不定的时候,妹妹那日死了。为了保护或者为了不能保护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居然如此悲烈地了断了自己。该死的狮头公獒,一堆金黄色的应该迅速烂掉的皮毛,我要是对你不管不问,我就不是獒王了。满腹的悲痛加上隐隐的嫉妒,獒王虎头雪獒迅速酝酿着自己的仇恨,悄悄地朝前走去。   它是走向冈日森格的,它要即刻实现自己的决定:赶走或者咬死冈日森格。雪白的身影移动着,眼看就要靠近冈日森格了。这时突然从旁边凌乱的狗影中冒出了另一个雪白的身影,横挡在了它面前。獒王虎头雪獒停下了,它等待着对方给它让路,它觉得对方这是不小心堵在了它前面,它没有必要发怒,只要对方马上让开。但是对方没有马上让开的意思,对方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嘎保森格用无法抑制的大胆举动明确无误地表示了它对獒王虎头雪獒的不尊重,那生硬的态度仿佛在说:獒群里怎么能出这样一个叛徒呢?你是獒王,你为什么要容忍一个西结古藏獒的败类生活在你身边呢?獒王虎头雪獒不习惯这样的态度,冲白狮子嘎保森格吼了一声。嘎保森格居然也朝獒王吼了一声。獒王吃了一惊,然后就是愤怒,本来它就是愤怒的,现在更加愤怒了,愤怒得都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它扑了过去。嘎保森格用肩膀顶了一下,试了试獒王的力量,等獒王再次扑来时,它迅速闪开了。   毕竟嘎保森格是一只成熟的公獒,它深知现在还不到正式挑战獒王的时候,它得继续忍耐,得把更多的力量和智谋蓄积在年轻的身体中和更加年轻的大脑里,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来韬光养晦,寻找机会也等待机会来寻找自己。它竖起尾巴,假装认错地摇了摇。恰好这时梅朵拉姆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它了,它转身跑了过去。   獒王虎头雪獒觉得白狮子嘎保森格今天的举动有点蹊跷,气恨而又疑惑地望着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再回过神来寻找冈日森格时,冈日森格已经不见了。它遗憾地甩甩头,沿着气味赶紧寻找,又一阵猛叫。   父亲是机敏的,就在狗群和七个西结古的孩子注目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发生摩擦的时候,他迅速扶起冈日森格,拽着它的鬣毛,快步走向了僧舍。等獒王虎头雪獒反应过来,带领狗群再次蜂拥而至时,僧舍的门已经被父亲从里面牢牢闩死了。   冈日森格知道父亲又一次救了它,呜呜地叫着,用下巴蹭着父亲的腿,感激地哭了。父亲顾不上和冈日森格交流感情,从窗户里望过去,想知道大黑獒那日到底怎么样了,就见嘛呢石经墙前,簇拥着几个孩子和几个打着火把的牧人。巴俄秋珠趴在地上悲切地叫着:“那日,那日。”   梅朵拉姆牵着七岁的诺布,带着三只大牧狗,沿着碉房山的小路,匆匆走下山去。他们先来到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牛粪碉房的门前,敲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眼镜李尼玛,告诉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打架打输了,西结古草原的人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准备明天一人砍掉一只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她说:“赶快啊,白主任,工作委员会得出面干涉了,要不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一人丢掉一只手,人是不能没有手的,白主任。”   白主任说:“是啊,是啊,没有了手他们将来怎么做一个自食其力的牧民。不过,这件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出面干涉,七个孩子的手是不是就能保得住呢?更让我担心的是,一旦我们出了面,就说明我们是同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这七个孩子值得同情吗?当然值得,因为一看他们破衣烂衫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贫苦牧民的后代。问题是西结古草原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如果我们恩怨不明,立场不稳,就会影响在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孤立上阿妈草原各部落的策略。我听过上级的传达,上阿妈草原的部落头人坏得很哪,过去都是投靠马步芳的,送金子,送银子,送劳役,送小妾,帮着马步芳的骑兵团杀害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和藏獒,这样的事情是不能饶恕的。我们工作委员会的主要任务是了解民情,联络上层,争取民心,站稳脚跟,现在基本上做到了。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引起西结古草原的头人和牧民对我们的反感,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梅朵拉姆跺着脚说:“可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白主任说:“谁说见死不救了?我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要坚决制止事态的发展,又不能鲁莽行事。”梅朵拉姆问道:“有什么万全之策?”白主任沉吟着说:“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你赶快回去睡觉,都这么晚了。”又对身边的李尼玛说,“你送送她,不要让她再乱跑了,夜里一个人出来,很不安全。”   回帐房的路上,梅朵拉姆一直皱着眉头低着首。诺布走累了,趴在了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嘎保森格驮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梅朵拉姆身后。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时地吠叫一声。   李尼玛忍不住说:“你以后不要这样。”梅朵拉姆没好气地说:“不要哪样?”李尼玛说:“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操心太多,你是一个大夫,看好病就行了。”梅朵拉姆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儿,我作为一个大夫不能看着他们把人致残而不管吧?”李尼玛说:“你能有什么办法,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矛盾是历史造成的,很深很深,深得都说不清谁是谁非了。我告诉你,部落战争是草原生活最基本的形态,草原的历史就是部落之间互相打仗的历史,没有打仗就没有部落,也没有草原,砍手,砍脚,割耳,割鼻,甚至扒皮,杀头,这种事儿多了,在过去根本就不算什么。”梅朵拉姆说:“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过去我没来,现在我来了。”李尼玛吃惊地望着她说:“人家叫你梅朵拉姆(花朵一样的仙女),你真的就有花朵绽放、女神降临的感觉啦?”梅朵拉姆说:“你少挖苦人,回去吧,不需要你送。”李尼玛看到离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已经不远,便停下来目送她走了过去,然后转身走了。   梅朵拉姆加快脚步,来到尼玛爷爷家的帐房前,从白狮子嘎保森格身上抱起已经睡着的诺布,正要钻进帐房,就听不远处有人腾腾腾地走来,说:“你们回来了?我去寺里找你们,说你们已经离开了。”是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三只大牧狗争相迎了过去。   班觉过来,把半个身子探进帐房,拿出一个羊皮口袋,倒了一些风干肉在大木盆里,对三只大牧狗说:“吃吧吃吧,都跑了大半夜了,吃了赶紧睡,天一亮还要跟着畜群出牧呢。”班觉的老婆拉珍听到动静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要给梅朵拉姆和诺布烧奶茶,热手抓。梅朵拉姆把诺布放到紧挨着自己的毡铺上说:“别忙活了,睡吧,过一会儿你就要起来做早饭了。”拉珍不听梅朵拉姆的,她只听丈夫的话,丈夫说了:梅朵拉姆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三只大牧狗迅速吞咽了一些风干肉,卧在门口很快睡着了。它们比人更清楚,自己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只要天一亮,只要跟着羊群和牛群走向野兽出没的草原,就一个盹儿也不能打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0
第九章    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传来了巴俄秋珠的哭声。这哭声告诉别人:大黑獒那日死了。它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头撞开了一个口子,鼻梁撞断了,原来就有伤的左眼再次迸裂,血流了一头一地。这样一副情状,谁看了都会唏嘘不已。有个牧人唏嘘完了又朝巴俄秋珠厉声呵斥道:“哭什么?你要害了那日吗?你一哭那日的灵魂就会留在你的哭声里,就不能飞到远远的地方去转世了。”   巴俄秋珠赶紧止住了哭声,呆愣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发现牧人们已经走了,和自己一起奔波了大半夜的六个孩子也准备带着所有的领地狗和寺院狗离开。他知道这是对的,自己也必须和他们一起走。这里现在需要安静,需要驱散活人和活狗的气息,让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尽快摆脱尘世的羁绊,在经声梵语的烘托下,乘着袅袅的桑烟飞升而去。   寺院里的桑烟、大经堂里的酥油灯、护法神殿里的火焰塔都是彻夜不熄的。守夜的喇嘛经声不断,金刚铃清脆的声音如同空谷滴水。风把殿顶的宝幢和**拍得嗡嗡响。经幡悄悄地摆动着,仿佛那些美丽的经文排着无尽无止的队伍,脚步沙沙地走上了天路,走到佛的耳朵里去了。   比夜色还要沉黑的嘛呢石经墙的暗影下,大黑獒那日静静地躺着,死了。人们没有去把藏医尕宇陀喊来治疗,就证明它已经死了。   然而父亲却认为它还活着。他不懂这里的规矩,觉得人们没有把它抬出寺院挖坑埋掉或者喂掉老鹰,就证明它还没有死。他心说这些人真是不像话,人家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说走就走了。尤其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只知道利用大黑獒那日打仗,只知道喊什么“那日那日上”,或者“獒多吉獒多吉”,那日一倒下他就不管了,就权当它死了,这就好比一个没有良心的将军,把不能战斗的战士都看成了死人。大黑獒那日是怎么伤的?还不是他逼的。父亲打开门,悄悄地走过去,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仔细看着。   父亲什么也没有看到,夜色是黑的,獒毛是黑的,血迹也是黑的。他只是在心里看到了,大黑獒那日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急救。怎么急救?他不是大夫,既没有药物也不懂技术,只知道嘴对嘴地呼吸就是急救。他展展地趴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嘴对准了耷拉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的嘴,使劲地吸一口,又狠狠地呼出去。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反正他心里觉得是有效果的,大黑獒那日就要好起来了。嘴对嘴呼吸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父亲站了起来,回到僧舍里,端来了酥油灯。他想知道大黑獒那日的新伤口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流血,如果流血不止,就应该先把血口子扎住,再去把藏医尕宇陀叫来。   酥油灯往地上一放,父亲就看到了血。血其实已经不流了,但他看到的却是流,灯光一闪,不流的血就流起来了。他说:“哎哟妈呀,就像泉眼子一样往外冒呢。”他赶紧包扎,手头没有纱布,就只好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撕下了半个前襟和一只袖子,把大黑獒那日的头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包扎完了,父亲坐在地上愣愣地想:这大黑獒那日真是了不起,巴俄秋珠让它咬冈日森格,它偏不咬,它说你让我咬我就死给你看,于是它就英勇地撞到了嘛呢石经墙上。嘛呢石经墙是什么墙?是祈福的墙保平安的墙,再硬也是软的,大黑獒那日怎么会撞死呢?藏扎西说了,藏獒的命有七条,也就是说它死七次才能真正死掉,现在才死了几次?最多两次。它不会死,它就是撞伤了。伤不怕,人和狗都是吃什么补什么的,它伤在头上,明天就让藏扎西找一个羊头或者牛头来,它吃了羊头牛头就什么都能长好了。再说寺院里还有藏医尕宇陀,藏医尕宇陀就是藏族的华佗,“妙手回春”这个词,说的就是他们两个。   父亲乱七八糟想着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这双眼睛属于那个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老喇嘛顿嘎。老喇嘛顿嘎其实早就来了,躲在嘛呢石经墙后面于心不忍地偷看着就要灵肉分家的大黑獒那日,但他没有看到那日的灵魂升天,却看到了父亲的一举一动。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又觉得父亲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就忍不住从嘛呢石经墙后面走出来,给父亲小声说着什么,又比画着什么。意思是你赶快离开这里,灵魂升天是需要安静的,再也不要嘴对嘴地呼吸了,你会把大黑獒那日的灵魂吸走的,你吸走了大黑獒的灵魂下一辈子你就是一只大黑獒。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要是完全听懂了老喇嘛顿嘎的话就一定会说:“做个大黑獒有什么不好?勇敢善战,视死如归,忠诚可靠,义重如山,是狗中的义士,动物里的君子。”可惜他没有完全听懂,只搞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让他赶快离开这里。   父亲站起来说:“好啊,我马上就走。你帮帮我,把那日抬到僧舍里去,卧在这里露水会打湿伤口的。”说着就要抱住大黑獒那日的头。老喇嘛顿嘎一声惊叫,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父亲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搞明白顿嘎的意思,顿嘎又是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比前一声惊叫还要惊人,因为顿嘎突然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声音。   大黑獒那日呻唤着,声气小小的,小小的,差不多就跟空气的流动一样小,但老喇嘛顿嘎敏感地捕捉到了。他惊喜地说:“那日活了。”说罢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觉阿汉扎西,觉阿汉扎西。”意思是称赞汉扎西是个佛。在他看来,大黑獒那日原本是死了的,是父亲救活了它。父亲几天前救活了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冈日森格,现在又救活了大黑獒那日,如果不是佛爷转世,怎么能够创造让死掉的生命活过来的奇迹呢?   可是父亲并不清楚老喇嘛顿嘎的想法,他四下里看了看说:“你给谁磕头呢?”说着赶紧和老喇嘛并排跪下,也磕起了头。他以为面前的黑暗里一定出现了一个老喇嘛顿嘎看得见他却看不见的神或者鬼,所以顿嘎才显得如此紧张如此恭敬。顿嘎膝盖一转,再次对着父亲磕了一个头。父亲这才有一点明白,赶紧拉他起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了?”   这天晚上,天快要亮的时候,父亲和老喇嘛顿嘎把大黑獒那日抬进了僧舍。父亲蹲在大黑獒那日身边对老喇嘛顿嘎说:“快去啊,你把藏医尕宇陀叫来。”顿嘎听到父亲的汉话里有“尕宇陀”这个藏话的词儿,转身就走。   这时一直注视着父亲的冈日森格走了过来,用牙齿拽了拽父亲的衣服,来到了门口,看父亲并没有跟它走的意思,就又回来拽了拽父亲的头发。父亲被拽疼了,喊道:“你怎么咬我?”冈日森格摇着尾巴再次走向了门口。这次父亲明白了,忧郁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阻止西结古人砍掉他们的手是不是?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西结古人会听我们的?”说完了突然意识到,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也许并不难,因为有冈日森格,阻止西结古人砍手也不是没有希望,把自己和冈日森格的命搭上,西结古人难道还会无动于衷?父亲想着,倏地站了起来。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时候会有一些大胆的想法,一有想法就会马上行动起来。而无论怎样冒险的行动放在父亲身上都不会有那种瞻前顾后的沉重。他总是一往无前的。这就跟冈日森格一样,冈日森格冲锋陷阵的时候,决不会想到逢危当弃啦,遇险自保啦,硬弓弦先断啦,钢刀口易伤啦等等这些了不起的人生哲学。父亲后来说:“我前世肯定是一只藏獒,要不然我怎么那么喜欢狗尤其是藏獒,狗想做的我都想做。我和狗是互相欣赏的,我觉得狗有人性,狗觉得我有狗性。到底狗性伟大,还是人性伟大,我看一样伟大。”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0
父亲和冈日森格出发了。把大黑獒那日托付给了匆匆赶来的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   冈日森格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只能慢慢走,等父亲跟着它穿过十几条窄窄的巷道,曲里拐弯地走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是从远方亮起来的,远方是雪山。雪山承接着最初的曙色,也用自己的冰白之光播散着大地最初的黎明。父亲和冈日森格都停下来,翘首望着越来越明亮的雪山,深深呼吸着草原夏天凉爽的雪山气息。再次开路的时候,冈日森格领着父亲来到了明王殿后面山坡上能看到降阎魔洞的地方。   洞前的悬崖平台上,站着十几个人。父亲和冈日森格只认识其中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守在洞门口,正在和别人说着什么。气氛有点不祥,冈日森格感觉到了,轻声而费力地叫起来。父亲抢到冈日森格前面,快快地走了过去。藏扎西一见父亲,就大声用汉话问道:“汉扎西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说:“你不用问我,你看看我身后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就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这是个岔路口,它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知道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来过这里但现在并不在这里。可是父亲不知道,父亲走上平台问道:“你把那七个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说着就要推开降阎魔洞的门进去。藏扎西把铁棒一横说:“降阎魔洞里除了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再就是大五色曼荼罗和守洞的喇嘛了,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这时一个戴着高筒毡帽,裹着獐皮藏袍,穿着牛鼻靴,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色大玛瑙的中年人用汉话说:“你就是汉扎西?听说你救了雪山狮子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你是个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   父亲审视着中年人说:“请问大叔你是谁?”中年人说:“我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老爷家的管家齐美,我们老爷说了,在上阿妈的仇家杀伤杀死的人中,我们野驴河部落的最多,砍掉仇家手的应该是我们。我刚才已经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请示过啦,吉祥天母把她的批准洒到了天上,洒成了一串清脆悦耳的金刚铃声。可是铁棒喇嘛不相信我的话,他说空中的金刚铃声是吉祥天母送给所有人的祝福,硬是不让我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带走。”父亲说:“你先别争这个,先应该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齐美管家说:“他们让铁棒喇嘛藏起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天已经亮了,太阳就要照到寺院里来了,光明的山上没有罪恶的阴影,七个孩子又不是七只蚂蚁,我能藏到哪里去?上阿妈的仇家是让别人抢走的,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砍了手,正在返回上阿妈草原的路上。”   齐美管家不客气地说:“我不相信,谁能从你铁棒喇嘛手里抢走人呢,你还是闪开,让我们进到降阎魔洞里搜一搜。”藏扎西叹了一口气,身子一侧,把手中的铁棒收进了怀里。齐美管家忽地一声趴下,朝着洞门磕了一个等身长头,跳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父亲赶紧照着他的样子也磕了一个长头,起身就要跟进去,却被藏扎西一把拽住了。藏扎西小声道:“你们西工委的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没有来啊?头人的耳朵里现在只有西工委的话才是有分量的。”父亲说:“他没来我来了,我就是来阻止你们胡乱砍手的。”   藏扎西摇了摇头,望着降阎魔洞下面通向草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的冈日森格,神情黯然地说:“你走吧,跟着雪山狮子一直走,你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父亲说:“他们真的走了?”藏扎西一言不发。   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开始是被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几个牧人带到降阎魔洞里关起来的。这些牧人来自好几个部落,好几个部落的人都想由本部落来执行这次砍手的刑罚,因为几乎所有西结古草原的部落都有人死在上阿妈人的手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在寺院里抓住的,按照规矩应该由我来决定把他们交给哪个部落,但明摆着我的决定会引起大家的争执,所以我打算把决定权交给草原威严的护法。你们现在赶快回去,请你们的头人或者管家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成为复仇的先锋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   牧人们很快离去了。几分钟后,铁棒喇嘛藏扎西打开了降阎魔洞的门,急促而紧张地说:“快跑啊,你们给我快跑,赶紧回到该死的上阿妈草原去,再也不要来西结古草原捣乱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拥而出。   但是现在,藏扎西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放跑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头人们是不会原谅他这种背叛行为的,因为草原的铁律之一便是惩戒仇家和叛徒,他作为一个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放跑仇家就意味着执法犯法。如果工作委员会不出面为他开脱,他就会受到叛徒应该受到的惩罚,轻则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取消他做喇嘛的资格,重则砍掉他的手,而且是双手,让他一辈子失去生活的能力。   草原像梦里的波浪,柔柔地漂动着,无极地漂动着。冈日森格带着父亲来到了和雪山一样清凉的早晨的阳光里。阳光就像雪粉,结成透明的晶体曼舞在蓝绿色的空气里,这样的空气是令生命欢欣鼓舞的。可父亲和冈日森格一点也欢欣不起来,夜晚的折腾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尤其是冈日森格,它不得不卧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伤口和见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来一路哭,呜呜呜的。父亲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了。   但不管冈日森格怎样苦累不堪,它追寻主人的意念始终不变。它坚定地走着,开始是向着东边的雪山,后来是向着南边的雪山,最后又改变方向朝着西边的雪山。父亲奇怪了,绕了一大圈,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怎么又回去了?是不是冈日森格的嗅觉出了错,把过去的味迹当成了主人今天走过的路线?   就在父亲满腹狐疑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想吠又吠不出足够大的声音,只好一再地龇着牙,连牙根都龇出来了。它伸长脖子往前走,拼命想加快脚步,但实际上它是越走越慢,几乎是原地踏步了。父亲说:“歇会儿吧,你走不动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冈日森格要它卧下。冈日森格没有卧下,朝前低低地吼了一声。与此同时父亲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抬头一看,热阳泛滥的地平线上已是骑影飞驰了。   骑影从右前方的大草洼里翻上来,正要穿过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冈。平滑的草冈之上,一溜儿骑影就像天刀剪出来的,剪出来了七个马影,剪出来了十四个人影。也就是说,每一匹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冈日森格鼻子闻着,眼睛望着,比父亲抢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被骑手们抓起来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1
第十章    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带着骑手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抓回来的。   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一听说铁棒喇嘛藏扎西规定各个部落的头人或者管家必须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行刑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给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简单: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让西结古人的复仇得逞,把七个孩子分开,让各个部落都有行刑的机会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搅吉祥天母呢?大护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宽爱的,如果不能证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来的魔鬼,她怎么会允许西结古人去砍掉他们的手呢?尽管它是仇家的手。当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护部落的山神和战神商量,尽量使砍手变得名正言顺。但现在需要面对的并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即使得到了神灵的批准你也会无手可砍,因为时间正在过去,再不抓紧,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恐怕就会逃离西结古草原了。   牧马鹤部落聪明的头人大格列一边派人去砻宝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颈鹤山神,去砻宝泽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颈鹤战神,一边派强盗嘉玛措带领骑手前去拦截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被铁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   消息再次传遍了草原:在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的帮助下,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一个不落地抓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还有一个消息传得更快:砍手的刑罚将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执行。   能来的牧民都来了,尤其是牧马鹤部落的人。   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在砻宝雪山下的砻宝泽草原,他们之所以纷纷攘攘来到碉房山下执行刑罚,是因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为了抵御包括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在内的入侵者和保卫神圣的西结古寺以及更加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也为了部落头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头人都以部落的名义在这里建起了碉房。从此便有了惯例,只要是与抵抗外敌有关的活动——行赏、惩罚、祭祀、出征等等,无论是哪个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举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热闹起来。人多狗也多,小狗们追逐嬉闹,情狗们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彼此问好,生狗们互相致意。和别处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不管是生狗还是熟狗,都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打起来,因为气味会告诉对方:我们都属于西结古草原。对藏狗尤其是藏獒来说,西结古草原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绝对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样,这一点连父亲也感觉到了。父亲后来说:这里是獒高原,这里连空气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种你熟悉了就觉得很好闻的咸咸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里散发着的鱼虾的咸腥味一样。   父亲和冈日森格艰难趱行到碉房山下,远远望见行刑台时,砍手的刑罚快要开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立着一溜儿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着一排铁环和一些绳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绑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后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被七个彪形大汉拽到了台上,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着,把砍手的骷髅刀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们的胸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雪之光。七个牧马鹤部落的红帽咒师一人拿着一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高声诵读着什么;另外七个黑帽神汉一人拿着一面人头鼓缓慢而沉重地敲着;还有七个黄帽女巫挥舞断魔锡杖环绕着行刑台边唱边走。   父亲停下了,冈日森格也停下了,远远地望着,都意识到他们不能就这样走上前去。人群可以穿过,狗群呢?西结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会把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冈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后让老鹰和秃鹫一滴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冈日森格吃力地翘起了头,神情哀哀地看着行刑台上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便四肢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父亲俯身抱住了它,看着它泪汪汪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别这样,咱们再想想办法。”他求援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顶帐房,帐房前的草地上铺着几张晒得半干的牛皮,几只百灵鸟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地说:“现在就看你的了冈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动,我们说不定就能走过去。”   冈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让父亲吃惊,他把一张大牛皮拉过来,示范似的刚一披到自己身上,冈日森格立刻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父亲把牛皮从自己身上取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了冈日森格,只给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条缝。父亲说:“你行吗?”冈日森格用行动告诉父亲:“行。”他们开始往前走,父亲在前,它在后,它低头盯着父亲的脚后跟,慢慢地走着,乍一看,尤其是让狗们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绝对是一头牛的移动。狗们有点奇怪:怎么这牛身上还混杂着异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来的狗咬伤了?不,不是咬伤了,而是咬掉了头,这个没有头的牛怎么还能走路呢?   谢天谢地,冈日森格一直走着。它没有倒下,它本来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体让它觉得连自己那一身浓密的黄毛都成了累赘,怎么还能披得动一张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坚持住了,硬是没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让它奇迹般地不仅一直立着,而且一直走着。它跟着父亲安全穿过了包括许多聪明的藏獒在内的狗群,也安全穿过了更加聪明的人群。人当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只狗,但他们不明白狗为什么要披着牛皮走路,还以为砍掉仇家手的庆典需要这样一个环节、这样一种装扮。   行刑台越来越近了,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来临了。不知为什么,几只硕大的藏獒从领地狗群中分离了出来,正好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头雪獒。父亲抖了一下,冈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后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慢了。好在披着牛皮的冈日森格没有在颤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坚韧依然如故地缓缓移动着,就像所有受到狗保护的牛一样朝着拦路的藏獒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獒王虎头雪獒认出了父亲,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冈日森格救进僧舍的那个外来人。这个人是可恶的,但又是了不起的。从大黑獒那日对他的态度中獒王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撕咬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报复曾经咬死过他的马咬伤过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心,可见这个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这个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冲它笑了笑,接着就唱起来,跳起来,又是挥手,又是踢腿。獒王虎头雪獒好奇地看着,它身边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比它还要好奇地看着。父亲越唱越疯,越跳越狂了。   就这样,在可怕的拦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亲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冈日森格靠近了它们,它披着牛皮缓慢而紧张地靠近了它们。獒王虎头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没有在乎它,因为牛是它们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东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们的眼睛朝上瞅着,上面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手在舞动,在变着花样舞动,最后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响,哗哗地响,自始至终吸引着它们的眼球。等那个人、那双手不再舞动的时候,冈日森格已经从它们身边走过去了,距离迅速拉大,威胁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伙伴已经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动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到了行刑台下。这儿没有狗只有人,这儿的人沉浸在砍手的庄严里,脸上没有表情,哪怕是一丝惊讶的表情。父亲掀掉了冈日森格的牛皮,双手托着它的肚子,连推带抱地让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着,愣了。所有刚才注意过那头牛的藏獒以及小喽藏狗都愣了,接着就是一片吠声。獒王没有吠,它回忆着刚才父亲和冈日森格通过的情形,一丝隐忧像饥饿的感觉在身心各处袅袅升起。它并不认为这是人的鬼主意,它觉得冈日森格居然能够在它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完全是靠了一只优秀藏獒不凡的素质和禀性——超常的机灵和超常的胆略。它喜欢这样的藏獒,同时又警惕着这样的藏獒。如果这样的藏獒属于自己终身厮守的这片草原,那就是一员杀伐野兽保护人类极其财产的干将;如果它来自一片敌对的草原,那就坏了,那肯定就是一种不能让西结古草原平安宁静的强大威胁,一定要毫不客气地赶走它,不,不能赶走它,应该咬死它,必须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恨恨地想着,多少有点失态地从嗓子眼里呼出了几口粗重的闷气。   一上行刑台,冈日森格就径直走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确切地说是走向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冈日森格?”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朝孩子们摇了摇尾巴,瞪起眼睛望着那些死拽着主人的彪形大汉。但是它没有发出叫声,甚至也没有龇出虎牙来吓唬吓唬他们。它知道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举行,一个不是狗(哪怕它是气高胆壮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体意志正在出现;更知道它自己现在的状况——它正在伤痛之中,已经没有对抗任何敌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运。它卧在刀疤身边,和主人一样面对着用来砍手的木案和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   父亲跟在冈日森格后面,走向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笑着问道:“你们叫它冈日森格,我也叫它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什么意思?”大脑门的孩子用下巴蹭着彪形大汉揪住自己肩膀的手使劲侧过头来,看了看刀疤说:“雪山狮子。”父亲问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你们怎么知道?”大脑门一脸懵懂,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父亲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吧,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冈日森格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是一只多情多义的神狗,谁也不能欺负它。你们现在把我的话重复一遍,用藏话重复,大声重复,让这里的人都听到。”刀疤问大脑门:“他在说什么?”大脑门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跟冈日森格一样机灵的刀疤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几乎是喊着用藏话说起来。   然后父亲若无其事地走向了一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跷起大拇指笑着说:“你的刀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装饰得这么华丽的刀。”操刀手看父亲一身汉装,知道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也从面具后面笑了笑。父亲感觉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就把手伸了过去:“能看看你的刀吗?”操刀手搞不懂父亲要干什么,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父亲干脆把手伸向他的怀抱,抓住了骷髅刀的刀柄。操刀手犹豫了一下,居然松开了手。父亲拿过刀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从刀柄一直欣赏到刀尖。   行刑台下响起了一阵喧哗。狗们叫起来。父亲抬起头,看到七个红帽咒师正在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举起来,七个黑帽神汉正在把斑斑斓斓的人头鼓举起来,七个黄帽女巫正在把环佩丁当的断魔锡杖举起来,三七二十一个部落灵异者在举起法器的同时,都把头扭向了一条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通道上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人,两边的牧人都静静地弯下了腰,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连狗也知道肃静,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欢快的吠叫。父亲望着他们,发现早晨见过的齐美管家也混杂在里头,便知道这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想到,西结古草原所有部落的头人和管家都来了,包括前面提到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   头人和管家们迅速走来,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专门为他们留出来的空地上。这就是说,仪式的主人大格列和被邀请的各个部落的贵客都已经到了,行刑马上就要开始。操刀手朝着父亲礼貌地弯了弯腰,意思是说:“还我的刀来。”父亲冷冷地笑着,突然朝后一跳,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冈日森格绵长的鬣毛。冈日森格吓了一跳,侧头不安地望着父亲。父亲扯开嗓门喊起来:   “听着,听着,底下的人都听着。今天你们大家都来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来看砍手的,还是来看我和冈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冈日森格也不活了,我们今天豁出去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2
行刑台下一片骚动。吠声再次响起。大部分人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只是觉得父亲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举着闪闪发光的骷髅刀,一手拽着丝毫不做反抗的冈日森格,面孔狰狞,声嘶力竭,差不多就是个镇压邪祟的大威德布威金刚了。父亲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   “冈日森格是什么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它是雪山狮子,是来自阿尼玛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现在又来保护西结古草原了,你们不会不管它的死活吧?至于我,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是不是?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我是个吉祥的汉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因为是我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我告诉你们,我是狗的朋友,是狗的恩人,我救了冈日森格的命,还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我现在郑重宣布,你们谁要是砍了这七个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冈日森格,然后再去西结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最后砍死我这个汉菩萨。”   父亲喊叫着,拉着冈日森格过去,把硕大的獒头摁在了木案上。冈日森格听到父亲叫了好几声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亲的用意了,顺从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眨巴的眼睛问着父亲:你真的想砍了我吗?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着朝前涌过来。它们看着父亲举刀摁头的样子,以为父亲真要杀了冈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来。只有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侧耳听着父亲的话,研究着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听懂,也没有研究明白,但却准确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一直都在充当藏獒的保护者的汉人是不可能杀死冈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结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杀了这只外来的雪山狮子,要杀了它的只能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确切地说,是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獒王随着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时它停下了。它用声音和眼色阻止了领地狗的涌动,然后就静静地观察着台上的一切,也观察着机会的出现。没有,没有,没有机会。它不停地遗憾着,知道在这种人声嘈杂狗影泛滥的地方,自己很难实现杀死冈日森格的计划,甚至连咬它一口,吠它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它有点沮丧地后退了几步,突然不满起来:冈日森格是一个来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妈的仇家,怎么不见西结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对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呢?难道他们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样喜欢上了这只漂亮英俊的狮头公獒?不,这是不允许的,老天不允许,祖先不允许,我们藏獒坚决不允许。咬死它,咬死它,尽快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咬死它。   而在人群里,懂汉话的齐美管家一遍遍地把父亲的话翻译给一些听不懂汉话的头人和管家们听。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我也听说丹增活佛说过这样的话,丹增活佛没看错人吧?”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佩服不怕死的汉人,更佩服能够救活藏獒性命的汉人。但是他不该保护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一保护他们,就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汉菩萨,而是上阿妈草原的汉菩萨了。”   父亲挥着骷髅刀继续喊叫着:“你们谁是管事儿的?快过来呀,把这七个孩子放了,要不然我就要砍了,真的砍了。”   父亲的这种举动在以后的人看来完全像个“二杆子”,却的确起到了延缓乃至阻拦砍手事件发生的作用,没有人不认真对待。组织这次砍手仪式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拽着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跑上了行刑台。齐美管家喊道:“汉菩萨,汉菩萨,你不要这样,你不知道原因,上阿妈草原的人欠了我们的血,欠了我们的命。”只会说一点点汉话的强盗嘉玛措一下一下地扬着手说:“远远的原因,多多地欠了。”齐美管家说:“对,他们欠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命和藏獒的命,就是砍了这七个仇家的头,也是还不完的。”   父亲说:“谁欠了你们的命你们找谁去,你们的命不是这七个孩子欠的。”   齐美管家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嘉玛措听,作为牧马鹤部落军事首领的强盗嘉玛措一脸愠色,红堂堂的就像染了颜色,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齐美管家说:“部落欠的命,部落的所有人都有份;上阿妈欠的命,上阿妈的所有人都要还,这是草原的规矩。”父亲说:“不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我汉菩萨有汉菩萨的规矩,放人,赶快放人,不放我就砍了。”   强盗嘉玛措意识到说得再多也没用,便朝着失去了刀的操刀手一阵训斥。父亲听不明白,但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废物,怎么搞的,连自己的骷髅刀都拿不住,部落养你这样的操刀手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抢过来。”   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扑向了父亲手中的骷髅刀。父亲把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砍了,先砍死冈日森格,再砍死我。”操刀手一愣,还要往前扑。父亲说:“哎哟妈呀,他跟我一样不要命。”说着一刀砍了下去。   一片惊叫。在别人看来,他砍在了冈日森格的头上,只有他自己和冈日森格知道,他砍在了自己摁着冈日森格的左手上。冈日森格不禁颤抖了一下,它很痛,它是一只和人类心心相印的出色藏獒,它立马感觉到了周身的疼痛,好像父亲的身子就是它的身子,父亲的神经就是它的神经,当伤口在父亲手上产生疼痛感觉的时候,真正受到折磨的却是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发自肺腑的哭声。   操刀手一看这阵势,吓坏了,望着强盗嘉玛措朝后退去。强盗嘉玛措朝操刀手不屑地挥了挥手,摆开架势准备亲自扑上去夺刀。齐美管家一把拽住了他:“你可不要逼这个汉人,逼出了人命或者藏獒的命谁担待得起?”   流血了。父亲扬起流血的手,挥舞着说:“看啊,看啊,流血了,这是汉菩萨的血,流在西结古草原上了。”血花飞溅而去,谁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只有一滴是知道的,它落在了行刑台下一个姑娘的脸上。这姑娘用手背一擦,看到手背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彗星,突然就一激动,跳了起来。   姑娘旋风般来到行刑台上,喊道:“也算我一个,你们谁要砍了七个孩子的手,就先砍了我的手。”父亲一看,是梅朵拉姆,就说:“你来凑什么热闹?谁在乎你啊。”又说,“也好,把手放在案子上,我要砍了。”梅朵拉姆吸了一口凉气,真的把手放在了案子上。父亲又说:“我砍了?”她咬着牙说:“你砍吧。”然后闭上了眼睛。   父亲忽地举起了骷髅刀,但那不过是一个造型,一个冒充的嗜杀如命者的杀人造型。刀并没有落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梅朵拉姆的美丽也包括了她白嫩的手,如果一定要砍,他砍烂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肉,砍下的肯定是自己的手或者头。他悲愤地质问梅朵拉姆:“白主任怎么没有来?他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以后故意躲起来了?”   这时候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一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二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制止这种残酷的砍手仪式。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出现,他们真是太超脱、太逍遥了。父亲很沮丧,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他好像并不担心自己拿骷髅刀砍向自己的脖子时会不会怯懦,他担心的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父亲呆愣着,这一刻的呆愣让他变成了一个受刑者。他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除了考虑自杀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观看的人群和狗群虽然骚动不宁,但仪式还在举行。沉默了片刻之后,七个拿着金色除逆戟槊的红帽咒师又开始高声诵读着什么,七个拿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又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敲起来,七个挥舞断魔锡杖的黄帽女巫又开始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好像行刑台上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们的麻木之中了。父亲扔掉了骷髅刀,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后来说,我怎么会在那种时候流泪呢?我怎么不是一个坚强而悍烈的藏獒呢?我怎么这么软弱,软弱得有点可耻,软弱得都不是男子汉了。我要是一个密宗法师或者是一个苯教咒师就不会软弱了,我就可以用最伟大的咒语,搞乱所有藏獒的敌我界限,然后调动它们都来营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不是,我既没有催破魔障的本领,也没有差遣非人、猛咒诅詈的法力。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父亲一流泪,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无疑了,哇哇地哭起来,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来。冈日森格的眼泪无声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狗群里,獒王虎头雪獒突然振作起来。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以雷轰电掣之势跑上行刑台,在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头雪獒禁不住轻轻吼起来,示威似的来回走了走,让雪白的獒毛迎风飘舞着,四腿一弹,忽地跑了起来。   冈日森格浑身抖了一下,鼻子一闻,耳朵一扇,抬头警觉地看了看远方。它不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泪,然后来到行刑台的边沿,朝着下面沙哑地叫起来。它是在威胁那些生杀予夺的头人和管家,还是在威胁那些看热闹的藏狗以及那只飞速跑来的雪白的藏獒?不,父亲擦了一把眼泪就发现,冈日森格不是威胁,是欢迎和期待。它欢迎着一个熟人的到来,这个熟人便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   藏扎西带着十几个铁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从碉房山奔跑而来。寺院狗肆无忌惮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头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铁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随意惩罚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内的所有生灵,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离行刑台只有两三步,离冈日森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说仅仅晚了几秒钟,冈日森格就依然活着了。冈日森格痛苦地活着,獒王虎头雪獒却因为冈日森格的活着而痛恨地活着。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3
第十一章    其实父亲期待中的那两个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玛乌金在父亲闯上行刑台要死要活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们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结古草原上正在发生着什么,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紧急磋商,地点是西结古寺的护法神殿。   白主任说:“草原上的麻烦是我们的汉扎西惹出来的,现在只有佛爷你出面才能够解决了。”丹增活佛说:“其实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回避,应该迎着魔鬼的陷阱奋勇而上。”白主任说:“我们不行,我们一出面,头人们和牧民们就会误解我们的意思,以为我们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妈草原一边,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可是,可是我也不便亲自出面哪。”白主任说:“如果佛爷实在不愿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头人们不听我的话,救人的目的达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他们的磋商是由眼镜李尼玛翻译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玛两个人想尽一切理由来说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情更加严肃了,他知道事不宜迟,再这样说来说去七个完整的生命就会残废,七只孩子的手就会成为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带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马鹤部落正在举行的砍手仪式。   藏扎西把铁棒朝地上杵了一下,转身就走。丹增活佛又问道:“铁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说:“是啊,我听佛爷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着不走。丹增活佛说:“我是说,是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救下来了,不是寺院救下来了。救了仇家就会得罪各个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说:“你还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作为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昨天晚上尽数放跑了仇家,就已经是叛逆行径了,应该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现在你又要带人去把仇家从砍手的刀口下营救出来,按照古老的习惯,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会砍掉你的双手。”藏扎西呆愣着。丹增活佛又说:“对我们草原来说,习惯就是法律,我也不能违背。你要想得远一点,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双手,还有部落、人群、足够生活的牲畜,你也许只能是个乞丐,是个流浪的塔娃,是个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把铁棒一丢,咚地跪在地上,朝着护法神殿正前方怒发冲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个头,又朝着丹增活佛磕了一个头说:“祈愿佛和护法帮助我躲过所有的苦难,战胜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为一个喇嘛不是为了自己才活着,就好比一只藏獒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战斗。”丹增活佛说:“是啊,你是为了西结古寺才不得不这样做的,神圣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会保佑你,赶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来,拿着铁棒,大步走去。   这些都是父亲后来才知道的。父亲后来还知道,西结古寺是西结古草原各个部落头人的前辈划地捐资建起来的,从古到今寺院僧众的所有生活开销都来自部落的供给和信徒的布施。既然如此,寺院为部落服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种服务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须体现包括复仇在内的部落意志,满足部落以信仰和习惯的名义提出的各种要求。如果寺院违背草原的习惯和部落的意志,各个部落就会召开联盟会议,做出惩罚寺院的决定:断其供给,或者把不听话的活佛和喇嘛请出寺院,再从别处请进听话的活佛和喇嘛成为西结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宝。丹增活佛显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又意识到不援救七个无辜的上阿妈的孩子是有违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让铁棒喇嘛藏扎西以个人的名义代替寺院承担全部责任。   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着西结古寺的所有铁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赶到了行刑台上。他们从七个彪形大汉手里抢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把父亲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以及汉姑娘梅朵拉姆用身体保护了起来,然后由藏扎西大声念起了《刹利善天母咒》。这就意味着他藏扎西作为铁棒喇嘛是奉了护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来劫持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作为孩子是不是应该当作仇家来对待,还得恭请吉祥天母最后裁定。没有人敢于阻拦他,尽管他对《刹利善天母咒》的念诵很快就会被证明是矫佛之命,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举动没有半点虚假,都相信疾风般席卷而来的,不仅仅是以藏扎西为首的铁棒喇嘛和一群寺院狗,更是在众生的心灵深处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种力量和被敬畏被服从的一种符号。   行刑台上,骷髅刀已不再闪耀银雪之光,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和七个彪形大汉入定了似的立着。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冲着藏扎西喊了一句什么,被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立刻用手势制止了。   行刑台下,七个高声诵读着什么的红帽咒师沉默了,七个敲打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安静了,七个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的黄帽女巫愣住了。他们作为灵异的神职人员,对十几个来自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属于牧马鹤部落,而铁棒喇嘛则属于比牧马鹤部落大得多的整个西结古草原。更因为他们是古老苯教的修炼者,而西结古草原的苯教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独立性,早就归属西结古寺的佛教了。   后来父亲渐渐知道,佛教之所以在草原上具有统治一切宗教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佛教受到了历代朝廷以及中央政府的认可和册封,而苯教没有,苯教从来没有在中央政府中获得过任何尊崇的地位。再从宗教本身的作为来讲,苯教是祛除邪祟的,佛教是追求光明的。追求光明的佛教聪明而大度,在进入草原之后,把原始苯教祛除邪祟的所有神?都吸纳到了自己门下,不仅使自己也具有了祛除邪祟的能力,更使得苯教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虽然各个部落在信仰的仪式、遵守的规矩和养成的习惯上和苯教的要求没什么两样,但心理的归属和灵魂的依托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生民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信仰的已不再是原始的苯教而是现代的佛教,因为当他们来到西结古寺的时候,发现所有他们崇拜着的祖先和畏惧着的苯教神灵,都在西结古寺辉煌的佛殿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都是佛迹的追随者、佛理的布道者和佛教的护法神。   疾风般席卷而来的,流水般漫荡而去了。当铁棒喇嘛藏扎西离开夭折了的行刑仪式时,他身后紧跟着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以及父亲和汉姑娘梅朵拉姆。十几个铁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两侧和后面保护着他们。寺院狗当然知道冈日森格是个该死的来犯者,但它们更知道铁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图,它们只能保护,不能撕咬,万一周围的领地狗扑过来撕咬,它们还必须反撕咬,哪怕伤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气。   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以及别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样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着寺里的喇嘛一样,它们也崇敬着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护冈日森格,它们也就悄悄地不做声了,再愤怒的心情也得压抑,再凶悍的性情也要克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最愤怒的一个,又是最克制的一个,它友善地朝着寺院狗打着招呼,走过去,靠近冈日森格使劲闻了闻。这一闻就把冈日森格的气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记忆里,一辈子也忘不掉,出现什么情况也忘不掉了。它心说狡猾的家伙,无论你以后披上牛皮羊皮还是豹皮熊皮,我都不会上当受骗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着寺院狗们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里。不离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赶紧跟了过去。   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并不快,因为要照顾走得很慢的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再也走不动了。冈日森格伤口未愈,体能已经越过了极限,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支撑不住了。它昏迷过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过去的,而是还没倒下就昏迷过去了。父亲知道自己背不动,但还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开他,招呼另外两个铁棒喇嘛把冈日森格抬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他们行走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越来越快,风一样呼呼地响着,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后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华美的头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   突然,就像打鼓一样,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朗声说:“寺里怎么能这样做?丹增活佛完全错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怎么能如此放纵那个自称救了狗命的汉菩萨呢?还有那只狮头公獒,谁能证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各位头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召开一次部落联盟会议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丢了脸不要紧,坏了草原的规矩就麻烦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摇头的意思说出来。   狗叫了,它们比人更快地知道了严肃的仪式已经结束。小狗们又开始追逐嬉闹,情狗们又开始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又开始彼此问好,生狗们又开始互相致意,乱纷纷,闹哄哄的。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4
部落的头人和管家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台前,一片旷古的宁静。秃鹫在空中盘旋,越旋越低,刚落下,就来了一群雪狼。秃鹫和雪狼都很失望,它们在行刑台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时候,秃鹫和雪狼看到从迷蒙的草色岚光里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头上盘着粗辫子,辫子上缀着毒丝带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红氆氇袍,扎着缀有一串儿牛骨鬼卒骷髅头的熊皮阎罗带,胸前挂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镜子,走起路来闪闪发亮。秃鹫和雪狼一见他,就像见了活阎罗,掉头就走,能飞的赶快飞远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亲和梅朵拉姆被眼镜李尼玛拦住了。李尼玛说:“白主任要你们去一下。”父亲说:“等一会儿我会去找他的,我先去藏医尕宇陀那儿包扎一下手。”李尼玛指着梅朵拉姆说:“就让她给你包扎吧,你不去,我给白主任怎么交代?白主任都气瘫了。”说着埋怨地瞪了一眼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不理他,转身朝尼玛爷爷家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碉房后面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正在探头探脑,便停下来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她去拿药箱。巴俄秋珠朝她跑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还没有穿上靴子,又拐了个弯儿,倏忽一闪不见了。梅朵拉姆寻思,真是有些古怪,这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父亲跟着李尼玛来到了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躺在床上呼呼吹气,一见他就忽地坐了起来,铁青着脸吼道:“你给我回去,今天就回去,如果你不回去,就请你告诉草原上的人,你不是汉人,更不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免得人家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父亲笑了,非常得意的样子,好像他刚刚从一场胜利了的游戏中下来。他爽快地说:“好,我明天就去说,我是一个藏民,是一个上阿妈草原的藏民,我带着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来到了这里,这里是美丽的西结古草原。”   白主任气得一仰身又躺下了,还没有躺稳,又诈尸一样躬起了腰,对李尼玛吼道:“张冬梅呢?”李尼玛愣怔着,好像他压根不知道张冬梅是谁。白主任又吼了一声:“梅朵拉姆呢?”李尼玛有点紧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不怀好意地说:“她拿药箱去了,就来给你治病,李尼玛说你气成瘫子了。”   这时梅朵拉姆走了进来,不敢看白主任似的低着头,打开药箱,给父亲包扎那只他自己砍伤的左手,突然笑了,说:“你挺会砍的,血流了那么多,但伤口并不深。”父亲说:“我自己的手我能使劲砍?”梅朵拉姆说:“对了,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砍我的手?”父亲说:“舍不得,要是李尼玛的手,我一定砍下来。”说着哈哈大笑。   包扎好了伤口,父亲就要离去。白主任白玛乌金喘了一口气说:“你们把我气死了,都给我坐下,我有话给你们说。”父亲说:“可是我饿了。”   一进入西结古寺,十几个铁棒喇嘛和所有的寺院狗就散去了。藏扎西背着冈日森格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把它和大黑獒那日放在了一起,然后就去丹增活佛跟前复命。他跪在丹增活佛面前,悲伤地说:“神圣的佛爷,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该走了。”丹增活佛说:“你是说你要离开寺院吗?不要这么着急,你先回到你的住处去,等一会儿我叫你。”藏扎西又去找到藏医尕宇陀,忧急万分地说:“仁慈的药王喇嘛,快去救命啊,雪山狮子不行了。”藏医尕宇陀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真的会砍了你的手吗?常常念诵大医王佛的法号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吧,它会解除你心灵和肉体的所有痛苦。”藏扎西虔诚地答应着,磕了一个头,转身走了。   等藏医尕宇陀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时,丹增活佛已经果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派人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黑獒那日背到“日朝巴”(雪山里的修行人)修行的昂拉雪山密灵洞里藏起来。这在他有两种考虑:一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必须得到保护,不能让他们再落到部落人的手里;二是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都有重伤在身,必须由藏医尕宇陀治疗。如果它们两个不在一起,尕宇陀就会在西结古寺和密灵洞之间来回奔走。怕的不是天天奔走的辛苦,而是被人发现。一旦部落的人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藏在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派几个操刀手私自砍了他们的手甚至暗杀了都有可能。所以他把尕宇陀派到密灵洞里去,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以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住在一起,等治疗差不多了再下来。   藏医尕宇陀点头称是,草草地看了看冈日森格,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塞进了还在昏迷的冈日森格嘴里,又在它脖子上使劲扯了扯让它咽了下去,然后说:“佛爷,我先走一步了,我走得慢。”   半个时辰后,另一拨人马离开了西结古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人背着一个牛肚,里面装满了酥油和青稞炒面。两个年轻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另外两个铁棒喇嘛一人背着一个沉重的牛皮口袋,里面是风干肉、干奶皮、茯茶、干牛肺和碎羊骨。牛皮口袋上绑着一只烧奶茶的铜壶,锃亮地反射着比阳光还要强烈的阳光。   一送走他们,丹增活佛就来到自己的僧舍里,派人传话,让藏扎西快来见他。他想对这位忠诚于自己和寺院的铁棒喇嘛说,你也可以躲到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去,对外我就说你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逃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虽然你还是不能回到西结古寺里来继续做喇嘛,但至少可以保住你的双手。以后的草原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躲过了这一阵,说不定你就安然无恙了。但是丹增活佛没有来得及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告诉藏扎西,派去传话的人回来说,藏扎西已经走了,他解掉了象征地位的红氆氇,放下了代表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只带着很早以前在他被选拔为铁棒喇嘛后丹增活佛赐给他的金刚杵,悄悄地走了。   通往昂拉雪山的山道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灵巧地躲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的视线,远远地跟了过去。   通往昂拉雪山的另一条山道上,准备翻越昂拉雪山流浪远方的藏扎西看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同时也发现了远远跟踪着他们的巴俄秋珠。他心里不免一惊,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地走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藏扎西立在了雪线上巴俄秋珠的面前,严厉地说:“你要去干什么?你是一个俗人,又是一个孩子,你不怕昂拉山神没有调教好的儿子化成恶枭啄掉你的眼珠子?”巴俄秋珠停下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像一头受惊的白唇鹿,顺着雪坡,一溜烟滑向了沟底。雪尘纷纷扬起。   藏扎西追了过去,也想顺着雪坡滑向沟底,突然看到沟底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标志是:粗辫子、毒丝带、琥珀球、氆氇袍、阎罗带、骷髅头,身上还有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和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他打了个愣怔,“哎哟”一声,转身就走。   父亲和梅朵拉姆坐在了白主任对面李尼玛的床沿上。李尼玛从泥炉上提起铜壶给每人倒了一碗奶茶,又把装着青稞炒面的木箱子放在了父亲身边,自己委屈地坐在了白主任床下的地毡上,像一只听话的小狗仰起面孔认真地望着白主任。   白主任说:“你们知道吗,不说远的,就说最近二十年里,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多少西结古草原各部落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告诉你们,有好几百呢。”父亲说:“这恐怕是双方的吧?双方都死了人。”   白主任说:“不,二十年前是双方的,为了占领一些说不清归属的草山,纠纷来纠纷去,年年都有战争,年年都要死人,那是互相的,区别也就在于你死了八个,我死了九个。以后,也就是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马步芳的一个汉兵营进驻到了西结古草原,要求各个部落供给牛羊肉和狗肉。牛羊肉当然是可以的,要活的送活的,要死的送死的,但狗肉万万不可。藏民们说,狗不能吃,吃狗就跟吃人一样,你们的兄弟姐妹是你们吃掉的吗?你们要吃我们的狗,就先把我们吃掉。号称狗肉王的汉兵营营长说,你们知道枪杆子是干什么的?一是打藏狗,二是打不让吃藏狗的人。但是狗肉王营长没想到,西结古草原的藏民也是有枪的,打狗的开始也就是反抗的开始,不仅藏民反抗,藏狗尤其是藏獒也百倍凶猛地进行了反抗。这就是发生在青果阿妈草原的著名的藏獒之战,你们知道不知道?”父亲大口吃着自己拌的糌粑说:“打死了多少人,你刚才已经说了,打死了多少藏獒,你还没说。”   白主任挥了一下手,就把父亲的问题挥出了谈话之外,继续说:“两个月以后汉兵营就坚持不住了,边打边退,一直退出了狼道峡。后来青海省主席马步芳派了一个骑兵团来到青果阿妈草原镇压叛乱,团部和大部队就驻扎在上阿妈草原。上阿妈草原的各个部落又是奉送金银,又是供给吃喝,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还把自己的妹子送给了团长做小妾,更严重的是骑兵团的三次血洗西结古草原都有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参加,这些骑手也和马步芳的骑兵一样,不仅打人也打狗,已经完全不像草原人了,所以西结古草原的人对他们的仇恨超过了对马步芳的仇恨。这些历史背景你们知道不知道?”   父亲吃下最后一口糌粑,往里挪了挪,靠到李尼玛的被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说:“我一到这里你就对我说了,但是不详细。”白主任说:“今天我又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要让你们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对上阿妈草原采取孤立政策是站稳立场的需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不能不救,救了他们我们就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汉扎西同志明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免得这里的人因为不理解而产生仇恨,又因为仇恨而产生意外。听明白了没有?”白主任看父亲闭着眼睛不回答,就又说,“不管你的行动招没招来仇恨,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派人把你送到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多猕总部去。”   突然有了鼾声,父亲睡着了。他昨天一宿没有好好睡觉,今天又劳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了。   为了不让前来观看砍手刑罚的部落头人和管家们扫兴,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把大家请进了野驴河边的宽大彩帐,又亲自骑马去西结古寺请来了丹增活佛。喝茶吃肉的时候,西结古草原的部落联盟会议也就开始了。   丹增活佛说:“寺院出了一个忤逆的喇嘛,带人擅闯行刑台,劫持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冈日森格,真是叫我无法面对各位尊敬的上人。为了向大家请罪,我已经把这个违背寺规的铁棒喇嘛开除出了寺门,罚他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盘腿坐在彩帐右边地毯上的头人们互相看了看。   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首先说:“原来那个胡闹的喇嘛不是寺里派出来的?那我们就放心了。佛爷真是明断,那样的喇嘛是不应该再呆在寺院里的。”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说嘛,寺里怎么能这样做呢?原来和丹增活佛本人没有关系。那就好办了,入侵者必须按照草原的规矩付出代价,既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在一对一的摔跤中输了,就一定要砍掉他们的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人统统都是跟着马步芳跑的,马步芳是尸林魔,跟着尸林魔跑的就是尸林鬼,砍掉尸林鬼的手,他们就不能祸害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人了。还有那只叫做冈日森格的狮头公獒,如果它真的是雪山狮子的转世,那首先应该得到藏獒们的承认,可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承认不承认呢?至于对那个自称救了两条狗命的汉菩萨,我以为我们应该公开提出质疑:他是不是上阿妈草原派来的?他怎么能够登上行刑台干涉我们西结古草原部落的事情呢?”   大家点着头,都觉得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的话说得不错。   丹增活佛说:“阿尼玛卿山神托梦给了老喇嘛顿嘎,说冈日森格有生命危险,你们一定要救它一命,因为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老喇嘛顿嘎从来不会对本佛说半句谎话。这样一只与佛有缘的宝狗跟着一个汉人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难道这个汉人是魔鬼的化身,是上阿妈的奸细?不,他是一个吉祥的人,他豁出命来保护了冈日森格,又用神奇的力量使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一只领地狗死而复生,而这只被他救活的领地狗正是差一点把他咬死的大黑獒那日。我们伟大的先圣米拉日巴说过,对草原的态度就是对牲畜的态度,对狗的态度就是对人的态度。这个智慧的法言让我想到,汉人对藏狗的态度就是对我们藏民的态度,难道我们要像对待仇家那样对待我们的朋友吗?我请求各位上人相信我的话,菩萨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这个汉人的做法就是菩萨的做法,为了西结古草原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接受他。”   大家点着头,都觉得丹增活佛的话说得不错。   每个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最后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是坚决不放过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二是找到已经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塔娃;三是冈日森格养好伤以后,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否则就不能活着呆在西结古草原。至于那个汉人,就听丹增活佛的,承认他是汉菩萨,但是他最好不要再管草原的事和部落的事。   这就是说,不仅要砍手,而且要打仗了,是冈日森格和西结古草原最优秀的藏獒之间的战斗。因为几乎所有的头人都认为,既然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那就应该是战无不胜的。在草原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只藏獒可以不经过肉体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荣誉,就获得尊崇的地位。   从部落联盟会议回到西结古寺时天已经黑了,丹增活佛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打坐念经,一直念的是《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他为雪山狮子祈祷,期望冈日森格尽快痊愈,并在痊愈以后的战斗中获胜,因为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只有胜利者才会被人也被藏獒接纳。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5
第十二章    睡醒了的父亲发现自己躺在李尼玛的床上,碉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门和窗户都开着,黎明的景色在狭小的门窗外面招摇,偌大的草原和绵延的雪山浓缩在一抹白玉般的晴朗里奔涌而来。父亲猛吸了一口草腥味儿醇厚的空气,忽地一下坐起来,穿上鞋,亢奋地来到了门外。   碉房门外的石阶下,白主任白玛乌金和李尼玛正在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马圈前,两个军人牵着三匹马立在那里。   父亲说:“我怎么睡在这儿?我走了,我得去寺院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大黑獒那日。”白主任使劲拽住他说:“你不能再去寺院了,你今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父亲愣了,半晌才想起昨天白主任的谈话。他看了看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说:“我要是不离开呢?”白主任说:“那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押解到多猕总部去。”父亲叹口气,妥协地说:“我总得去告别一声吧?我在寺院里养伤养了这么久,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家会说我们汉人怎么一点情谊都不讲。”白主任说:“你走了以后我会亲自去寺院,代表我们西工委,向丹增活佛表示感谢。”父亲耍赖地说:“就算我同意离开西结古草原,那也得吃早饭吧。”白主任说:“路上吃,他们带了很多,有糌粑,有酥油,还有奶皮子,够你吃的。”父亲没辙了,大声说:“我觉得你们对我的态度是错误的。”白主任说:“告诉你,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走,但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一定要送他走,因为我必须对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负责,保证他们绝对不出事儿。”父亲说:“我都是汉菩萨了,能出什么事儿?”白主任说:“万一呢?你已经参与了部落矛盾,谁能保证没有人仇恨你?”说罢,朝着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招了招手说,“赶快出发吧,路上小心,到了多猕,一定要把他交给总部的领导。”   太阳出来了,东边的雪山变成了金山,西边的雪山就显得更加白亮。草原也是一半金草一半银草,金草和银草比赛着起伏,就像风中的丝绸,在无尽地飘荡。   父亲骑在一匹大灰马上,后面跟着两个军人,军人骑的都是枣红马。枣红马是军马,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西结古草原时带来的。大灰马是草原马,是为了送走父亲从部落里借来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听说是父亲也就是汉扎西汉菩萨要骑马,就在自己的坐骑中挑了一匹老实一点的牵给了来借马的李尼玛,一再地说:“什么借不借的,汉扎西的马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咬死了,理应由西结古草原赔偿,这匹马就让他留着吧,不要还了,千万不要还了。”李尼玛没有告诉父亲这些,所以父亲并不知道他骑的是一匹索朗旺堆头人骑过的好马。他只是有点奇怪:沿途遇到的所有领地狗怎么都对大灰马保持了足够的敬意?远远看见了就会飞奔而来,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恭敬地摇着尾巴。看着大灰马走远了,一大群领地狗中便分出了七八只,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保镖似的跟了过来。不错,它们就是保镖,它们在护送他们。它们比人和马更清楚,寂寥的草原上,不定哪个草坝后面,就埋伏着一只袭击人的猛兽,狼,或者熊,或者豹.   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的那只领头的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更不知道獒王之所以要亲自护送他们而不是让别的领地狗例行公事,除了像敬重头人那样敬重着头人的坐骑大灰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想知道冈日森格的下落。昨天夜里它带着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去了西结古寺,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在寺院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闻到冈日森格的味道。它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结果发现在整个碉房山都没有冈日森格的踪迹。獒王虎头雪獒有点奇怪,更奇怪今天早晨看到父亲时,父亲居然骑上了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他骑着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要去干什么?他差不多就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已经丢失了它,是不是也要去寻找它?獒王虎头雪獒本能地觉得跟着父亲或许就能找到冈日森格。它用坚定的步伐告诉同伴:这个人要保护好,这个人是我们找到冈日森格的唯一线索。而在父亲看来,藏獒们敬重大灰马自然也要敬重骑在马上的人,它们对他的殷勤保护是领地狗的职分。   他们一直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大灰马不停地趟进水中,让走热的蹄子在冰凉的水中感受舒服。走着走着,獒王虎头雪獒突然猛吼了一声,告诉大灰马赶紧上岸,它闻到了水里的阴谋。骄傲的大灰马不听它的,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一蹄子踏进了水獭洞。它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把父亲掀进了河里。獒王虎头雪獒惊叫一声,第一个扑了过去。接着别的藏獒也纷纷扑向河水,撕住了父亲的衣服。水獭的洞穴本来应该在岸上,夏天水涨了,就把洞穴淹到河里去了。对草原上的马来说,这是最最可恶的陷阱。好在洞不深,没有别断马腿。大灰马拔出腿,站直了身子,也和藏獒们一起,用牙撕着父亲的衣服,把他拖向了对岸。父亲很感动,虽然河水并不深,再加上他是会水的,淹不死他,但他仍然觉得这是救了他的命。而狗和马似乎也这样认为,水虽然不深却很急,人一倒在水里就是石头掉进了水里,只有沉底的份,因为它们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会凫水的人。七八只藏獒和一匹马庆幸地喘着气,笑望着父亲祝贺他拣回了一条命。   跟在父亲后面渡河的两个军人奇怪了,一个问道:“你认识这些狗?”父亲说:“不认识。”另一个问道:“那么马呢?你骑过这匹马?”父亲说:“这是你们的马,我哪里骑过它。”军人说:“这不是我们的马,我们的马是军马,军马都是枣红马,这是从部落头人那里借来的。”父亲明白了:大灰马是一匹有灵性、耐力好、速度快的马,一旦跑起来,外来的军马绝对不是它的对手。一个念头随着大灰马的一声长嘶进入了父亲的脑海:我是不是可以骑着快马逃跑呢?跑回西结古寺怎么样?我总得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吧?   父亲的大胆想法又来了,并且再次延续了他那一有想法就行动的习惯。正如他自己所认为的,他就是一只藏獒,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本能,他总是一往无前的,就像那时候的流行歌曲所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父亲正是向着太阳奔跑而去的,跑了大约一刻钟就把两个军人和作为保镖的七八只藏獒甩在了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他拐了弯,紧贴着一座草梁的坡脚朝回疾驰,很快到达了自己刚才掉进河水的那个地方。   父亲惊奇地看到,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居然在这里等着他,好像它们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知道父亲的诡计。其实这是风的功劳。草原的风有时候并不是东风或者西风,而是乱风,从草梁上刮来的西风到了草洼里就会变成东风。东南西北风都可以在同一时段里变换方向。而且风是跟人的,你朝哪里走,它就朝哪里刮。追撵父亲的藏獒追着追着就不追了,因为风中的气味告诉它们,父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有两个军人还在追,一直追到他们认为父亲失踪了的时候。   父亲骑着大灰马在獒王虎头雪獒极其同伴的簇拥下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一彪人马由南而来,朝着远方的雪山飞奔而去。他心说他们是哪个部落的,是去干什么的?这彪人马消失了不多一会儿,就见草潮线上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寻思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跟铁棒喇嘛藏扎西一模一样?父亲和那个人会合而去,走近了才发现,他就是藏扎西,不过他手里拿的已不是象征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而是一根流浪汉的木头打狗棒。   父亲吃惊地跳下了马背。藏扎西掩饰不住悲伤地拉住父亲的手说:“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知道我会见到你,所以就一路找来。”   他用流畅的汉话让父亲知道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的去向,又说:“那个被汉姑娘梅朵拉姆称作巴俄秋珠的孩子,已经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在昂拉雪山的秘密,告诉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我敢断定,用不了多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再次落到牧马鹤部落的手里。这七个孩子是你带到西结古草原的,你可千万不能丢下不管。”   獒王虎头雪獒听着藏扎西的话,突然轻轻地叫了几声。   父亲说:“这个巴俄秋珠,简直是个小魔鬼,事情都坏在他身上。”   藏扎西说:“巴俄秋珠按照草原的规矩要给他的亲人报仇,但草原的规矩还有一条,那就是人命有价仇有尽。一个牧人的命价是二十个元宝,他家里被打死了两个人,加起来是四十个元宝,一个元宝是七十块银元,四十个元宝就是两千八百块银元。一个家里有了这么多银元,就能过上顶顶好的日子了。为什么顶顶好的日子不要,而要你死我活地报仇呢?报了仇巴俄秋珠还是个穷光蛋,这有什么好?况且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也不能算是报仇,因为并不是这七个孩子的阿爸打死了巴俄秋珠的阿爸和叔叔。仁慈的人发怒会驱散饿鬼,邪恶的人发怒会招来饿鬼,他是要招来饿鬼的呀。饿鬼是没有手的,饿鬼的手要饭时被人砍掉了,他要寻找替身就必须砍掉别人的手。你刚才看见了吧,有一队骑手朝着西边飞奔而去了,那里头就有饿鬼附身的人。他们遵从大格列头人和强盗嘉玛措的命令,要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从昂拉雪山里搜出来,抓到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以部落山神的名义自行处置。那肯定是凶多吉少,砍了手的孩子没有藏医尕宇陀的治疗,就会一个个死掉。幸亏这些骑手不认识我,还冲我打听去昂拉雪山有没有近便的路呢,如果认识我,我的手这会儿肯定已经不在我的胳膊上了。”   父亲皱着眉头说:“草原的王法呢,在哪里?难道他们就是?”   藏扎西说:“还有冈日森格,它在昂拉雪山能不能养好自己的伤?养好伤以后它到底能不能用凶猛和智慧证明自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雪山狮子?我没有这个把握,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死掉,我想避免所有对冈日森格严重不利的打斗,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了。说实在的汉扎西,我不想失去我的双手,在草原上没有手的人就是犯了罪的人,连磕头都没有人理睬。汉扎西你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你是有办法的,你让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白玛乌金站出来理直气壮地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我说句好话,我们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惨了。”   獒王虎头雪獒又莫名其妙地叫了几声。   父亲说:“我明白了藏扎西,你不要再说了,我得走了。我本来是要去西结古寺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看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但是现在我不去了,我要去多猕草原,越快越好。再见了藏扎西,你要多保重啊,最好远远地走掉,最好藏起来,千万不要让部落的人抓住你。”   藏扎西说:“你先别急着走,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见到送鬼人达赤了。这个人藏在党项大雪山已经很久很久,他在那里磨砺着复仇的毒誓黑愿,谁也不知道这毒誓黑愿最终会变成什么,只知道他就要把毒誓黑愿变成行动了。我非常害怕,他突然出现在西结古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可要小心提防他。”   父亲翻身上马,毅然丢下满眼祈望的流浪汉藏扎西,朝着多猕草原的方向打马而去,很快就把依然护送着他的七八只藏獒甩在身后了。   獒王虎头雪獒带领着它的同伴,闻着父亲的气味追踪而去。直到穿过狼道峡,多猕草原阔海似的草潮一轮一轮扑来眼底的时候,它们才停下来。根据多猕草原的领地狗用尿渍留下的气息,它们知道已经到了一片陌生草原的边界,再往前走就不符合它们的行为习惯了。潜伏在记忆中的古老规则牢固地制约着它们,使它们总是忘不了自己作为领地狗的职责:守卫自己的领地,不侵入别人的领地。除非主人带着它们进去,就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着冈日森格来到西结古草原那样。而父亲不是它们的主人,他在西结古草原不过是个亲近着主人和被主人亲近着的客人,这一点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和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完全明白。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5
第十三章    返回的路上,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一直在琢磨已经沦落为流浪汉的藏扎西给父亲说过的话。那些话它当然听不懂,但有几个敏感的词汇它是知道的,比如昂拉雪山,比如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比如冈日森格。这些曾经听人说起的词汇,在它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个固定的形象。它现在把这几个形象连接起来,就准确地排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昂拉雪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它不时地抬头眺望着昂拉雪山,看到山的耸立无边无际,白色的起伏就像水的运动浩浩荡荡,寥廓的峰峦、深奥的远方、神秘的所在,统统变成敌意的诱惑了。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獒王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它身后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似乎看出了它的心思,不停地发出几声兴奋的咆哮,仿佛昂拉山群就在跟前,冈日森格就在跟前。   黄昏了,碉房山遥遥在望。一天没有进食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停了下来,扬起宽大的鼻子闻着四周的空气。身后的同伴走过来围在它身边和它一样使劲闻着。然后就是商量。它们闻到了旱獭和鼠兔的气息,闻到了猞猁和藏马熊的气息,它们要商量一下,现在吃什么是最合适的。它们没有发出声音,只用脸部的表情和形体的动作商量着复杂的问题。灰色老公獒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旱獭,因为旱獭又肥又嫩,而且容易抓到,它跑了一天,累了,不想为食物花更多的力气了。大黑獒果日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猞猁,猞猁的肉是最有营养的,而且血是甜的,它作为一只母獒喜欢那种加了蜜糖似的血腥味。别的藏獒有想吃鼠兔的,有想吃旱獭的。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把眼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到地上,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着牙齿,那意思是说:你们没有谁想吃熊肉吗?可我想吃熊肉了。獒王的话其实就是最后的决定。大家都不发表意见了,熊肉就熊肉,一头熊有多少肉多少血啊,可以开怀大吃大饮了,只不过可能会费点事,熊毕竟是熊,熊是草原上除了野牛之外最有力气的野兽。   獒王虎头雪獒忽地站起来,朝着它认定的藏马熊藏身的地方快速走去。另外几只藏獒赶紧跟上,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想落在后面,因为就要搏斗了。对藏獒来说,吃饭是本能,而搏斗则是本能之中的本能。为了忠于本能之中的本能,它们宁可不在乎吃饭。现在,只是纯粹的搏斗了,夏天的草原上那些很容易得到的食物已经被它们忽略不计了。   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嘎保森格差一点气愤地叫起来:凭什么你要干涉我的狩猎生活?这头藏马熊多次接近过我家的羊群,我已经盯了很长时间,它是属于我的,应该由我来咬死它。但是嘎保森格马上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毕竟它看到的是西结古草原的现任獒王,它不能说怒就怒,当着獒王的崇拜者冒犯了人家的尊严。尤其是当它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尽管天天都在膨胀但取而代之的时机还远远没有到来时,就更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朝着獒王恭顺地翘起了尾巴,獒王满意地用尾巴回应着,然后盯住了不远处那头已经发现了藏獒的藏马熊。   嘎保森格殷勤地用弹性十足的四腿跑过来,和獒王虎头雪獒肩并肩站在了一起。獒王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肩膀跟自己的肩膀居然是不分前后的,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没有哪只藏獒敢于这样,尤其是面对强大敌手的时候,所有藏獒的位置都不得超过獒王的屁股,除非獒王允许它们靠前。獒王虎头雪獒撮了撮鼻子,告诉它在这个位置上是相当危险的,你应该朝后一点。白狮子嘎保森格愣了一下,吃惊自己居然会站到这个不该站的位置上,它是不经意的,也就是说它在不经意中显露了要和獒王平起平坐的野心。它有些忐忑,但它并没有马上退到后面去,似乎觉得既然错了,就没有必要纠正了。它气昂昂地站着,盯着前面的藏马熊,又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知道自会有藏獒出面教训这个无知的僭越者,便不再跟嘎保森格计较,眼角挂着冷笑,假装无所谓地晃动着硕大的头颅。   果然就有藏獒从后面蹿上来,用肩膀狠狠顶了一下白狮子嘎保森格。它就是灰色老公獒,它万万没想到,在西结古草原居然还有对獒王虎头雪獒如此不恭的藏獒,它的愤怒比獒王本人还要强烈,看到自己第一下并没有把白狮子嘎保森格顶到它该去的地方,便第二次扑了过去。这次灰色老公獒动用了虎牙,它想让这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从此记住僭越的罪过就是流血的代名词。但它没想到,它所要惩罚的对象决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敢于和獒王肩并肩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对它这只灰色老公獒有着十二分的轻蔑。   就在灰色老公獒第一次从后面蹿上来狠狠顶了它一下后,白狮子嘎保森格就已经知道老公獒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老公獒用肩膀顶它差不多就是顶在了岩石上,受伤的只能是它自己。所以当灰色老公獒第二次扑过去时,白狮子嘎保森格采取了一个让包括獒王在内的所有藏獒大吃一惊的举动,那就是一跃而起,从扑过来的灰色老公獒的头顶一闪而过,落地的同时,忽地转过身来,一口咬住了老公獒的尾巴,用力一拽,便把老公獒拽得趔趄了身子。灰色老公獒狂叫一声,弯过腰来就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旋风一般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再一次一跃而起。这一次它是跃向前方的,前方是它们共同的敌手藏马熊。整个过程简练、流畅、机智、凶狠,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每一个环节的衔接都恰到好处,尤其是两次跃起和两次转身,简直就是炉火纯青的扑杀表演。獒王看着大为惊叹,心说这个白狮子嘎保森格怪不得有些骄傲,原来它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它想冲着嘎保森格发出一声赞美的喊叫,有一种隐秘的力量阻止了它,至于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它并不知道,或者说暂时不知道。它看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已经扑到了藏马熊跟前,赶紧助威似的边吼边跑了过去。   这是一头棕色的大公熊。大公熊一看到藏獒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因为藏獒是草原上唯一能够叫板甚至杀死熊这种庞然大物的四脚动物。但是现在它跑不了了,一只白狮子一样的藏獒已经扑到眼前,挡住了它的去路,另外几只藏獒正从四面八方朝它包抄而来。它恼怒地吼叫着,人立而起,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掌扇了过去。嘎保森格躲开了,它知道这一掌的分量,一旦挨上,那就别想站着离开这个地方,尖利的指甲会划得你皮开肉绽,猛烈的力量会打得你筋断骨折。扇不着对方的大公熊狂怒而啸,就像山体倒塌那样扑了过来。白狮子嘎保森格朝后一跳,再一次成功地闪开了。   但躲闪不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扑过来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要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面前表现自己,所以它必须攻击,而且要一击得逞。没有机会,大公熊保护着自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柔软的肚腹,举起两只沉重的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搞得嘎保森格只能把自己的扑咬限制在离对方一米远的地方。如果在平时它独自面对藏马熊,或者跟自己的牧羊伙伴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共同面对藏马熊,它就不会为不能马上接近对方而焦灼不安。因为和藏马熊的对抗并不是比速度,而是比耐力。只要你能坚持扑咬,不停地扑咬,藏马熊在扇打不着的情况下就会渐渐烦躁起来,一烦躁就没有章法了,就会露出破绽而让你的扑咬变得名副其实。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不是耐力比赛而是速度比赛,因为跟你比赛的已不是藏马熊而是自己的同类,是自己向来不服气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   白狮子嘎保森格着急地左奔右跳,引诱得大公熊更加着急地左扑右扇。双方都在浪费精力和时间,嘎保森格仍然没有机会用牙刀豁开大公熊的肚子拉出里面的肠子,大公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哪怕撕下一撮雪白的獒毛。打斗一下子进入了胶着状态,似乎再也不会激烈起来了。   一直环绕在大公熊身后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互相看了看。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有点按捺不住了,想从后面扑上去。獒王用喊声制止了它们,然后把大尾巴一垫,悠闲地坐在了地上。它想见识见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自己并不急着发威,因为对它来说,并不需要用单独咬死一头藏马熊的做法来证明自己什么,它已经单独咬死过许多藏马熊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在大公熊面前似乎变得僵硬了,单调了,都不如一般的藏獒了。甚至有几次它都显出了它这种藏獒不该有的胆怯,因为当躲闪的策略换不来进攻的机会时,躲闪本身就成了目的,这种目的造就的只能是狼狈、无能和气急败坏。   还是胶着,似乎永远都是胶着。獒王虎头雪獒站了起来,它寻思自己的作用当然不是站在大公熊的身后防止它转身逃跑,既然你拿不下来,那就看我的了。它吼了一声,以獒王威武有力的步态走了过去。按照它的想法,它要走过去用这种步态告诉白狮子嘎保森格:请你让开,看我和大公熊单打独斗,一刻钟,绝对不超过一刻钟,大公熊滚烫的血就会淹没我冷飕飕的牙齿,到时候你也来喝几口啊。但让獒王虎头雪獒失望的是,它的想法并没有实现,不等它走过去,局势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当白狮子嘎保森格再次扑过去,暴躁的大公熊再次人立而起,用厚重的熊掌猛扇了一下后,嘎保森格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来。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等到对方四肢着地之后再行扑咬,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退回来后稳站在地上看着厚重的熊掌扇出第二下第三下,而是四腿猛然一弹,再次扑了过去。这次它用足了力气,如同一支射出去的箭镞,寒光一闪,便嗡然中的。它一口掏进了大公熊的肚子,牙刀的深度足以切断最隐蔽的肠子。大公熊的大掌扇过来了,忽地掀起一股风,风到掌到,眼看就要扇到嘎保森格的腰上了。忽地一下,也是风起腰走,嘎保森格流水一样把自己柔韧的身子扭得跟大公熊平行了起来。可怕的熊掌扇在了嘎保森格雪白的尾巴上,雪白的尾巴这时候变成了真正的雪,蓬松而柔软,飘起来化解了熊掌飞刀一样的锋刃和强大的力量。接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纵身朝后一跳,离开了大公熊,用虎牙勾出来的肠子洒了一地,从肚子里冒出来的血水洒了一地。   大公熊吼叫着,反抗着,山影一样高大的身躯一次次立起来,一次次趴下去。白狮子嘎保森格远远地躲开了它,所有的藏獒都远远地躲开了它。它们知道,再也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和它对峙了。它们愣愣地看着,直到它躺下而不是趴下,直到它吼喘着再也起不来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们面前得意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昂然迈着方步走向了正在死去的大公熊。獒王望着它,什么表示也没有。而在过去,在它看到别的藏獒显露不凡身手的时候,总是要高叫着赞美几声的,如果关系比较近,它还会走过去碰碰鼻子以示祝贺。   獒王的沉默影响了它的伙伴,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别的几只藏獒冷冷地看着,谨慎地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保持着身体和心灵上的距离。獒王虎头雪獒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闷了,便用张开鼻孔伸伸舌头的表情告诉伙伴: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是不错的,但不是最好的,因为相持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藏獒,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都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结束战斗。灰色老公獒马上用舔舔獒王屁股的动作表示:就像獒王你一样。大黑獒果日则用耸动额毛的样子告诉大家:嘎保森格永远不能跟我们的獒王相提并论。   以獒王虎头雪獒为首的七八只藏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一起,围着一头咬死的藏马熊,酣畅淋漓地吃喝起来。   按照惯例,只要獒王在场,猎物的心脏是要献给獒王的,心脏几乎是一包血,那是猎物身上最最温暖最最甘美的地方。但是这次是个例外,白狮子嘎保森格抢在獒王前面两口就把大公熊的心脏吞掉了。獒王的几个伙伴埋头自己的吃喝没看见心脏的去向。獒王虎头雪獒看见了,不免有些吃惊。它表面上极力装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整个神情沉浸在大吃大喝的痛快中,可内心却是难以平静的,强烈的不满几乎使它把大公熊的肉当成嘎保森格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以为,和这次嘎保森格对它的不恭相比,此前发生的所有不恭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但是这次不能,因为它发现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吃掉心脏之前颇有深意地望了它一眼,这就证明对方是故意的,是在向它的权威发出挑衅而不是忽略了礼节。既然如此,对方吃掉的就不仅仅是不该它吃的心脏了,而是獒王的尊严和存在。而所有敢于蔑视獒王尊严和敢于忽略獒王存在的藏獒都只有一种心态,那就是它觉得自己比獒王能耐,自己在勇武和智慧方面都已经超过了獒王或者即将超过獒王。面对这样一只自视其高的藏獒,獒王唯一的选择就是打掉它的气焰,消除它觊觎王位的野心。除非獒王已经老了,老得都不想把尊严和权力当回事儿了。   然而獒王虎头雪獒并没有老,它正处在藏獒身强力壮、意气奋发的黄金年龄段,绝对不允许任何一只藏獒威胁到它的权力和地位。如果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无视獒王享受猎物心脏的权力,那它得到的就只能是来自獒王的严厉惩罚。   是的,是惩罚,对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惩罚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獒王虎头雪獒以为,现在最最要紧的还应该是尽快解决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问题。它必须吃饱肚子,按照它从流浪汉藏扎西的话里获取的信息,进入昂拉雪山,追踪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始终认为,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同类仇敌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   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同伴很快离开了那块饕餮之地。白狮子嘎保森格用戏谑的吠声送别着它们。獒王挺胸昂首,没有做出任何理睬的表示。獒王的几个伙伴同样也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态度。于是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它已经把獒王虎头雪獒彻底得罪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6
第十四章    尼玛爷爷家要迁徙了,是头人索朗旺堆让他们这样做的。索朗旺堆说:“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长得好,雪线下的地面都绿了。你们应该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让野驴河两岸草原上的草长得高高的,留给冬天,也留给明年,明年的草就没有今年好了。丹增活佛说过,草原是一年一盛的,自然也是一年一败的。”   梅朵拉姆当然不能跟着他们走,她得住到别的牧人家里去了。真是恋恋不舍,她向尼玛爷爷道别,向班觉和拉珍两口子道别,又抱着七岁的诺布,把他的脸蛋亲了个通红。然后就是向藏獒们道别了。小狗们不谙世事,依然顽皮地活蹦乱跳着,一点也不受长辈情绪的影响。它们的长辈三只大牧狗和两只看家狗可都知道迁徙是怎么回事儿,迁徙就是分别,跟熟悉的草原和野驴河分别,跟一些舍不得离开的人和狗分别。而在这个早晨,最主要的分别对象显然就是脚边放着行李的汉姑娘梅朵拉姆了。五只大藏獒忧伤地望着梅朵拉姆,滞重而缓慢地摇着尾巴。梅朵拉姆给这个捋捋毛,给那个拍拍土,用自己美丽的眼睛告诉它们:这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在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不可能再给你们捋毛拍土了。她当然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格外动情,捋着它的毛,从脖子一直捋到尾巴,突然就伤心地哭了,眼泪哗哗的。嘎保森格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舔着她的手和腿,眼睛里也是湿湿的。   最后是向三只小狗道别。她说:“嘎嘎、格桑、普姆,过来呀。让我最后抱你们一次,等你们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不动你们了,你们就是大狗了。到那个时候你们还认识我吗?”格桑和普姆过去了,小白狗嘎嘎不过去,它的瘸腿阿妈和它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就用鼻子轮番把它拱了过来。梅朵拉姆蹲在地上把三只小狗抱在怀里,轮换着让它们咬自己的手。它们假装使劲咬着,但和以往一样没有咬疼她。   驮着帐房的牦牛已经出发,在前面带路的班觉早就骑马离开,羊群和牛群开始上路,忠于职守的三只大牧狗白狮子嘎保森格、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向她最后摇了一下尾巴,毅然转身,跟着畜群走了。梅朵拉姆知道,该是松手让三只小狗离开的时候了。但是她犹豫着,怎么也不忍心松手,她觉得一松手就什么也没有了,人情和狗情都没有了。   这时站在她面前的尼玛爷爷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拉珍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他们的话汉姑娘梅朵拉姆没有听懂。拉珍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瘸腿阿妈和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挥挥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等它们一走,拉珍就从梅朵拉姆怀里抱起一只小黑狗交给了尼玛爷爷,又抱起另一只小黑狗自己搂着,然后说:“再见了姑娘。”这句话梅朵拉姆听懂了。她站起来要把自己怀里的小白狗嘎嘎还给拉珍,却见拉珍摆摆手,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做手巾的熟羊皮蒙在了嘎嘎头上,梅朵拉姆这才明白尼玛爷爷和拉珍的意思:你这么喜欢我们家的狗,你就留下一只吧。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礼物。尼玛爷爷笑了笑,走了。拉珍也笑了笑,走了。等她回过神来,激动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说了一声“可是我不能要”,但他们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为什么不能要呢?拒绝人家的礼物是不礼貌的,况且这礼物是这么可爱这么宝贝。这时候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小白狗嘎嘎在突然失去了哥哥妹妹和阿妈阿爸后会怎么样。被羊皮手巾蒙住了头的小白狗嘎嘎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在黑暗中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拱又舔又抓又咬。   眼镜李尼玛来了,他是来帮梅朵拉姆搬家的。梅朵拉姆的新家就是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工布一家本来也要按照头人索朗旺堆的吩咐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但是他们家的一只最凶猛的牧羊藏獒前天被五只雪豹咬死吃掉了,还有一只牧羊藏獒被雪豹抓破了肚子,眼看就要咽气。远远的山上有多多的猛兽,就凭他们家现在的两只看家藏獒是远远不够的。索朗旺堆头人说:“那就算了吧,工布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领地狗群里挑几只小狗赶快用最好的牛羊肉催大,要不然畜群就连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敢去了。”   梅朵拉姆和李尼玛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两只看家狗警惕地叫起来,工布和老婆以及两个女儿赶紧出来把客人请进了帐房。因为常去尼玛爷爷家串门,两个女儿和汉姑娘梅朵拉姆早就是熟人了,她们嘻嘻哈哈从李尼玛手里接过行李放在了帐脚,一个拉着梅朵拉姆坐在左边的地毡上,比比画画说着什么,一个帮着阿妈先给李尼玛端茶,再给梅朵拉姆端茶。   小白狗嘎嘎掀掉蒙在头上的羊皮手巾,跳出了梅朵拉姆的怀抱,四下里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朝帐房外面跑去。它是要去找哥哥妹妹玩的。出去一看,才发现这里没有哥哥妹妹,也看不见阿妈阿爸,有的只是被它叫做叔叔婶婶的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叔叔和婶婶走过来,友好地用鼻子闻着它。它学着大狗的样子烦躁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它不想理睬它们,在它的印象中叔叔和婶婶总是一本正经的,一点也不好玩。它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叫着,希望得到哥哥妹妹或者阿妈阿爸的回音。但是没有,呼呼的顺风和更加呼呼的逆风里都没有。它开始奔跑,先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跑了两圈,断定自己的亲人并不是在这里跟它捉迷藏后,就朝尼玛爷爷家跑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没有了帐房它是知道的,帐房跑到牦牛背上去了。可是牦牛呢?牦牛跑到哪里去了?主人和羊群跑到哪里去了?哥哥妹妹、阿妈阿爸以及所有年长的藏獒都跑到哪里去了?它喊着它们的名字,爬上冰凉的锅灶,翘首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苍茫的未知,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想起曾经有一天它和哥哥妹妹打算走过去,看看远方的未知里到底潜藏着什么,还没有走到河水流淌的地方,就听到了瘸腿阿妈严厉的吼声:“回来,回来。”它们不听阿妈的,阿妈就让它的好姐妹斯毛阿姨飞奔而来,一爪打翻了哥哥,又一鼻子拱翻了妹妹,然后一口叼起了它。斯毛阿姨跑回帐房门口,把它交给了阿妈。阿妈张大嘴好一阵炸雷般的训斥,差一点把虎牙攮到它的屁股上。从此它知道,作为小狗,是万万不能因为远方的诱惑而离开大狗离开主人的帐房的。   可是现在,人和狗都到远方去了,就把它一个丢下了。远方到底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它呜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是站在锅灶上的,屁股朝后一坐,扑通一声滚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哼哼唧唧就像撒娇一样,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鼻而来,身子一挺碰到一只毛烘烘的爪子上。它赶紧爬起来,甩掉眼泪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只像狗但绝对不是狗的东西。它愣了,接着就惊叫一声,浑身的白毛顿时竖了起来。   狼?小白狗嘎嘎知道这是狼。虽然迄今为止它是第一次见到狼,但祖祖辈辈遗传的记忆让它一降生就知道狼是什么味儿的。它稚气地叫起来,四肢拼命朝后绷着,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它是藏獒的后代,尽管它很小,小得不够三匹狼吃一顿的,心里也很害怕,害怕得尾巴都僵硬了,但它却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乞求,因为在它幼稚的骨子里没有对狼示弱的基因,狼来了的意义对它来说就是诱发它的扑咬和杀性。   三匹狼望着它,觉得它这个样子十分可笑,就流着口水用了一点时间和耐心来欣赏它的可笑。但就是这一点时间,突然让站在后面的一匹母狼改变了主意。它看到自己的丈夫用一只爪子猛地摁住小狗,就要一口咬下去,便迅速一跳,用肩膀顶开了丈夫。母狼张嘴把小白狗嘎嘎叼了起来,就像叼住自己的孩子那样用力用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伤着小白狗的皮肉,也不至于使它掉下来。母狼朝前跑去。它的丈夫和另外一匹公狼追上去想从它嘴里把食物抢过来,却被它用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吼声阻止在了一米之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母狼坚定地拒绝两匹公狼的靠近。它警惕地看着它们,选择最便捷的道路,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   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跳了出来,望着叼在狼嘴上的小白狗,吃惊地叫了一声:“雪狼。”   三匹雪狼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雪狼是荒原狼的一种,它们因为毛厚怕热居住在寒冷的雪线之上。和雪线上的许多动物比如雪兔、雪鼠、雪狐一样,它们也长着一身能够把自己混同于冰天雪地的雪白的绒毛。毛色加上隐蔽的行踪,使它们显得非常诡秘,雪线上的霸王藏马熊和雪豹很少能伤害到它们。雪狼以狡猾和阴险著称草原,牧人们要是形容一个人不老实,就说你奸得就像一匹雪狼。雪狼是很少通过搏杀获取食物的一种狼,它们总是挑选最没有危险最容易混饱肚子的时候出现在草原上。比如现在,当牧人刚刚搬家,草地上残留着许多人居痕迹的时候,它们甚至比乌鸦更及时地来到了这里,想看看有没有遗弃的腐肉、骨头或者一块皮子、半截皮绳。让它们喜出望外的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狗出现在了它们面前。这是一小堆活生生的鲜嫩无比的食物,招惹得它们口水直流。但是母雪狼却把口水咽了回去,出于一种暂时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它由一个猎食者迅速变成了食物的保护者。   昂拉雪山面对草原的第一个积雪的冲击扇很快出现了。母雪狼加快速度和两匹公雪狼拉开了距离,然后停下来,用一只前爪踩住小白狗,呼哧呼哧喘着气。小白狗汪汪汪地反抗着,好几次都咬住了母雪狼的爪子。母雪狼用带刺的舌头狠狠舔了它一下,舔得小白狗有点发晕,眼睛里顿时渗出了酸涩的泪水。这时两匹公雪狼已经追了上来,母雪狼叼起小白狗就跑,一直跑过开阔的冲击扇,跑进了昂拉雪山冰白的山谷。   一座雪丘后面,带领几个同伴埋伏已久的獒王虎头雪獒悄悄地探出头来,用一种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雪狼。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要跳起来冲过去。獒王用严厉的眼神和前爪刨雪的动作制止着它们,继续用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越来越近的雪狼。它看到一匹母雪狼跑在前面,两匹公雪狼跑在后面,母雪狼的嘴里叼着一只小白狗,便用只有獒王才会有的宽厚的鼻子使劲闻了闻,闻出小白狗身上散发着藏獒的气息,并且这气息跟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獒王虎头雪獒意识到它就是尼玛爷爷家的小狗,它的母亲是一只瘸腿藏獒,父亲就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想起这个名字,獒王虎头雪獒的心尖就倏然一抖。嘎保森格真是了不起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怎么还能指望它保护牧人家的羊群和牛群呢?獒王没有出击,从来就是见狼就冲的獒王虎头雪獒这一次没有出击。它眼看着三匹雪狼叼着一只小白狗从自己眼皮底下快速走过而没有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藏獒的职责在心灵深处那个声音的告诫下悄然隐退了,那个声音是此刻它谛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白狮子嘎保森格敢于挑战你的权力,蔑视你的存在,你是决定要惩罚它的,惩罚的日子不是已经来到了吗?用自己的利牙打击它和用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击它其实是一样的,前者体现的是你的勇气,后者体现的是你的智慧,无论勇气还是智慧,都是獒王必不可少的武器。   就在獒王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匹雪狼已经不见了,漫漫起伏的冰山雪岭消隐了它们矫健的身影。獒王虎头雪獒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算你们命大,迟早我要吃了你们。伙伴们望着獒王,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但不管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都表示了绝对的服从。   獒王虎头雪獒猛然跳上雪丘,眺望着白茫茫的山影,坚定地朝前走去。它用这个举动告诉它的伙伴:找下去,找下去,继续找下去,找不到目标,我们决不出山。   已经有十多天了,它们转悠在昂拉山群里,寻找可恶的来犯者。冈日森格在哪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开始是有信息的,空气中有冈日森格的气味,雪地上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聪明的獒王知道,雪地上没有冈日森格的气味是因为人把它背进了昂拉雪山,还知道人和狗是在一起的,只要闻着空气找到冈日森格,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只要闻着积雪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能找到冈日森格。但是后来,风把冈日森格的气味吹散了,又卷起雪粉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覆盖了。当什么也闻不到了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四处转悠,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寻找。它们没有找到执意要找的,倒是一连两天碰到了两头藏马熊。它们把藏马熊当作晚饭吃掉了;后来又两次碰到了三只雪豹,它们又把雪豹当作午饭吃掉了;还有一次它们围攻致死了一头雄健的野牦牛,野牦牛轰然倒下的时候,震得近旁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它们撒腿就跑,转眼之间,野牦牛就被崩下来的冰石雪块掩埋了。吃不上野牦牛肉就去吃雪狼肉,雪狼肉是浓膻浓膻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膻膻的雪狼肉。   但是今天,它们放过了最不该放过的三匹雪狼。   它们忍着饥饿,走向一座它们从未到过的高大雪峰,用它们锐利的眼睛、聪灵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子,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西结古藏獒的仇敌冈日森格和西结古人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也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兽。它们喜欢吃食肉动物,越是凶猛的野兽就越会成为它们奔逐猎食的对象。它们从来不吃那些柔弱温顺的动物,不吃羊,盘羊、岩羊、藏羚羊都不吃,也不吃野驴和野骆驼,更不吃麋鹿、白唇鹿、梅花鹿、马麝和四不像。有时候饿极了累极了,它们也会拿唾手可得的旱獭和野兔充饥,但是不经常,也不会一顿吃饱。它们总是把自己饿着,用寻找食物时超量的运动来加强肠胃的蠕动,用肠胃的蠕动来制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用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来催动它们挑战野兽的勇气和习惯。大概正是这种喜食猛兽血肉的习惯,才使它们成了草原上能够吃掉所有野兽的野兽。换一种说法:所有的野兽总是挑选那些比自己弱小好欺的动物当作捕食对象,唯独藏獒总喜欢吃掉比自己更凶残更毒辣的杀手、比自己更强大更疯狂的嗜血者,于是它们就成了草原上所向无敌的第一杀手、第一嗜血者。   这一天,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仍然没有找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们找到了一对猞猁,自然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又碰到了一只雪狐,自然又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还在找,和人相比,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和沮丧;也没有过于明确的时间概念——已经找了多长时间?还要寻找多长时间?这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只要没找到,就要找下去,哪一天找到,哪一天算完。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07
第十五章    当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在草原上寻找小白狗嘎嘎的时候,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直呆在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里。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帐房,那是绘饰着八宝吉祥图的彩帐,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消暑度夏的地方。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常常在这里唱歌跳舞,唱歌跳舞的时候穿着靴子,不唱歌跳舞的时候就不穿靴子。不穿靴子的时候,靴子就和衣服帽子一起乱扔在草地上。你悄悄地走过去他们不知道,你悄悄地拿走一双靴子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燠夏原野上的干柴烈火,哪里有时间瞻前顾后。可是今天他们一直在唱歌,唱累了就吃喝,吃好了再唱歌。似乎知道巴俄秋珠的眼睛盯上了靴子,任你怎么盼望,他们也不肯把靴子脱下来扔到地上。所以巴俄秋珠就一直没有离开灌木林,尽管他看到了草原上梅朵拉姆和李尼玛的身影,也听到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嘎嘎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及时走过去告诉他们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一匹母雪狼叼着小白狗嘎嘎,在两匹公雪狼的追随下,跑进了昂拉雪山。   巴俄秋珠寻思:仙女梅朵拉姆说了“你应该穿双靴子”,我还没有靴子我怎么走到梅朵拉姆跟前去?不过已经不会太远了,我就要有靴子了。   “嘎嘎,嘎嘎。”在离碉房山不远的草原上,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地喊着,身边是清凌凌的野驴河,远处是一脉脉连绵不绝的雪山冰岭,冰岭之下,绿色浅浅的高山草甸连接着黑油油的灌木丛。灌木丛是一片一片的,冲开山麓前松杉林的围堵,流水似的蔓延到了草原上。草原放纵地起伏坦荡着。“嘎嘎,嘎嘎。”两个人的叫声飞起来落下去,就像硬邦邦的石头砸出了野驴河琮琮㩳㩳的响声,满河湾的麻子鱼、黄鱼和狗头鱼既好奇又惊慌,闹腾出一片扑通扑通的鱼跳声。   李尼玛不知不觉拉起了梅朵拉姆的手,虽然还是“嘎嘎,嘎嘎”地叫着,但心思已经不在那只跟他无关的小白狗身上了。或者说他并不希望小白狗嘎嘎这时候真的被他们从草丛里或者鼠洞里喊出来,就这样一直喊下去多好。手拉着手一边喊着一边走着,突然,狼来了,他把她抱住了。狼又走了,他把她放开了。放开干什么?寻找嘎嘎已经变成了一个机会,一个和梅朵拉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再次拉起她的手,拉着拉着就把身子也拉到一起了。亲她的脸,亲她的嘴,使劲,使劲。他使劲想让她明白其实他最想使劲的并不是嘴,但她总是不愿意明白,身子本能地躲着他,一躲就仰躺到了草地上,就给他提供了一个饿豹一样扑上去啃咬的机会。于是他就真的变成了一只饿豹,似饥饿的小豹子贪婪地啃咬着她的乳房。她是母豹,她的母豹的丰盈圆满的乳房,哺育着他这只青春激荡的公豹。   李尼玛胡思乱想着,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好像早有准备,使劲推开他,大声说:“你要干什么?赶快找嘎嘎。嘎嘎,嘎嘎。”她尖利地喊叫着兀自前去。李尼玛扫兴地追了上去,盯着梅朵拉姆的背影干巴巴地喊着:“嘎嘎,嘎嘎。”   环绕着工布家的这片草原差不多被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一遍。嘎嘎一定是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更远的地方有更大的危险,梅朵拉姆不敢去。她在那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尤其是没有藏獒陪伴的时候,她只能在这里寻找。她眺望着草潮漫漫的远方,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她觉得嘎嘎已经死了,已经被豹子或者狼吃掉了。   李尼玛走过去安慰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他用自己的手给她揩眼泪,揩着揩着就不老实了,就捂到她的胸脯上去了。梅朵拉姆再一次推开他,生气地说:“你走开,你不要跟着我。”大概是美丽姑娘的眼泪刺激了李尼玛,大概是西结古草原的牛羊肉和酥油糌粑格外能催动起情欲来,大概是李尼玛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了,他没有妥协,他像一只决不妥协的藏獒一样扑向了它的敌人一只母豹或者一只母狼。   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被他压倒了,又被她一口咬住了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夏天的衣服本来就不多,撕扯几下也就没有了。这时候他的牙咬住了她的乳房,他的两只手又去撕扯她的裤子。她在反抗,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甚至用牙咬伤了他的肩膀。但是毫无作用,他现在是没有疼痛感觉的,你就是割掉了他的头他照样要干他想干的事情。裤子扯掉了,似乎扯她的裤子比扯他自己的裤子还要容易。她极不情愿地精赤着,眨眼之间贞操成为历史,处女红鲜花一样绽放在草原上的时候,梅朵拉姆就像被野兽猛咬了一口,惨烈地大叫一声。   不是这一声惨叫召唤了巴俄秋珠,而是他本来就奔跑在想和梅朵拉姆见面的路上。他来了,他终于有了靴子所以他来了。那是一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他穿着靴子飞奔而来,因为不习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依然光着脊梁,堆缠在腰里的皮袍随着他的奔跑呼扇呼扇的,脚上的靴子是七层牛皮靴掌的,让他陡然长高了几寸。他跑着,风是他的声音,水是他的路线,等他突然停下的时候,野驴河哗啦一声激响,风没了,平静了。他愣在那里,看到灌木林里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往草地上乱扔靴子和衣服的事情,居然也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身上。不同的是,和头人的儿子们在一起的侍女们是高兴的,而和李尼玛在一起的梅朵拉姆是不高兴的。这一点他一听就明白,梅朵拉姆的叫声里充满了怨怒的毒素。他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悄悄的,就像走向了头人儿子的靴子。他从草地上捡起了李尼玛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他还是不习惯穿着靴子奔跑,又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跑向了野驴河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想把怀里的东西扔进河里让水冲走。眼看想法就要实现了,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看到一大群领地狗正卧在河边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便挥动手臂吆喝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领地狗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朝他跑来。他把怀里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扔了过去,怂恿它们跳起来争抢。领地狗们以为这是他跟它们玩呢,就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动物演员那样你叼一下我叼一下,然后争宠似的送到他手里,居然一点损坏也没有。巴俄秋珠气呼呼地接过衣服、裤子和鞋子,摔到地上,用脚,不,用他刚刚穿上的靴子狠狠地踩着,跺着。领地狗们从来没见过他穿靴子,都惊讶地看着,仿佛说:“好啊,你也穿上这个了。”很快又明白,巴俄秋珠并不是在卖弄自己的靴子,他是要它们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坏东西,是该撕该咬的外来的东西。领地狗们扑上来了,你撕我扯地不亦乐乎。那些东西哪里经得起它们折腾,转眼之间就七零八碎了。   巴俄秋珠知道,重要的还不是毁掉这些东西,而是让领地狗们有一次毁掉这些坏东西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会让它们对坏东西的气味产生记忆,从此只要它们碰到这种气味也就是说碰到李尼玛,撕咬的冲动就会油然而生。巴俄秋珠想象着李尼玛光着身子走在草原上的样子和领地狗一见李尼玛扑上去就咬的情形,觉得自己正在为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报仇,禁不住高兴得咧开了嘴。他“獒多吉獒多吉”地喊着,转身就跑。领地狗们呼呼啦啦地跟了过去,无所事事的它们终于有所事事了。   巴俄秋珠边跑边想,他现在要把梅朵拉姆从李尼玛的强暴中解救出来;要告诉梅朵拉姆,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一匹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叼进了昂拉雪山,肯定吃掉了。   等巴俄秋珠带着领地狗来到这里时,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已经分开了。梅朵拉姆穿好自己的衣裤躺在草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恨死了李尼玛,真想大哭一场,又觉得这是自找的,既然你愿意跟一个男人以恋爱的原因单独在一起,既然你早已知道男人的欲望有时候会变成一种不能自持的暴力,为什么还要为失去的贞洁而大哭小叫呢?她这样想着,就没有哭,就发呆地躺着。而李尼玛却在得逞之后惊叫起来:“裤子呢?我的裤子呢?”他到处寻找他的衣服、裤子和鞋子,近处没有就去远处,远处没有就又到近处。就在他一会儿河边一会儿草原,赤裸裸地来回走动着抓耳挠腮的时候,巴俄秋珠伙同一大群领地狗突然出现了。   好像人与狗是提前商量好的,一到跟前巴俄秋珠和领地狗群就自动分开了:巴俄秋珠跑向了梅朵拉姆,领地狗群跑向了李尼玛。李尼玛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他已经好几次面对过领地狗了,只要没有人的唆使,它们一般是不咬人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唆使已经背着他秘密地进行过了,领地狗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过不去。它们朝他吠着,自然是小喽藏狗在前,藏獒在后。藏獒们跑着跑着就不跑了,好像面前这个光身子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它们亲自动手,交给小喽们处理就可以了。小喽藏狗们你喊我叫地奔扑而去。李尼玛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没跑多远,一只身手敏捷的藏狗就把牙刀举到了他的大腿上。   尽管谁也没看见,但一个漂亮的侍女一口咬定是巴俄秋珠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因为她曾经发现巴俄秋珠在灌木丛后面朝这边张望。一个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后很快死掉的小流浪汉,一个无家可归的塔娃,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这在草原上并不是小事。青果阿妈草原的风尚是:你有本事你就去抢,半路剪径,打家劫舍,啸聚林野,占山为王,没什么不可以的。抢出了名气你就是南征北战的伟大强盗,牧人敬畏,头人佩服,请你做部落的军事首领也是常有的事儿。但就是不能偷,偷是罪大恶极的。打个比方:抢是藏獒的行为,偷是狼的行为。牧人们爱獒如命,恨狼入骨,藏獒与狼的区别就是抢与偷的区别。在部落的法规里,对偷窃的惩罚是:烙火印、钉竹签、拴马尾、割鼻子、挖眼睛、割耳朵、剁双手、押黑房、关地牢、上脚镣、戴手铐、吊旗杆、抽鞭子。犯了偷的人很多都会在严刑中死掉,不死也是个半残。尤其是你不能偷窃头人家的东西,头人家的一张皮,顶得上牧人家的半群羊。头人的三儿子知道惩罚偷窃罪的严酷峻烈,小声对侍女说:“你不要大声喊叫好不好?你去找到巴俄秋珠,赏他一个耳光,悄悄把靴子要回来不就行了?”侍女用更大的声音说:“那怎么可以呢三少爷,流浪汉的前世是可恶的狼,难道你要宽容地对待一匹狼吗?再说巴俄秋珠是送鬼人达赤的儿子,它浑身沾染着鬼气,他穿了你的靴子,你的靴子上就有了鬼气,这样的靴子难道还能穿在你高贵的脚上吗?”头人的三儿子说:“巴俄秋珠是个善良的人,我每次给他食物,他总是自己吃一半,给领地狗留一半。我不信这样的人前世会是一匹狼,说他前世是一只藏獒还差不多。前世是藏獒的人是应该得到好报的。”侍女说:“三少爷真是好心肠,可惜这样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告诉齐美管家,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美管家做出的决定是,亲自带人带狗去追寻巴俄秋珠。他带的狗是给头人看家的上等藏獒,这样的藏獒要在草原上找到巴俄秋珠或者说要找到头人儿子的靴子,简直就是袖筒里找手肩膀上找头,太容易了。   一个时辰后,头人的藏獒在野驴河边一处寂静的草地上找到了巴俄秋珠,它冲他叫着并不扑过去,因为它认识他。齐美管家眼睛冒火,脸色阴沉,吩咐两个随从把巴俄秋珠绑起来。两个随从拿着皮绳跑过去正要动手,就见巴俄秋珠身边的草丛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鲜花一样美丽的仙女,那是一朵仙女一样美丽的鲜花。汉姑娘梅朵拉姆秀眉一横,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顿时把两个随从镇住了。   齐美管家一看是梅朵拉姆,马上弯了弯腰,朝前走了几步,把巴俄秋珠偷靴子的事儿说了。梅朵拉姆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巴俄秋珠脚上的靴子,又看看他眼睛里的惊恐说:“你怎么可以偷东西呢?”第二个反应是瞪着齐美管家说:“不就是一双靴子嘛?那是我让他偷的,不,不是偷,是要,这孩子多可怜,整天在草原上跑,棘刺划破了脚,流了多少血,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是头人是管家,你们难道还缺一双靴子?你们是管牧民的,牧民没有靴子穿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的责任哪里去了?”梅朵拉姆气不打一处来,把对李尼玛的怨怒统统发泄给了齐美管家。齐美管家是听得懂汉话也会说汉话的,梅朵拉姆的话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偷靴子居然是她的主意,而且也不是偷,是要。牧民没有靴子穿,是因为头人和管家没有尽到责任。真正是岂有此理。但是齐美管家知道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不能得罪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更重要的是,梅朵拉姆的话似乎预示了草原的未来:牧民可以拿走头人的东西,头人要负责牧民的靴子。嗨,草原的未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齐美管家把腰弯得更低了,说:“我们三少爷说了,巴俄秋珠前世是一只藏獒,前世是藏獒的人肯定是有好报的,这双靴子就赏了他吧。”梅朵拉姆说:“这就对了嘛,巴俄秋珠前世要不是一只藏獒,他能把这么多藏獒叫到这里来。”齐美管家这才发现,野驴河边,一大群领地狗正在追逐一个赤裸裸的人。梅朵拉姆推了一把齐美管家说:“你们快去啊,快去把我们的人从狗嘴里抢下来。”   齐美管家和他的随从快速跑了过去,用极其严厉的吆喝和手势赶走了所有的领地狗,回头看时,发现李尼玛的双腿已是鲜血淋淋了。好在他一直没有倒下,他的上半身是完好无损的;好在他是玩了命地跑,追他的小喽藏狗没有来得及蹿到他前面一口叼走他那来回甩动的生殖器。齐美管家奇怪地打量着李尼玛说:“衣服呢?你的衣服呢?领地狗怎么扒光了你的衣服?”突然又明白过来,“你是脱光了要洗澡是不是?怪不得领地狗要咬你,野驴河是雪山圣河,是天神献给草原的哈达,没得到天神的许可你怎么能随便洗澡呢?”说着,脱下自己的獐皮藏袍披在了他身上,摘下自己的高筒毡帽戴在了他头上,拔下自己的牛鼻靴穿在了他脚上,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串红色大玛瑙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诚恳地说:“对不起了外来的汉人李尼玛,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不起你了,这些东西就算是给你的赔罪吧。只要你穿上我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我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我敢保证,从此以后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你了。”李尼玛忍着疼痛,恶狠狠地瞪着已不再冲他大吠小叫的一大群领地狗,心说我为什么没带枪呢?我要是带了枪非毙了它们不可。对,以后出门一定要把白主任的手枪带在身上,谁敢再咬我,我就把枪口对准谁。   现在,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有靴子了,是一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是头人的儿子才配穿的靴子。现在,梅朵拉姆失去了贞洁,是美丽的姑娘价值昂贵的贞洁,是梦幻一样迷人的贞洁。现在,李尼玛成了第二个被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咬伤的汉人,第一个是父亲,伤得很重,因为是藏獒咬的,第二个是他,伤得不重,因为是小喽藏狗咬的。现在,齐美管家正在灌木林深处的彩帐里向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报告靴子的事儿和领地狗咬了李尼玛的事儿。索朗旺堆头人摇晃着手中菩萨像骷髅冠金刚橛形状的嘛呢轮半晌无话,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山神时刻都在显灵的雪山,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草原真的要变了,这都是征兆啊,你不追究靴子的事儿是对的,你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人家也是对的。”现在,梅朵拉姆哭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尼玛爷爷一家送给她的礼物。巴俄秋珠告诉她: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三匹雪狼叼进昂拉雪山吃掉了。现在,作为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会部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在大声训斥他的部下:“狗是草原上最好的东西,牧人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了你,你却把它丢了,而且一丢就丢到狼嘴里去了,你是怎么搞的?赶紧想办法补救,这不是一件小事儿。还有你,你说你没有得罪领地狗,没有得罪怎么会把你咬成这个样子?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态度,就是草原的态度,藏狗不喜欢你,就等于牧民不喜欢你。你来西结古草原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和狗搞好关系的本事都没有学会?还有这件獐皮袍子,这顶高筒帽子,这双牛鼻靴子,这串大红玛瑙,都是很贵重的,你不能留下来,免得人家说我们西工委的人贪财腐化。梅朵拉姆你赶快给他抹药,治好了伤,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东西还给人家;第二件事情,就是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你。还有,你们两个不要老是在一起,免得影响不好。一男一女的,尽往野地里跑,像什么话!”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0
第十六章    整整半个月的平安宁静,经过藏医尕宇陀的精心治疗,加上顿顿都是干牛肺和碎羊骨的喂养,冈日森格的伤口迅速痊愈着,精神也饱满起来。一天中午,它走出密灵洞,在雪谷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居然叼着一只雪鼬。第二天一大早,它又出去了,回来时同样叼着一只雪鼬。雪鼬就是雪线上的黄鼠狼,是一种善跑善钻的家伙,冈日森格居然把它捉住了,这说明了什么?冈日森格自己是知道的,要不然它不会像出示证据一样两次都把雪鼬放在藏医尕宇陀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面前。藏医尕宇陀呵呵呵地笑着,拍打着冈日森格硕大的头颅说:“今天能活捉雪鼬,明天就能咬死狼了。”   雪鼬还活着,冈日森格用两只爪子轮番拨拉着,送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嘴边。卧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雪鼬的喉咙,使劲磨着牙,磨了一会儿才把脖子咬断。它咯吱咯吱嚼着脆骨吃起来。冈日森格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口牙祭也不打。这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区别,也是看家狗和领地狗的区别。冈日森格曾经做过看家狗,草原上最好的看家狗一般不在野外猎食动物,除非遇到不吃就会饿死的情况。   大黑獒那日吃得很慢,藏医尕宇陀蹲在它身边,不停地把一些宝石粉、麝香粉和藏红花掺和起来的药面撒到雪鼬的肉上。大黑獒那日知道这些药面是治伤的,贵重得就像金子,一点也不浪费地舔了进去。尕宇陀轻轻摸着它的头说:“你伤得太重了,还得养些日子,才能到野外自己找食吃。”大黑獒那日头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断了的鼻梁又被尕宇陀接好了,两次受创的左眼已不再肿胀。但是尕宇陀的担心仍然没有消除,那就是左眼能不能恢复到从前,如果不能,视力到底能下降到什么程度?   背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到密灵洞的四个铁棒喇嘛回去了两个,留下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照顾和守护着住进洞里的人和狗,尤其是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绝对不允许他们走出暗藏着密灵洞的密灵谷。丹增活佛说了,密灵谷外就是雕巢崖,雪雕会告诉进山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骑手: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密灵谷是昂拉雪山中的一个暗谷,所谓暗谷就是在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南北走向的深谷,远远地看绝对看不出它是谷地,走近了才发现那山巅在耸起的时候又突然从背后跌落了下去,跌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阔。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称作“日朝巴”的山中修行僧发现了它,起了个名字叫密灵谷,意思是密宗显灵之谷。天赐的密灵谷里更有天赐的密灵洞,在绝对寂寞中苦苦修行的密宗僧人就代替雪豹成了密灵洞里的第一茬人类。几百年过去了,数千个密宗僧人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中成就了大圆满法、时轮金刚法、大手印法、阎摩德迦法以及莲花生弘传的金刚橛法,修得了预知未来、骑鼓飞行、吞刀吐火、密咒降敌、分身夺舍的功夫,然后就远远地去了。就像一线单传的传家宝一样,密法的修行者离开这里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收门徒,传授密法,几年后再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一个,只能是一个。这个得意门徒受传之后,就会千里迢迢来到昂拉雪山,先寻找密灵谷再寻找密灵洞。找到了,就算他和密法有缘,按照上师的传授修炼就是了,找不到就说明没有缘分,他得回复上师由上师另行派人。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是一个由自己的上师另行派来的门徒。   丹增活佛自然是找到了,也修炼过了,等他走出密灵洞,就要离开密灵谷时,吃惊地发现满谷都是藏獒,密密麻麻的,差不多西结古草原上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后来他知道,那一年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狗瘟,那一年的藏獒无论是领地狗和寺院狗,还是牧羊狗和看家狗,都成了无情的狗瘟虐杀的对象。藏獒一旦得了传染病就会主动离开主人和草原,走得远远的,走到雪山里来,然后孤独地死去。但是这一年,它们并不孤独,它们集体得病,集体来到了密灵谷,好像它们早就知道昂拉雪山里有这样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   神秘的修行者丹增活佛呆愣着半晌不敢迈动步子。他在密灵谷只见过无忧无虑、纵横驰骋的雪狼和雪豹,从来没见过伴随人生活的藏獒,藏獒怎么来了?来这里准备悄悄死掉的藏獒和人一样吃惊:这里怎么有人,而且是一个人类中备受尊敬的僧人?看来它们是不能在这里死掉的,这里是个干净圣洁的地方。但是藏獒们已经走不动了,命运只能让它们在密灵谷里死掉。就在它们纷纷咽气的时候,丹增活佛走出了密灵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招收门徒,而是追祭藏獒之魂。他告诉别人:为什么得了狗瘟的藏獒会到昂拉雪山里去死呢?一是它们不想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二是它们死了以后就会成为狼食,狼吃了它们也会得病,也会死掉,这样草原上就不会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了。可以说,病死一只藏獒,就会同样病死好几匹狼。狼是狡猾的,但在遇到病獒的躯体时,却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因为在它们的经历中总是藏獒咬狼,对藏獒的仇恨差不多就是狼界里的所有仇恨和唯一仇恨。它们急切地需要报复,需要发泄仇恨,于是就丧失理智地疯狂撕咬,大口吞咽带有瘟病的獒肉。   丹增活佛说:这就是藏獒的好处,它们即使得病死了,也要让狼尝尝藏獒的厉害,也要尽到保护人畜的义务。   丹增活佛追祭了獒魂后的第三年,才开始招收门徒,传授密法。但他没有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当作神圣而机密的密宗修炼道场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因为那么多藏獒在那里死掉了,那么多吃了藏獒的狼在那里死掉了,一个到处飘逸着獒魂和狼魂的地方,是修炼不出真正的密宗大法的,如果非要修炼,很可能就会进入外道魔障,染上污风邪气,变成净土世界佛法密宗的敌人。他领会到这是大日如来的旨意:藏獒的踪迹就是人的踪迹,密灵谷已经不再密灵了,你是最后一个密灵洞里的得道者。   密灵洞虽然已不再是机密的修炼道场,但知道的人并不多,藏匿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是绝对保险的。半个月的时间里,牧马鹤部落的骑手在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一直都在昂拉雪山的沟沟洼洼里寻找,但他们就是发现不了暗藏其中的密灵谷。他们不止一次地远远看着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却始终没有发现在耸起的山势中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的深谷。它们的寻找即将失败,眼看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的这天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躲进密灵洞的第十六天。   这一天,在天寥地廓的昂拉山群里,母雪狼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一面冰坡上,一口咬断了嘎嘎的一条后腿,然后跳上冰坡前的一座雪岩,用唬声和利牙坚持不懈地驱赶着两匹试图吃掉小白狗的公雪狼。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两匹公雪狼终于被它吓住或者被它说服了,它们跟着母雪狼来到了一块更高的雪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冰坡上痛苦挣扎的小白狗。   小白狗嘎嘎已经发不出汪汪汪的吠叫了,它的叫声变哑变细变得若断似连,最后变成了吱吱吱的哭泣。哭泣是不由自主的,钻心的疼痛使它把表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藏獒的怯懦从身体最深奥的角落里挖了出来,生命拒绝伤害和惧怕死亡的本能一下子抓住了它的灵魂,让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和对藏獒在自然界的地位感到了绝望。它拖着一只断掉的后腿,哭着喊着拼命逃跑,差不多就要把力气用完了,才发现它只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红色的血迹在洁白的冰坡上就像圆规一样画了一圈又一圈,当最后一圈在疲倦和痛苦中结束时,它疾喘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它没有死掉,也没有昏过去。凭着潜意识的作用,它采取了生命在面对困境时所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咬住牙关,悄悄地忍着,忍着。一个时辰过去了,身体越来越冰凉,冰凉得都感觉不到冰坡和空气的冰凉了。血还在流,一流出来就变成了红色的晶体。小白狗嘎嘎呆呆地望着它,意识到这些晶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流走的越多,生命就越接近死亡,而接近死亡的标志就是异常的口渴。它蠕动起来,把自己的头枕在红色的晶体之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似乎好受一点了,似乎不怎么疼痛了,似乎眼看就要套住自己的死亡又慢慢离去了。它不知道藏獒的优良遗传正在起着作用,使它的另一种本能从残存的血液里冒了出来,只知道它已经不怎么怯懦和惧怕死亡了,它在不知不觉中坚强起来了。它又发出了汪汪汪的吠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叫着叫着它站了起来,用三条腿支撑着身子,冲着它用天生灵敏的嗅觉捕捉到的狼臊味儿满腔仇恨地叫着。   母雪狼带着两匹公雪狼依然趴在雪岩上耐心十足地看着小白狗嘎嘎。它们喜欢它的吠叫,在这样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如此幼稚的狗吠就连警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引诱。它引诱着它们,也引诱着另一匹只有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就要来了,吃掉小白狗的时刻就要到了。   半个鼻子是一匹四处流浪的孤狼,至少暂时是这样。它体格强壮、性情粗暴,经常来这里以最轻蔑的方式挑衅着冰坡的主人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而对母雪狼来说,更危险的是,当这种挑衅来临时,两匹公雪狼的反击并不是不遗余力的。半个鼻子的挑衅有时候会突然变成挑逗,挑逗意味着什么,母雪狼再清楚不过了:两匹公雪狼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发情时好色的本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只要有一匹公然背叛它,这面冰坡的主人就不可能再是它母雪狼,而是半个鼻子了。   所以母雪狼想出了这个让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办法,套用人类的术语就是“嫁祸于人”。为了让这个想法变成事实,它必须用坚强的意志暂时抑制贪馋的本性,必须说服跟随自己的两匹公雪狼,让它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具有冰雪的聪明。   草原上包括雪狼在内的野兽都知道,藏獒的嗅觉是最最可怕的杀敌能力。你要是伤害了藏獒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们看护的牛羊,你首先得想好摆脱跟踪报复的办法,否则你就完了。它们会循着你的足迹,袭击你的家园,摧毁你的巢穴。更加严重的是,有时候藏獒的报复并不是接踵而至,而是相隔很长时间,半年,或者一年,在你把什么都忘了,毫无戒备的时候,它会突然出现在你家的门口。你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藏獒,而它是知道你的,它的鼻子和记忆告诉它,你就是那个伤害了它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看护的牛羊的恶棍。所以在以往的经验里,雪狼得罪了藏獒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逃离家园,走向遥远的地方另筑巢穴。   现在,母雪狼的聪明想法就要实现了。它的眼睛倏忽一闪,看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就是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正从山脚的雪壑里小跑而来。   母雪狼兴奋地站了起来,威胁似的鸣叫着。它觉得威胁是必要的,因为对格外凶悍的半个鼻子来说,你越是威胁它,它就越会跑过来,而如果你悄悄地不做声,它就会疑窦横生:“是不是陷阱的机关啊?是不是毒药的诱饵啊?”威胁持续着,半个鼻子远远地看着母雪狼,嗅着空气走了过来。   狼臊味儿越来越浓,小白狗嘎嘎充满仇恨的吠叫越来越大了。当半个鼻子从雪丘后面突然冒出来时,嘎嘎居然勇敢地用三条腿扑了一下。   半个鼻子停了下来。尽管母雪狼的威胁已经表明小白狗的出现或许不是什么诡计,但它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用研究的眼光仰视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它觉得有点蹊跷,便绷直了前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爪踩倒了还在吠叫的小白狗。   它露出了虎牙,却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半个鼻子蹭着小白狗的皮毛闻起来。没有闻到毒药的气息,它又抬起头,弯着脖子,抖了一下直立的耳朵,最后一次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听了听。这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有一种声音正在出现,只有一丝丝,别的雪狼根本听不到,而它却听到了,因为它是半个鼻子。它丢失的那半个鼻子足以使它对危险变得更加警觉和敏感,也足以使它记住这样一个教训:藏獒是不好惹的,除非你不要命。   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抬起头,恶狠狠地望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深刻地留下了阴险的一瞥:“果然是诡计,咱们走着瞧啊。”然后跳起来,转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儿?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大惑不解。它们站在雪岩上居高临下地期待着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一幕,但等来的却是半个鼻子的逃跑。母雪狼扬起脖子,警觉地四下里看着。两匹公雪狼却已经失去了把问题搞清楚的耐心,不等母雪狼做出判断,就你争我抢地跑下了雪岩。它们的口水已经流得太多太多,饥饿的肠胃在食物的诱惑下早就开始痉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吃掉小白狗,吃掉小白狗。”   母雪狼依然站在雪岩上,望着远方的密灵谷,突然一阵颤抖,朝着两匹公雪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警告。   在昂拉雪山密灵谷的密灵洞里,藏医尕宇陀对两个铁棒喇嘛说:“风干肉和青稞炒面已经不多了,狗吃的干牛肺和碎羊骨也所剩无几,你们必须回去一趟,今天不回去,明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人饿几天肚子不要紧,两只藏獒是不能饿肚子的,它们正在治疗伤势,恢复身体,没有了食物,我给它们的药也就不顶用了。”一个铁棒喇嘛说:“药王喇嘛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害怕我们走了以后这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听你的话,万一他们跑出了密灵谷,丹增佛爷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藏医尕宇陀说:“这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是一条心,我只要看牢冈日森格,就等于看牢了他们。你们放心去吧,这里不会有事儿的。”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0
于是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和满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种强光的时候,两个铁棒喇嘛告别了人和狗,朝着密灵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灵谷,就是雕巢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万年积雪耸成了海的地方,会兀然冒出一座终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雕巢,几千只雪雕栖息在所有可以筑巢的地方。雪雕是见人就叫的,那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因为在雪雕的记忆里,人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还曾经把雪狼咬伤的小雪雕带回去治好了伤再送回来。而对于人来说,之所以这样好心肠地对待雪雕,完全是因为作为高山留鸟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间飞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为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啮齿动物,超过牛群和羊群食量的几十倍,如果没有雪雕对鼢鼠和鼠兔在数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所以牧人们说:“好牧草是地上长的,好牛羊是雪雕给的。”   现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开始叫了,依然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在它们的鸟瞰下,两个裹着红氆氇提着铁棒的喇嘛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体汇合时洪亮的鸣叫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队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们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率领的骑手,是前来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搜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他们接到了头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们的骑手务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大格列头人还说:“与其这样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不如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直接质问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为什么你要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来?你如果不想做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就应该赶快把人和狗交给我们,光凭一句‘佛家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和原谅的。请问丹增佛爷,上阿妈草原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行过善呢?我们供养你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忘却历史,报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爷在内,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神圣的信仰承担责任。”   大格列头人撤回骑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看见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两只手居然还长在胳膊上。这怎么可以呢?大格列捎了个口信给各个部落的头人:“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把西结古草原从头到脚仔细清理一遍的时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联盟会议的权力怎么体现?头人们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体现?西结古草原的规矩怎么体现?看见藏扎西的人说他手里攥着打狗棒,说明他要远走他乡了。赶快抓住他,砍掉他的两只手再让他离开西结古草原。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你们出发的时候了。”使命感特重、责任心特强的大格列头人紧急招回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和他率领的骑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惊愣地谛听着雪雕的齐声鸣叫。这鸣叫无异于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强盗嘉玛措说:“真的有人吗?可我们在山怀里搜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一个人渣渣都没有找到?”他迟疑着,突然又喊起来,“骑手们,头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现在还早着呢,太阳离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三个箭程,我们为什么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人来到了雕巢崖下。”骑手们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们的赞同。于是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牧马鹤部落的几十名骑手朝着雕巢崖奔腾而去。   快到雕巢崖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铁棒喇嘛。不等强盗嘉玛措吩咐,所有的骑手都翻身下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里。强盗嘉玛措勒马停下,一边下马一边问道:“两位执法如山的铁棒喇嘛,你们从哪里来?”一个铁棒喇嘛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强盗嘉玛措,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从天上来。”强盗嘉玛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说:“天上来的喇嘛,为什么把脚印留在了地上?”另一个铁棒喇嘛说:“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为我们扛着铁棒身子重。”强盗嘉玛措笑了,说:“两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间的骏马?让我们的骑手送你们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脚两步就到西结古寺了。”两个铁棒喇嘛说着抬脚就走。所有的骑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们。只有强盗嘉玛措牵着马朝前走去,锐利的眼睛寻觅着雪地上的两串儿喇嘛的脚印,越走越快。   密灵洞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节。他们围成圈,给二十一个“8”字形的羊骨节起了各种动物的名字,由脸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抛起来,让大家抢。一人只能抢三个,羊骨节的形状是相同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抢到什么动物。抢完了便以抢到藏獒的人作为头家,用自己的羊骨节弹打对方的羊骨节,打上后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别人的打。一般来说,藏獒、野牛和马总是要赢的,因为在游戏的规则里,藏獒、野牛和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獭、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弹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这样的游戏最关键的是你能抢到什么,抢就是闹,就是打,如同一群小狗玩打架一样。他们就这样抢着闹着玩着,天天都这样,好像永远玩不腻。   就在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灵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来走了几步,就被藏医尕宇陀拦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冈日森格来到洞外,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一跑起来就觉得浑身非常舒服。它的习性本来就是在雪里取暖,在风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习性,它兜圈子跑着,越来越快,边跑边用鼻子在冷风里呼呼地闻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气里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让它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连两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儿,而且不仅是狼臊味儿,还有狗味儿,狗味儿和狼味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呢?   它回望了一眼密灵洞,觉得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征得主人的许可,便跳起来就跑。这一次它没有兜圈子,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直地跑了过去。它跑出了密灵谷,跑过了一座平缓的雪冈,跑上了一面开阔的冰坡。   现在,冈日森格已经不是仅靠嗅觉支配行动了,听觉和视觉同时发挥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岩上的母雪狼,听到了母雪狼给同伴发出的尖锐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两匹在食物的诱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们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只藏獒的孩子小白狗。   冈日森格发疯了,用一种三级跳似的步态跑着,吠着,威胁着。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还没有如此疯狂地奔跑过。威胁的吠声延宕了两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时间,它们吃惊地抬起了头,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像许多毛烘烘的动物在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时所表现的那样,它把头埋进了蜷起的前肢,闭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没有出现之前,提前进入了死亡状态。   温暖的血、鲜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头,这就是一个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对活食魅力的迷恋吧,纵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唤,两匹公雪狼也没有立即跑开。它们犹豫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注定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当时,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   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抢先逃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冈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闪电快如飘风,忽一下就来到了它的跟前,准确地说,是雪山狮子同时也叫冈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来到了它的后颈上。哧的一声响,随着虎牙的插进拔出,血喷了出来。公雪狼弯过腰来撕咬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一头顶了过去,虽然自己的头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却把公雪狼撞出了两米远。公雪狼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哀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尽气绝,再也没有起来。   死在当时的那匹公雪狼这时已经逃出去二十多米远。它一跃而起,打算跳上雪岩和母雪狼一起共同对付冈日森格,但是没想到,作为妻子的母雪狼会一头把它顶下来。它滚翻在雪岩下面,正好把柔软无毛的肚子暴露了出来。追撵过来的冈日森格立刻和它纠缠在一起。这差不多就是动物界的三拳打死镇关西。冈日森格摆动着头颅,一牙挑出了肠子,又一牙挑在了狼鞭上,几乎把那东西挑上了半空。然后在公雪狼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用狼血封住了狼魂逃离躯壳的通道,转身奋身跳上雪岩,打算一并把母雪狼也收拾掉。   母雪狼跑了,已是踪影全无。它用一头从雪岩上顶下自己的丈夫的举动,赢得了逃之夭夭的时间。它是卑鄙的,也是智慧的。无论是卑鄙的还是智慧的,它都是雪狼天性的表现,是它们生存必备的手段。一匹阅历深广、经验丰富的母性的雪狼,永远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极端利己主义者。草原的狼道就是这样,狼道对狗道和人道的批判也是这样。   就像父亲很久以后对我说的,狼是欺软怕硬的,见弱的就上,见强的就让,一般不会和势力相当或势力超过自己的对手发生战斗。藏獒就不一样了,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再硬的对手也敢拼,哪怕自己死掉。狼一生都在损害别人,不管它损害的理由多么正当,藏獒一生都在帮助别人,尽管它的帮助有时是卑下而屈辱的。狼的一贯做法就是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藏獒的一贯做法是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狼是自私自利的,藏獒是大公无私的。狼始终为自己而战,最多顾及到子女,藏獒始终为别人而战——朋友、主人,或者主人的财产。狼以食为天,终身只为食物活着,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早就超越了低层次的食物需求,而只在精神层面上展示力量——为了忠诚,为了神圣的义气和职责。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卫别人。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让人害怕,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让人放心。狼动不动就翻脸,就背叛群体和狼友,所谓“白眼狼”说的就是这个,藏獒不会,它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   冈日森格站在雪岩上,扬起头,喘着粗气,撮起鼻子四下里闻了闻,闻出母雪狼朝着西北方的雪沟逃跑了。按照本性,它是要追的,但按照更大的本性,它没有追。它跳下雪岩,小跑着来到了小白狗嘎嘎身边,闻了闻那白花花的绒毛,舔了舔那血淋淋的断腿,看它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一口叼了起来。冈日森格跑下了开阔的冰坡,跑过了平缓的雪冈,跑进了密灵谷,突然发现这里已不再寂静,这里出事了。   强盗嘉玛措走到了雕巢崖的下面,朝上看了看。雪雕愉快的叫声就像一片旱夏里的雷雨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看到许多雪雕一边叫一边拍打着翅膀,羽毛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看到黑色的羽毛朝着近旁的雪山飘飞而去,雪山上依然是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他奇怪了:两个喇嘛怎么是从雪巅上走下来的?他拉着马走向这座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走着走着,山巅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了,一条暗谷豁然出现在眼前。暗谷是南北走向的,深阔的谷地就像一把勺子镶嵌在万雪千冰之中。强盗嘉玛措惊愕之余,转身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声喊起来:“快,过来。”喊了一声,突然又把嘴紧紧闭上了。他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的地方,要悄悄的,悄悄的,不能有任何响动。   强盗嘉玛措率领着骑手们,沿着还在继续延伸的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大黑獒那日首先觉察了骑手们的到来。它闻到了,也听到了。就在强盗嘉玛措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喊一声“快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听到了。在这方面,它似乎比冈日森格还要敏锐。它知道这是部落人的声音和气息,高兴地叫了一声,从一直不让它出去的藏医尕宇陀身边站起来,摇起了尾巴。摇着摇着它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怎么内心感觉到的竟是一种紧张,一种敌意的存在?难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人是敌意的?它看了看这些日子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想了想这会儿正在风中雪里奔奔跳跳的冈日森格,似乎有点明白了,便不再摇尾巴,通报似的朝着密灵洞外哑哑地“汪”了一声,又朝着藏医尕宇陀小小地“汪”了一声。   盘腿打坐的藏医尕宇陀伸手准确地拽住了大黑獒那日的耳朵,这证明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能看见。大黑獒那日便用自己的耳朵拽着他的手,使劲朝外走去。尕宇陀站起来说:“那日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出去,你受伤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   大黑獒那日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丢开他跑向洞外。藏医尕宇陀赶紧跟了出去,就见大黑獒那日站在密灵洞的门口,朝着开阔的谷地一直叫着,声音不大,却显得非常着急,是那种既不表达愤怒也不表达欢喜的着急。尕宇陀心说它发现了什么?来了敌人它会扑过去,来了朋友它也会扑过去,这种能让它光叫唤不扑咬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登上一座雪丘朝远处望了望,回头对大黑獒那日说:“什么也没有啊。”大黑獒那日的叫声显得更加焦急不安了。藏医尕宇陀又往前走了走,登上一座更高的雪丘,在一片刺眼的雪光中眯起眼睛一看,发现密灵谷洁白的谷底上滚动着一溜儿黑色的斑点。他以为那是野兽,仔细瞅了瞅才认出那是人,是人骑在马上的造型。他转身就走,对大黑獒那日说:“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左眼见风就流泪,湿汪汪的,伤口怎么能好?”大黑獒那日看到藏医尕宇陀脸上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也就不叫了,重新摇了摇尾巴,跟着他回到了洞里。   其实藏医尕宇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翻江倒海的结果是,他做出了一个超出藏医喇嘛本分的决定。他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说:“安静,安静,不要再玩了,你们都过来,都给我听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过来围住了他。他说:“你们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有人来抓你们了。”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几乎一起摇了摇头。刀疤说:“离开就离开,西结古草原的人要砍我们的手哩。但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上阿妈草原。”尕宇陀问道:“为什么?上阿妈草原是你们的故乡,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刀疤说:“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我们不回,我们要去冈金措吉。”藏医尕宇陀知道“冈金措吉”就是“额弥陀冈日”,汉人叫做“海生大雪山”,或者“无量山”,便问道:“冈金措吉在哪里?”刀疤摇了摇头。大脑门说:“冈金措吉在海上。”刀疤说:“对,在海上。”尕宇陀又问道:“海在哪里?”刀疤望了望大脑门说:“在雪山背后。”尕宇陀说:“雪山背后还是雪山,我告诉你们,海在没有山的地方,在地势低的地方。快快走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藏医尕宇陀推搡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来到了密灵洞外。刀疤四下里看着喊起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时大黑獒那日轻轻叫起来。人和狗几乎同时看到了谷底黑蚂蚁一样的骑手。骑手们正在靠近,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紧张起来。尕宇陀说:“这个冈日森格,到哪里去了,你们先走吧,来不及等它了,快。”说罢朝着密灵洞后边指了指。   密灵洞后边是一面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完全可以爬上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爬上去了,坚硬的冰坡上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藏医尕宇陀朝着还在回头寻找冈日森格的刀疤和大脑门挥挥手:“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大黑獒那日冲他们摇着尾巴,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眼睛都是泪汪汪的,直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消失在冰坡那边,它依然摇着尾巴。藏医尕宇陀弯腰拍拍大黑獒那日说:“快,我们也得藏起来。”   一人一狗朝洞里走去。这时一阵叫声从寂静的密灵谷底传来,骑手们看见他们了。骑手们的叫声就像牧羊狗突然发现了狼。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1
下卷/第十七章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离开密灵洞不久,就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他们后面走来的,好像一直跟踪着他们。当他们穿雪沟,翻雪岭,一路疾走,累得满头大汗,倒在雪地上喘息不迭的时候,他突然从雪包后面冒了出来。他带着诚实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问道:“七个苦命的孩子,你们要去哪里啊?”孩子们没有回答,惊奇地望着他。他胸前挂着墓葬主的镜子,头上缀着罗刹女神的琥珀球,腰里吊着一串儿鬼卒骷髅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大声问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人说:“我叫达赤,我是雪山的儿子,是指路的明灯。我常常出现在迷途的人们面前,告诉他们哪里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刀疤打量着他说:“你是指路的明灯?那你能给我们指路吗?”达赤从腰里取下一个骷髅头说:“你们看我有没有神力,就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指路了。”说着他用双手把骷髅头合在中间,念道,“大哭女神来了,伏命魔头来了,一击屠夫来了,金眼暴狗来了。来了就变了,骷髅变宝石了。”他忽地张开双手,里面的骷髅头果然变成了一个绿松石的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吃惊得面面相觑。达赤又变了几次,一会儿变个黑玛瑙的猴,一会儿变个寒水石的狗,一会儿变个铁疙瘩的鬼,最后又变回到了骷髅头。孩子们望着他的眼睛顿时就亮光闪闪了。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魔术,这样的魔术是被看作神迹的。   接下来就是达赤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了:“什么,你们是来寻找满地生长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那我告诉你们,你们真是有福气,你们见到了我,就算见到了冈金措吉。你们知道党项大雪山吗?”刀疤看了看大脑门。大脑门说:“知道。”达赤说:“知道就好,党项大雪山里有许多冰窖,所有的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门户,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就我知道。”达赤说着随手又变起了魔术,又让孩子们万分惊奇了一番,然后说,“走啊,你们跟我走啊。”刀疤要走,又摇了摇头,所有的孩子都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们要和冈日森格一起去。”   达赤翻起白眼瞪着天空说:“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要告诉我,让我猜一猜,它不是狮子,它不是牦牛,它不是马,它不是羊,它也不是人,我知道了,它是一只高高大大的藏獒,是金黄色的,对不对啊?”孩子们惊奇地说:“对啊,对啊。”达赤说:“那就让我问问大哭女神,问问伏命魔头,问问一击屠夫,问问金眼暴狗吧,这些依附在我身上的神会告诉我,冈日森格是跟你们一起去,还是循着你们的足迹自己单独去。你们看见了吧,我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把两手合起来再分开,如果手里是鸦头男神,那就说明它跟你们一起去是吉祥的,如果是獒头女神,那就说明它自己单独去才是吉祥的。”手掌合起来,转眼又分开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伸出了七颗头,看到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铜塑的神像,是女神,是藏獒头颅的女神。他们愣了:这就是说,冈日森格只能单独去了,这是神的旨意,是谁也不能违背的。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着达赤,朝着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党项大雪山走去。   达赤是西结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每年藏历正月十五,西结古寺都要举办一次驱鬼法会,喇嘛们骑着快马,念着猛咒,在西结古草原上到处奔走,把为害各处的鬼都驱赶到西结古寺最高处密宗札仓明王殿后面山坡上的降阎魔洞里,在住持活佛的带领下,吹着十四把黄铜号角,敲着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念诵着《仅用一击就能杀死妖魔经》以及各个密法本尊如雷贯耳的法号,在铁棒喇嘛声色俱厉的恐吓声里,把鬼一个个装进黑疫病口袋、红死亡口袋和白殃祸口袋,然后交由送鬼人背着这三个口袋去党项大雪山请求山神处理。山神有时会埋葬它们,有时会烧化它们,有时又会撕碎它们。党项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岭,也是恐怖的峰峦。   送鬼人达赤既然每年都要背着三个装鬼口袋穿过草原,走向雪山,他浑身就一定沾满了鬼气,连每一根头发都可能是病死殃祸的象征。人们不敢接近他,带着沉重深刻的恐惧躲避着他,同时又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讨为生的,无论是头人、僧人还是牧民,只要面对他伸出来的手,就都会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给他,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把毁人的鬼魂留给自己。但事实上他是很少讨要食物的,头人们为了驱散他那辐射而弥漫的邪祟鬼污之气,每年都会给他许多财产,属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结队的,足够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所以当一个性情阴郁,急于为死去的两个丈夫报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激动万分,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无比虔诚地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尽管这女人只跟了他两年就死了,但面对女人的誓言没有死。为了这不死的誓言,他离开西结古,把家安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千挑万选,在牧人们的数百藏獒里,寻觅到了一只出生才两个月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他给它起了个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浑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猎猎燃烧的火杵,胸毛也是红红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烧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时候它一点发怒的心思也没有,当藏历年正月初一的这天送鬼人达赤揪着它的脊毛离开它的主人时,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气声对第一次感觉到的难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么回事儿,活在世上居然还有不舒服。送鬼人达赤一直揪着它,而且是甩来甩去地揪着它,它越来越难受,更加大声地呼呼喘着气,希望这个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把它抱在怀里,或者把它赶快送回到主人身边去。它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主人因为害怕沾上鬼气已经把它送给这个人了。主人说:“你怎么天天来我家帐房门口转悠?你看上什么了你赶紧拿走,祈求你千万不要再来了。”话音未落,送鬼人达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个时候正在主人身边玩耍,阿妈和阿爸——两只体大毛厚、威风无比的党项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着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达赤带到了他家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门的石头房子,门一关里面就漆黑一团了,点亮了酥油灯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头的手,是一击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让鬼影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了。它惊怕地叫了一声,蜷缩到石墙的一角,好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等它睁开眼睛的时候,酥油灯灭了,送鬼人达赤已经离去,木门是关死了的,只留下一条缝隙,透露着外面的阳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边去。但它不是空气,不能飘过门的缝隙。它穷尽了所有它知道的办法,最后徒劳地看到外面的阳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寻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够着的地方,它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糌粑,没有牛肺,没有肉汤,没有自它断奶以后主人喂养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让它恐怖的寂静。它在寂静中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梦里去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眼睛一睁,又没有了。它抽着鼻子闻了闻,觉得满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头来,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墙上居然是挂着肉的,一溜儿全是一条一条的风干肉,还有甜丝丝的冰水,一闻就知道装在那几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它大叫一声,激动得又扑又跳,但是它够不着,跳了无数次都够不着。它开始吠叫,希望阿妈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声推门而入。但是没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没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前来轻轻叩一下门。它绝望地用头撞着门板,撞得脑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了腿夹里。大概饥饿就在这个时候给了它生存的灵感吧,或者它作为一只党项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线上求生的素质,它很快又站了起来,开始满房子绕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跃而起,四腿蹬着墙壁扑向了高悬头顶的风干肉。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说:“我没有看错,你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它扑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送鬼人达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这次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抡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就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抡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路它的温暖一样,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它扑了过去,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达赤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抡起木棒就打了过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随着肉体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本领。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然后又冲墙而下。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或者服从。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它的命。它在伤痛的折磨中突然领悟了送鬼人达赤的全部含义,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善意的举动。这样的醒悟对它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它对他采取了既不扑咬也不服从的态度,尽量躲开他的肉体,尽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须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它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的石头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刷出来的深壑,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寂然来临,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阳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2
代表死亡的是无数狼头。一颗颗狼头围绕着沟沿,悬空窥视着它。它紧张得又蹦又跳,意识到蹦跳是毫无意义的,就开始奔跑。五十米长的沟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跑了一会儿,又意识到奔跑更是无意义的,便停下来狂吠。它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狂吠,发现它越是吠得起劲,窥视它的狼头就越没有离开的迹象。狼也开始叫了,好像有点学它的意思。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它听到过狼的声音。在藏獒面前,天敌的声音本来是泣哀和可怜的,如今却显得放肆而得意,充满了对它的蔑视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终于跳不动了,大汗淋漓地趴在了地上。群狼嗥叫的声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发抖。它发现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胆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惧的,那种在它的遗传中含量极少的怕死的感觉刹那间无比夸张地跑了出来,让它在死与不想死的刀锋上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它用两只大耳朵紧紧堵住了自己的听觉,抱着一种向困厄投降的心态,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末日自然是不会来临的,因为没有一匹狼敢于下到壕沟里面来。它们窥伺着欢叫了好长时间就奔驰而去了。当寂静突然降临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它抬头看了看上面,绝望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的食物,有的只是石头。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开始舔雪。整整三天过去了,它把沟底的积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后就用前爪使劲掏挖沟壁。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送鬼人达赤来了,从壕沟最浅的地方,扔下来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从猎人手里用两只肥羊换来的一匹成年狼。饮血王党项罗刹惊然而起,纹丝不动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挣扎,很快就把绑缚它的绳子挣脱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饥饿中瞪着血红眼睛的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纹丝不动,毕竟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本性比它凶残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这说明狼已经看出它是一个不谙时世的少年,有点不怕它。但是狼没有想到,面前的这只藏獒虽然年少,但浑身日积月累的愤怒和仇恨早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了。它愤怒的是整个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况它现在面对的是一匹狼,一个狗类种族天经地义的敌手。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饿瘪了的肚腹,发现那儿正在激动地颤抖,也就是说,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带着正在极端饥饿中痛苦发抖的肚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它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牙齿就已经嵌进了狼的后颈。狼的挣扎让它激动,它又换口咬住了喉咙,便咕嘟咕嘟地饮起了狼血。送鬼人达赤在上面狂叫起来:“一击屠夫,一击屠夫,伏命魔头,伏命魔头。”   就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壕沟里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没吃过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兽的肉。野兽一来,照例先是战斗,后是吃肉。它跟雪豹斗过,跟金钱豹斗过,跟藏马熊斗过,次数最多的当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还有极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达赤为了从猎人手里得到这些野兽,付出了头人们送给他的大部分财产——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几乎天天都有野兽在壕沟上面叫嚣,它阴森森地仰望它们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积着。   一年中它没有见过帐房和羊群,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达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沟壁,因为它觉得这是一堵墙,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来,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许多个大洞,虽然没有如愿,但却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年中它不避严寒酷暑,白天沐着阳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长大了许多,已经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满了豹子的味道、藏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气息、心态和行为举止上已经不属于西结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经是一对牧羊狗的优秀的儿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义,正在按照送鬼人达赤的愿望,恶毒地仇恨着,时刻准备咬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结束的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这是送鬼人达赤投下来的一种最敏捷的野兽。按照荒山猫的本领,如果是面对别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缘着沟壁,逃离险境。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给荒山猫逃生的机会,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长了。它用野兽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   吃掉了荒山猫,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猫的肉有强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动物吃了它都会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送鬼人达赤用十几根皮绳和五头牦牛把它吊出了壕沟,又用一头最健壮的牦牛驮着它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党项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设地生成着许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达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劲把它朝前推去。它顺着冰坡滑了下去,轰然落地的时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鸡噗啦啦地飞了出去。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就呆在方圆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愤怒地奔跑,时不时地伸出前爪在冰墙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沟来。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这样。半年中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战斗。它撕咬着投下来的野兽——狼、豹子或者藏马熊,从来没有放弃在第一时间扑过去一击致命的机会,有时候用牙,有时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仅有力,而且越来越坚利了,因为它必须抠住光滑的冰石,无论它是平面的,还是斜面的。   半年以后,当饮血王党项罗刹业已证明自己是一只所向无敌的藏獒的时候,活物突然没有了,饥饿成了它必须天天面对的事情。送鬼人达赤一个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放下一根粗皮绳来,食物——一些烂羊肉或者烂牛肉就绑在皮绳的中间它扑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须用牙咬住皮绳,用坚硬锐利的爪子抠住冰墙,一点一点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绳就断了,它会从冰墙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骨头疼。摔了两三次之后它就学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会把两只前爪深深地打进冰墙,然后一步一个坑窝地挪下来。这时候它已经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其大无比的猫科动物了。依然是饥饿,按照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应该吃掉十公斤鲜肉,但是它现在平均每天一两肉都吃不到。饿极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来的冰块。它瘦了,打不起精神来了:但是它的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有质量地裂变成了浑身的细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亿万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当送鬼人达赤又来给它喂食时,吃惊地发现,冰窖的窖口残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这就是说,冰窖已经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杀死一只雪豹后又回去了。幸亏它没有跑掉,它万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达赤把一只用两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扔进了冰窖。饮血王党项罗刹这时候一点也不饿,但它还是一跃而起,在对方还没有明白应该往哪里逃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荒山猫的肉没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对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猫。送鬼人达赤在窖口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它昏睡不醒的时刻。   这一年是藏历铁兔年,铁兔年结束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出现在了石头房子的门前。它被两根粗铁链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样。它仍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见不到帐房和羊群,见不到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送鬼人达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是忍受饥饿,二是忍受仇恨。饥饿可以通过吃肉来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达赤每天都在对它吼叫:“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这样的吼叫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这里,在上阿妈的仇家那里。当生活和仇恨已经画了等号的时候,上阿妈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词。   夏天到了,送鬼人达赤要带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去上阿妈草原了,突然听说了冈日森格的事情,听说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过望,立刻决定:暂时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复仇,就用不着去了。   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两天后送鬼人达赤来到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头房子,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脖子上解开了两根粗铁链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除开送鬼人达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红的眼睛,带着装满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雳般地奔跑过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愣住了,惊骇无主地互相撕拽着,转身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3
第十八章    一进入密灵谷,没跑几步,冈日森格就感觉到了异样,流动的空气告诉了它一切。它几乎是用舌头尖挑着小白狗嘎嘎,沿着谷底,用它三级跳似的步态,风驰电掣般地靠近着密灵洞。它看到洞口外面簇拥着许多马和许多斜背着叉子枪的人,有人举枪对准着它,黑洞洞的枪口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深不可测。它全然不顾,它知道枪的厉害就是人的厉害,从枪口射出来的子弹差不多就是人的权威的象征,但是它不怕,它从来不怕死,所以也就永远不怕瞄准自己的枪。它从谷底一蹦而起,四肢柔韧地从这块冰岩弹向那块冰岩,飞快地来到了密灵洞前。有人喊起来,冈日森格听清楚了,这是藏医尕宇陀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出现,所有举起的枪就都放下了。   “强盗来了,骑手们来了,你们好啊,难道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药王尕宇陀。我治好了草原上所有人的胆汁病、气类病和黏液病,我给贪病、痴病开出了甘露殊胜的妙方,我把鬼宿、魔土、毒水、恶兽、厉虫降伏在大药王琉璃光佛的威力之下,啊,我呀,我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解除病痛的药宝。但是我怎么就除不掉你们仇恨的铁锈、怨怒的沉渣和嫉妒的浮垢呢?冈日森格的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举枪瞄准啊?你们这些对雪山狮子如此不恭的人,难道你们不怕有一天我会对你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去找你们的强盗嘉玛措吧,因为是他给你们种下了病痛的根。”   大黑獒那日似乎听明白了藏医尕宇陀的意思,响亮地吠了一声。   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大声说:“部落没有强盗,就好比羊群没有藏獒;草原没有药王喇嘛,就好比冬天没有牛粪火。我是仇恨的根,你是煮根喝汤的神,你在山头上,我们在山底下,我们可不愿意听你给我们说——你们的病痛我是解除不了的。放下枪放下枪,骑手们放下枪。”   冈日森格无畏地穿过骑手们的空隙跑进了密灵洞,看了一眼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紧急中它没有忘记把小白狗嘎嘎小心翼翼地放在大黑獒那日面前。大黑獒那日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疑惑地望望冈日森格,又盯住了小白狗嘎嘎。冈日森格来不及表示什么,眼睛急闪,闷闷地叫着:主人呢?我的主人呢?突然它不叫了,跑过去闻了闻撒在地上的羊骨节,转身就走。   强盗嘉玛措一看地上的羊骨节就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刚刚还在这里。再一看冈日森格又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可以找到的,跟着冈日森格就行了,它也在找呢。他立刻向藏医尕字陀弯腰告辞,招呼骑手们赶快跟上冈日森格。藏医尕字陀心说:完蛋了,冈日森格就要暴露它的主人了。他叫了一声:“冈日森格,你回来,听我的,你回来。”   冈日森格没有回来,它已经闻到了主人离开密灵洞的踪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追撵而去。它出了洞口,直奔洞后边的那一面冰坡,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对它那种三级跳似的步态来说差不多是如履平地的。   骑手们拉着马跟了过去。强盗嘉玛措催促道:“快啊快啊,只要我们紧紧跟上雪山狮子,就能抓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说着丢开了自己的坐骑一匹大黑马的缰绳,兀自爬上去,站在冰坡顶上打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大黑马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召唤,返身回到洞口,扬起四蹄,利用奔跑的惯性,一口气跑上了光滑的冰坡。强盗嘉玛措跨上大黑马,朝着已经跑出两箭之程的冈日森格追了过去。   冈日森格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放慢了脚步,慢到大黑马可以轻松追上自己。但是大黑马没有追上来,大黑马总是在一定的距离上跟着它。于是冈日森格明白骑在马上的人并不是要抓住它或者杀死它,他们另有目的,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冈日森格想了想,跑得更慢了,直到所有的骑手都骑马跟在了身后,才又开始风驰电掣般跑起来。   密灵洞里只剩下藏医尕宇陀和大黑獒那日了。大黑獒那日很想跟着冈日森格跑出去,但尕宇陀拽住它不让它动弹,它只好卧在他身边让心情沉浸在冈日森格离去后的孤独里。朝夕相处的经历和冈日森格作为一只狮头公獒对它这只妙龄母獒的吸引,使它已经离不开冈日森格了,这就是孤独产生的前提。孤独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人的体验,藏獒跟人一样,是依赖人类社会和狗类社会生活的动物,人在离开亲人后感受到的孤独也正是它们感受到的孤独,不同的是,它们比人更强烈更真诚。   孤独的大黑獒那日现在面对着一只陌生的小狗,它轻轻一闻就知道这是一只西结古草原的小藏獒。小藏獒是死了还是活着,它一时不能确定,所以就一直保持着距离。藏医尕宇陀摸了摸小白狗嘎嘎的鼻子,抓起来放到大黑獒那日的嘴边说:“舔一舔吧,它还活着。不知道它是哪儿的,它怎么会让冈日森格叼到这里来呢?”大黑獒那日听明白了,伸出舌头舔着嘎嘎血肉模糊的断腿。尕宇陀看它舔干净了断腿上的血,便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的粉末、黑色的粉末和蓝色的粉末,撒在了伤口上,又涂抹了一层糨糊状的液体,然后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袈裟布,把断了的腿骨对接好,一圈一圈缠绕着,结结实实包扎起来。小自狗嘎嘎仍然闭着眼睛,但显然已经醒了,痛苦不堪地吱吱叫着。   这叫声似乎把大黑獒那日吓了一跳,它倏地站起,朝后退了退,但马上又走了过来,审视了一会儿,便卧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款款地搂住嘎嘎,在它白花花的绒毛上柔情地舔起来。它没有生过孩子,还是个姑娘,但它是母獒,是母獒就有喜欢孩子的天性,况且这时候它正处在突然到来的孤独的煎熬里,它需要慰藉。大黑獒那日柔情似水地舔着,想起这是冈日森格叼来的小白狗,便恍然觉得它就是冈日森格的孩子,既然是冈日森格的孩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大黑獒那日疑惑地想,它怎么会如此的洁白,而我怎么会如此的漆黑呢?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3
舔着舔着,大黑獒那日的意识突然又进了一步:既然小白狗是冈日森格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它去寻找冈日森格呢?傻呆在这里干什么?它站起来,把小白狗嘎嘎叼到了嘴上,朝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看了看盘腿审视着它的藏医尕宇陀,突然又犹豫了。它知道面前的这个恩人不允许它这样走掉。它是一只护佑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某一个人的意志可以遵从也可以不遵从,但面前的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不同,他是神奇的藏医,是专门守在这里给它和冈日森格治伤的恩人。恩人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听了不合意。它半是企求半是无奈地望着藏医尕宇陀,讨好地摇了摇尾巴。尕宇陀凝视着它,突然伸出双手,把小白狗嘎嘎接到了自己怀里,站起来,对它说:“本来你的眼睛是不能见风见雪的,但是你已经跑出去了,风见了你,雪也见了你,你是好是坏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昂拉山神的意志就是你的眼睛的未来,但愿它今天是高兴的,它会让你左眼的视力恢复到从前。现在咱们走吧,密灵洞里的聚日已经结束,西结古寺威武庄严的大药王琉璃佛前的金灯还需要我添加酥油呢。如果你想去看看光芒四射的琉璃宫殿,就牢牢跟着我;如果你不想去,就悄悄离开我。但是我要告诉你,跟我去的好处是,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药王琉璃佛降旨昂拉山神,把神奇的光明全部给你永远给你。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视力不仅不会下降,还会比从前明亮一千倍。”   大黑獒那日听懂了似的跟上了藏医尕宇陀。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抱在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他们走出了密灵谷,路过雕巢崖时,引出一片高兴而感激的雪雕的叫声。大黑獒那日不安地吠着,拿出一副随时跳起来撕咬的架势紧贴着藏医尕宇陀,生怕雪雕俯冲下来叼走他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能跑善走的藏獒。冈日森格差不多就是为奔走而生的,它用快慢调节着自己的体力,一直都在跑或者走,似乎永远不累。它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按照藏医尕宇陀以及所有爱护它的人的愿望,恢复过来的体力显得比先前更强壮,更富有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柔韧耐久。强盗嘉玛措连连咋舌:“要是藏獒可以用来当马骑,冈日森格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坐骑,豁出我强盗的生命我也要得到它。”   一般来说,在走路与奔跑的持久性上,马是草原的佼佼者,藏獒算什么,能有马十分之一的能耐就不错了。但是面对冈日森格,连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都不敢自夸了。大黑马是一匹在部落赛马场上跑过第一的儿马,它只佩服天上飞的,对地上跑的一概不服,自然也就不服冈日森格。所以它一直走在所有马的前面,紧跟着冈日森格,连喘气都是你走多长路我跟多长路的样子。冈日森格当然明白大黑马的心思,无所畏惧地跑一阵走一阵,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休息的迹象,搞得大黑马禁不住烦躁起来,好几次都想跑到冈日森格前面去拦住它。马背上的强盗嘉玛措阻止了它,它只能这样紧紧地跟着,就好像它是冈日森格的保镖。大黑马不快地想:颠倒了,马和狗的作用彻底颠倒了。就这样颠倒着走啊走,大黑马禁不住就有些佩服:我都有点累了,它怎么一点也不累,反而越走越快了。   冈日森格带着骑手们翻过了一座雪山,又翻过了一座雪山,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座雪山,终于在天黑之前,绕来绕去地走出了昂拉雪山。强盗嘉玛措十分纳闷: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直接走出昂拉雪山而要绕来绕去呢?难道他们忘了进山来的路?他让一部分骑手迅速返回牧马鹤部落,向头人大格列报告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的原因,自己带着另一部分骑手继续跟踪着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走到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去了。月光下的西结古草原到处都是白雾,白雾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野驴河的浪花、架在河面上的转经筒和满地的草影。隐隐传来藏獒穿透力极强的叫声,那是碉房山下的生活,领地狗们正在巡逻。冈日森格蹬过了野驴河,又一次蹬过了野驴河,一条河它来回蹬了七八次,吃了七八条鱼,才离开河岸,朝着南方走了一程,突然扬起头,在空气中闻着什么,转身向东,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强盗嘉玛措指挥骑手们紧紧跟上,毫不怀疑冈日森格走过的路线就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走过的路线。现在冈日森格又走回去了,也就是说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又走回昂拉雪山去了。   有一个问题,聪明的强盗嘉玛措始终想不通: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为什么不回他们的家乡上阿妈草原,而要在危险重重的西结古草原东奔西走?   藏医尕宇陀一屁股坐在了昂拉雪山山口的黄昏里。他走累了,想歇一会儿。他知道大黑獒那日也需要歇歇了,就说:“你抓紧时间,赶紧卧下。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要一口气走到西结古寺。”大黑獒那日没有卧下,它看到尕宇陀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就过去舔了舔,轻轻叼了起来。它要走了。它的鼻子指向空中,使劲闻着,丢下藏医尕宇陀它的恩人兀自走了。尕宇陀奇怪地看着它,想叫它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大黑獒那日仿佛知道藏医尕宇陀嘴里有话,回头看了看他,突然又走回来,听话地卧在了他身边。但是它始终望着远方,始终把小白狗嘎嘎叼在嘴上。小白狗嘎嘎在尕宇陀怀里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和一只黑色的可以做阿姨的母獒,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乖乖的一声不吭。上了药的断腿很疼,但是能忍,藏獒天生就具备忍受巨大痛苦的能力,或者说承受疼痛的力量和撕咬对手的力量是成正比的。危险来了不跑,有了伤痛不叫,是造物主对它们的要求。   藏医尕宇陀望着大黑獒那日,有一点明白了:它虽然服从他的意志卧在了这里,但心里想的却是走,而且要叼着小白狗嘎嘎走。它要去干什么?去找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会儿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找到了,那就是说人和狗都已经落人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手里了。尕宇陀摸着大黑獒那日的头,忧心忡忡地说:“去吧去吧,你实在想去你就去吧,你去了或许好一些,或许强盗嘉玛措会顾及你对冈日森格的感情而放了冈日森格一马呢。不过,这小狗,谁知道它是哪儿的,你还是放下吧,它是你的累赘。”说着,朝前推了推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但它没有放下小白狗嘎嘎,这是母亲的意志,孩子只有在自己身边才是放心的,怎么可能是累赘呢?尽管事实上嘎嘎并不是它的孩子,它自己迄今还没有生过孩子。它对小白狗嘎嘎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冈日森格的感情。小白狗是冈日森格叼来的,而在它既牢固又朦胧的意识里,冈日森格是唯一一只能给它带来孩子,能让它变成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雄性的藏獒。   大黑獒那日在黄昏的凉风里,走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在哪里?风中的气息正在告诉它。   风中的气息有时也会是过时了的气息。大黑獒那日走去的地方往往又是冈日森格已经走过的地方。所以它们很久没有碰面。直到午夜,当冈日森格返回昂拉山群,在雪冈上撒了一泡热尿之后,大黑獒那日才准确地知道对方现在去了哪里。也就在这时,冈日森格也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方位。大黑獒那日沿着冈日森格的足迹往南走,冈日森格跟着风的引导往北走。走着走着,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几乎在同时激动地一阵颤栗。冈日森格叫起来,大黑獒那日叼着小白狗嘎嘎跑了过去。见面的那一刻,母獒一头撞在了公獒身上。公獒闻着它,舔着它。母獒把小白狗嘎嘎放到雪地上,用更加温情的闻舔回报着对方。两只藏獒缠绵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已经是凌晨了,东方突然有了天亮的迹象。一直跟踪着冈日森格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这才明白过来:跟了半天冈日森格苦苦寻找的原来是大黑獒那日。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它怎么不找了?是现在不找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不不。强盗嘉玛措寻思,不是为了寻找主人,冈日森格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洞?它就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它和大黑獒那日的相遇不过是个插曲,它一定还会继续找下去。瞧,它们正在商量呢,已经开步了,一前一后朝着昂拉雪山外面开步了。   它们走得很快,似乎想趁着夜色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甩脱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的跟踪。嘉玛措鞭策着大黑马跟得很紧,心说你休想甩脱,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怎么可能连一只藏獒都跟不住呢。勇敢的强盗甚至都可以抓住你,再用锁链拴着你,让你拽着他去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这么想着,突然又不走了,前面被跟踪的两只藏獒也不走了。怎么回事儿?在前面的前面,在最后的夜色淡淡的黑暗里,居然又出现了几只硕大的藏獒。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5
第十九章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显得非常平静,它们知道这样的遭遇是躲不掉的,因为双方都有灵敏的嗅觉和天生准确的判断,当你闻到对方的气息时,对方也闻到了你的气息,你东它东,你西它西,还不如直接走过去,是谈判还是厮打,该出现的就让它早早出现,没有必要延缓时间。   相比之下,堵截它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几个伙伴反而显得不那么平静了。它们虽然预见到会在这里挡住冈日森格,但没有想到在看到冈日森格的同时也会看到大黑獒那日,而且大黑獒那日嘴里居然还叼着那只跟白狮子嘎保森格散发着同样气息的小白狗。它们用吃惊的眼光互相询问着:大黑獒那日不是已经撞死了吗?小白狗不是已经让雪狼叼走了吗?难道三匹雪狼没有来得及吃掉它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更让它们吃惊的是,它们居然没有闻到大黑獒那日的气息,它们心里只想着冈日森格而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所以就连它的气息也没有闻到。为什么?难道器官的功能也是可以随着心事的变化或有或无、时强时弱的?你闻到的永远都是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也是你永远闻不到的?   藏獒与藏獒,人与藏獒,在积雪的山垣上,静静地对峙着。在人的这一面,自然是智慧的强盗嘉玛措首先明白过来,他压低嗓门惊喜地告诉身边的骑手:“看清楚了吧,那是谁?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獒王来了。”骑手们说:“獒王来了好啊,有獒王在,冈日森格今天算完了,命大概是保不住了。”强盗嘉玛措说:“可是我们还要依靠冈日森格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你们说怎么办?”骑手们说:“强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黑獒那日放下小白狗嘎嘎,走了过去。毕竟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钟情冈日森格,也喜欢獒王虎头雪獒和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它现在只能这样,在忧虑和歉疚中去和昔日的伙伴主动套近乎。大黑獒果日迎了过来。姐妹俩碰了碰鼻子,互相闻了闻,然后一起走向了獒王虎头雪獒。虽然吃惊但头脑却很清醒的獒王虎头雪獒立马瞪起了眼睛,冲着大黑獒果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吠声,警告它不要和一只西结古獒群的叛徒过于密切,尽管这个不要脸的叛徒是你的亲妹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獒王你千万不要这样。”大黑獒那日向獒王翘起了大尾巴,缓缓地摇着,讨好地摇着。獒王停止了吠声,晃晃头允许它讨好自己。大黑獒那日朝獒王走去。獒王斜觑着它,一副轻蔑嫌弃的样子。突然,就像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獒王暴躁地吼了一声,扑过去一口咬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肩膀上。它这是诅咒,并没有使劲,只用牙齿挑烂了对方的皮。它诅咒这只美丽母獒的轻薄:你身上全是冈日森格的味道,而且是情到深处的那种臊味,你这个不要脸的。大黑獒那日赶紧退了回去。它喜欢獒王虎头雪獒,但更钟情于冈日森格,它只能这样,在惆怅、孤独和失望中和冈日森格站在一起。   冈日森格知道一场残酷的撕咬就要开始了。它叼起在雪地上发抖的小白狗嘎嘎,放到了大黑獒那日面前,叮嘱它看好,又安慰地舔了舔它的眉心,好像是说:“你放心吧。”然后,冈日森格扭转了身子,哗哗地带着声响竖起了浑身金黄的獒毛。它走了过去。它知道面前的灰色老公獒已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不必再和它战斗,知道自己不能把牙刀的切割挥洒在作为母獒的大黑獒果日身上,还知道按照獒群的规矩獒王虎头雪獒不能首先迎战自己,就用眼光拨开稀薄的夜色,走向了獒王身边的另一只黑色公獒。   黑色公獒也意识到今天首先出战的应该是自己,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连声招呼都不打,在蒙蒙亮的晨色里对方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儿的时候,直接扑了过来。冈日森格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觉知道对方已经行动了。它戛然止步,四肢牢牢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黑色公獒一头撞过来,就像撞在了一块冰岩上,来不及撕咬,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硬推搡了出去。冈日森格还是一动不动,等着它再撞再咬。黑色公獒没有再撞,它知道自己根本撞不倒对方,就扑过去一口咬向冈日森格的脖子。冈日森格心说你真是了不起,你的虎牙居然差一点咬住我的脖子,可我的脖子怎么能让你咬住呢?那可是脖子啊,咬住就是致命的。   冈日森格闪开它的虎牙,假装回了一口,自然没有咬住什么。接下来,冈日森格频频咬它,但没有一次是咬上的。这使得黑色公獒突然骄傲起来:你不过如此嘛,你扑咬了多少次都咬不上我,’还能扑咬我们的獒王?它想不到这是冈日森格对它的麻痹,更想不到它一有轻敌思想,失败就已经成为定局。就在麻痹刚刚生效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用一种对方根本想不到的姿势跳了起来,速度之快,黑色公獒的眼光都来不及跟上。这才是一次真正的扑咬,是冈日森格的第一次扑咬。躲闪是没有用的,因为正是黑色公獒的躲闪才让它的脖子准确地嵌进了冈日森格的大嘴。冈日森格一口咬了下去,心说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大命小了。黑色公獒倒在了血泊中。红雪闪耀着,清晨来临了。冈日森格跳出了搏杀的圈子,山挺在那里,直面着另一只走到前面来的铁包金公獒。   铁包金深沉地望着冈日森格,并不急着进攻,好像它是一只谋深计远、老成持重的藏獒。的确如此,它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特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速度快得惊人;而且扑杀蛮野,力重千钧,牙刀飞快,割皮割肉断筋断骨就像酥油里抽毛一样容易。它也一直在琢磨冈日森格的缺点:是不是睫毛太长了,比一般藏獒多遮出了一些盲点呢?它的盲点在哪里?是不是鼻子太宽了,咬不着脖子咬它的鼻子,也会让它血肉模糊丢尽脸面吧?是不是尾巴太大了,咬断它的尾巴不也是可以让它身名俱裂吗?是不是肚腹无毛的地方太多了,用牙当然咬不着,用爪子掏呢?是不是也能掏出它的肠子来?冈日森格,你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你比我们的獒王差远了。   冈日森格一看就知道铁包金是一只用机灵的脑袋而不是用发达的四肢驰骋草原的藏獒,用人类不好听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狡黠阴险的诡诈之徒。面对这样的敌手,这样一双一直在窥伺你的破绽的眼睛,你该怎么办?冈日森格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它要做的就是不让铁包金机灵的脑袋发挥作用。铁包金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的长短并想好对付的计策,它只有时间去琢磨如何死里逃生的问题。真是一只幸运而机智的藏獒,当它意识到它根本无法躲避冈日森格的闪电攻击时,干脆就顺势倒在了地上,在忍受对方撕咬自己的同时,两只后爪使劲蹬起来抓伤了冈日森格的肚腹。冈日森格稍感意外:原来藏獒也是可以主动倒地的。心说我又学会了一招:先示弱后逞强,关键的时刻倒在地上说不定也能出奇制胜。它在铁包金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知道不是致命的,也知道自己可以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把对方咬死。但它没有这样,它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只要对方服气,就没有必要再下狠手了。它跳到一边,喘着粗气,冲动而渴望地看着獒王。


獒王虎头雪獒早已是跃跃欲试了。它声音低低地吼着,一方面是赞叹冈日森格:你真不错,你要是我的属下,我就让你去咬死那个屡屡挑衅我的白狮子嘎保森格,你是一定能咬死它的,可惜现在不行,现在要死的只应该是你而不是任何别的藏獒;一方面是告诉冈日森格:准备好了吧,我要撞击你了,别以为你是撞不倒的。   冈日森格昂然而立,粗壮的腿叉开着,就像四根坚实的柱子牢牢地支撑着身体。天亮了,地白了,昂拉雪山变成了一大片银色的巍峨。冈日森格望着雪山的巍峨,豪迈地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巍峨,它崛起在昂拉山群里,迎接着獒王虎头雪獒的撼动。   风起山摇,獒王虎头雪獒猛赳赳地撞过来了。   真是遗憾,太遗憾了,冈日森格的巍峨和坚硬并没有达到它自己期望的程度,它被獒王撞得离开了原地,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稳如雪山冰岩的感觉了。冈日森格想:到底是獒王,厉害着呢。看我也撞它一次,试试它的定力比我怎么样。它用吠叫打了一声招呼,就虎彪彪地飞撞而去,用自己的肩膀撞在了獒王的肩膀上。   獒王动了,獒王也和冈日森格一样离开原地了,虽然没有摔倒,但已经不是睥睨一切的感觉了。獒王吃了一惊,它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动的,既然动了,就说明冈日森格的冲力和定力跟自己是一样伟大的。它心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只藏獒是獒王虎头雪獒撞不倒的。它闷闷地吼着,它说獒王撞不倒的冈日森格,你敢和獒王比拼撕咬吗?   撕咬是你死我活的打斗,獒王有着无比的自信和自豪:它的虎牙是六刃的,而冈日森格跟一般的藏獒一样是四刃的。六刃的虎牙比四刃的虎牙多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冈日森格的下场恐怕跟它打败的所有藏獒的下场是一样的了——悲惨地负伤,或者悲惨地死亡。   然而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把獒王的六刃虎牙放在眼里。它以为六刃虎牙固然厉害,固然是獒王克敌制胜的法宝,但法宝是大家都可能有的,你有我不具备的六刃虎牙,我就有你不具备的别的本领或者武器,那也是克敌制胜的。它出于尊重獒王尊重地头蛇的原因,做好了后发制人而不是先发制人的准备。打斗是千变万化的,走着瞧啊,只要你想咬死我,就会有自己反而被咬死的可能,活着的机会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的。冈日森格等待着,显得异常得沉着冷静,反正结果是不必多虑的:不是胜利就是失败。   但是冈日森格没想到,紧接着出现在它面前的偏偏是第三种结果:强盗嘉玛措策马来到了它们中间,指着獒王虎头雪獒说:“仁慈的昂拉山神正在看着你呢,你就不要打了吧,打死了冈日森格,谁领我们去抓捕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呢?”在强盗嘉玛措看来,冈日森格是必败无疑的,但是命运并没有让冈日森格的悲惨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到来,西结古草原还需要它活着。獒王虎头雪獒没有听懂强盗嘉玛措的话,或者说他假装把嘉玛措的阻拦当成了进攻的鞭策,闷雷一样吼叫着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倒地了,獒王还没有碰到它,它就已经倒地了。它是一只善于向一切敌手学习打斗技术的藏獒,立马用上了刚刚从铁包金那里学来的顺势倒地、蹬腿抓腹的战法。但是冈日森格只成功了一半,它用比闪电还要快捷的示弱法成功地避开了獒王闪电般的攻击,却没有像铁包金抓它那样抓破獒王的肚腹。獒王毕竟是獒王,它并没有上当,而且还明智地意识到,并不是自己扑倒了对方,对方不仅是勇武的更是狡猾的。獒王虎头雪獒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响雷一样吼叫着,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时强盗嘉玛措生气地大喊一声,毫不留情地举起马鞭抽了过去。獒王在空中愣了一下,赶紧低头躲闪,马鞭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它噗然落地,看到冈日森格并没有借机扑过来,就愣愣地盯着强盗嘉玛措。嘉玛措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难道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没有权力让你服从他的命令?你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是最最强悍的藏獒,你当然可以咬死它也必须咬死它,但并不是现在。现在它还要带我们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和冈日森格相比,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才是我们真正该死的仇家。”   獒王虎头雪獒看着听着,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一般的骑手或者牧人是不可能朝着獒王举起鞭子的。尤其是当它听到“强盗”这个词儿后,立刻明白自己必须听他的。它知道人类的强盗是带领骑手打仗冲锋的,是和头人、管家同样重要的众人之首。既然连众人都得听他的,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就更应该听他的了。它遗憾地回到了自己伙伴的阵营里,用血红的吊眼凶恶地盯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嗡嗡嗡地叫着,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迟早我要收拾你”的警告。   强盗嘉玛措驱赶着獒王:“走吧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回到草原上去吧。”獒王虎头雪獒带着他的伙伴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朝着空气闻了闻,知道獒王一伙真的走了,这才卧下来,蜷起身子舔了舔被铁包金抓伤的肚腹。大黑獒那日走了过去,看冈日森格舔着有些费劲,便心疼地伸出了嘴,把肚腹上有伤没伤的地方都舔了一遍。舔伤是为了消炎止痛,一般的咬伤和抓伤都可以舔愈。冈日森格觉得没事儿了,站起来感激地回舔了一下大黑獒那日的鼻子,呼呼地说:“我们走吧。”   现在,是冈日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了。在冈日森格的错觉里,小白狗就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因为大黑獒那日对待小白狗嘎嘎的样子充满了母亲的温柔与甜蜜,既然大黑獒那日是它的母亲,自己就应该是它的父亲了。而小白狗嘎嘎感受到的也正是来自母亲和父亲的疼爱,它甚至在冈日森格嘴里调皮起来,咬住冈日森格嘴边的毛,使劲拽着。冈日森格宽厚地让它拽,同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小白狗饿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走出了昂拉雪山。它们在野驴河边停下来,放下小白狗嘎嘎,蛮有兴致地抓起鼢鼠来。鼢鼠们正在疏松的土丘后面竖起前肢对着太阳洗脸,看着两只硕大的藏獒朝自己扑来居然傻愣着没有逃跑,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么威风气派的藏獒是不吃它们的。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吃它们,它们分别都咬死了一只,然后叼给了小白狗嘎嘎。小白狗嘎嘎不客气地吃起来。肥胖的鼢鼠,脆骨的鼢鼠,连皮都很嫩的鼢鼠,让小白狗嘎嘎觉得今天的早餐格外香。   然后,它们卧下了。让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吃惊的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卧在河边晒起了太阳,好像已经没什么牵挂,用不着再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强盗嘉玛措沮丧地说:“那我们不是白跟着它走了这么久吗?”骑手们比自己的强盗更沮丧,都溜下马背,仰躺到河边的草地上唉声叹气,有的甚至打起了鼾声,滚雷似的把瞌睡传染给了不远处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打着哈欠,低伏着头颅昏昏欲睡。而小白狗嘎嘎已经睡着,它失血过多,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强盗嘉玛措跳下马背,吩咐骑手们点火烧茶,凑合着填填肚子,然后返回牧马鹤部落的驻地砻宝泽草原。   喝了茶,胡乱吃了些糌粑,骑手们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吆吆喝喝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看不见的地方。走着走着,强盗嘉玛措突然勒马停下,用马鞭点了三名骑手,招呼他们跟自己一起下马。他说:“这两只藏獒是贼奸贼奸的,狡猾得跟人一样,只要我们跟着,它们就不会去寻找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了。我们现在只能悄悄地过去盯着它们。”三名骑手跳到地上,跟着强盗嘉玛措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冈日森格已经把小白狗嘎嘎叼在了嘴上。大黑獒那日紧挨它站着。它们四下里张望着,也是悄悄地迈动了步子。   它们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前面是草原和山脉互相拥有的地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好像闻到了什么,多少有些激动地猛摇了一阵尾巴,突然跑起来。步行跟在后面的强盗嘉玛措和三名骑手追了几步,知道自己是追不上的,便顾不得隐蔽,赶紧回头,打响了呼哨。他们身后三四个箭程之外跟随着他们的坐骑和别的骑手,强盗嘉玛措的坐骑大黑马首先循声跑来。嘉玛措飞身而上,打马便追。骑手们纷纷跟了过去。草原上扬起了烟尘,扬起了牧马鹤强盗和牧马鹤骑手的威风。   冈日森格听见了人声,也看见了人影,仿佛早就想到强盗和骑手们会有这一招,它跑得更加雄健稳当了。大黑獒那日紧傍着它,奔跑的速度跟它相差无几——虽然它的左眼一直在流泪,视力越来越差了,但体力一点也不差,发达的肌肉和从伤痛中恢复过来的能量昭示出这样一种可能:冈日森格能跑多远,它就能跑多远。这当然也是冈日森格的希望,按照人类的说法那就是:大黑獒那日既然已经是冈日森格的一根肋骨了,也就永远落不下了。   草原和山脉飞驰而去,天际线上缓缓出现了狼道峡。   和狼道峡一起出现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面前的,还有几个外来的人。那几个外来的人中除了一个人,其他都是陌生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是为了这一个人才疯跑到这里的。它们早就知道这个人要来,就在它们于野驴河边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在骑手们点火烧茶胡乱吃着糌粑的时候,就在它们猜测到强盗嘉玛措假装撤走又悄悄跟在后面的时候,它们就得到了这个人要来的消息。告诉它们这个消息的,除了风,除了风中的气息,除了它们比一般藏獒还要敏锐的嗅觉,还有它们对这个人深挚而透明的感情以及由此而生的第六感觉。它们长途奔走,暂时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寻,来到狼道峡口迎接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6
第二十章    父亲离开西结古草原已有半个月,如今又回来了。这半个月里,他先是来到了多猕草原,这里是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也叫多猕总部的所在地。但是在这里他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人,听他反映情况的人对他说:“你住下来等等吧,麦政委不在,草原纠纷和部落矛盾是目前我们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你最好直接向他报告。”麦政委是多猕总部的一把手,他一个星期前深入上阿妈草原调查研究至今未归。   父亲在多猕总部等了一天,突然想到,与其在这里枯等,不如自己去找,麦政委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父亲骑着大灰马来到上阿妈草原,才知道麦政委已经去省里了,他是从上阿妈草原直接去的,多猕总部的人不知道。父亲扑了个空却了解到一些关于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   冈日森格最早是一只出色的猎狗,它咬死的藏马熊和雪豹以及荒原狼多得人们都说不上数字了。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看它气高胆壮,有兼人之勇,就用一顶帐房把它从猎人手里换了过来,作为他的看家狗。冈日森格思念过去的日子,经常挣断锁链跑到山林里去寻找自己的旧主人,直到旧主人突然失踪,它跑遍上阿妈草原,哪儿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忠于职守地做起了看家狗。半年后的一个早晨,冈日森格发现猎人的玛瑙项链竟然戴在了甲巴多的脖子上。它愣了片刻,悄悄地到处闻了闻,又从头人甲巴多的帐房里找到了猎人的藏刀和弓箭。它根本没有像人类那样皱着眉头思考和研究半天,就果断地做出了一个注定它今后要背井离乡的决定,那就是咬死阿妈河部落的头人甲巴多,为旧主人报仇。咬死甲巴多对冈日森格来说就像咬死一只狼一样容易,它做到了。然后它就离开了人们的视线,躲进了猎人经常打猎的山林。头人甲巴多的家人带领部落骑手去山林里扫荡和围剿,它又跑出山林,回到了草原上。七个流浪草原的孩子收留了它,成了它的新主人。七个孩子都是孤儿,是塔娃,曾经被上阿妈草原苦修密法的彭措大师收留过,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就是彭措大师传授给他们用来驱狗保命的。后来大师圆寂了,他们就到处要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没有固定安歇的地方,这里一宿,那里一夜。正因为没有固定的地方,尽管后来甲巴多的家人知道冈日森格被七个流浪的孩子藏了起来,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他们。就是这一时半会的延误,让警觉的七个孩子和尤其警觉的冈日森格离开了上阿妈草原。父亲后来了解到,在上阿妈草原的古老神话里,阿妈河流域是个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地方,而阿妈河的源头雪山,是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地方,是所有神仙和无数孩子幸福生活的地方。他们带着命案在身的冈日森格要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于是就沿着阿妈河溯源而上,来到了西结古草原。   父亲没找到麦政委,只好返回多猕总部一直等着,边等边跟着当地的牧民学藏语。等了十多天才等回去省上汇报工作的麦政委,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儿如此这般一说,麦政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去一趟西结古草原?”父亲说:“你要是去不了,派人去也行,只要能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解救藏扎西,能解救冈日森格。”麦政委说:“不,我要亲自去一趟。”   父亲没想到,一穿过狼道峡,就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见到它们的这个地方,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方,就是他请他们吃“天堂果”的地方。仿佛这是个灵性的所在、缘分的所在,它一再地启示着他:你是一个为狗而生的人,你永远都要生活在藏獒的生活里。父亲喜出望外地瞪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小白狗嘎嘎,禁不住喊了一声。那声音在别人听来,差不多就是一声狗叫。他忘了自己是在马背上,想一蹦子跳过去,结果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冈日森格放下小白狗嘎嘎,一个箭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父亲。父亲和它滚在了一起,滚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大黑獒那日掩饰着激动,含蓄地舔了舔父亲的衣服。父亲一把搂住了它的头,问它伤口好了没有。大黑獒那日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感情,突然立起来,用前爪摁住父亲的头,撒出一泡热尿来,浇湿了父亲的腿。父亲说:“哎哟,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外来的人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怎么了。父亲站起来,一一指着它们说:“麦政委,它就是我说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就是我说的大黑獒那日。你说它们灵不灵,居然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已是人到中年的麦政委惧怯地说:“这么大的狗,不咬人吧?”父亲说:“那就要看麦政委能不能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解决好了它们不仅不咬你,还能和你做朋友,解决不好那就难说了,我听这里的人讲,藏獒会记恩也会记仇,十年二十年忘不掉,而且还会遗传。”麦政委说:“你可千万别吓唬我,我就怕狗。”父亲说:“这里是狗的世界,怕狗就寸步难行。”说着,抱起了小白狗嘎嘎。父亲问道:“它是哪儿的?怎么受伤了?”冈日森格用只有父亲才能分辨出来的笑容望着父亲,嗅了嗅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父亲说:“该不会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吧?不可能啊,它的孩子怎么是纯白的?”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他们这才发现跟着两只藏獒来到这里的还有一队人马。麦政委说:“他们是干什么的?”父亲又问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他们是干什么的?”冈日森格转身狂吠起来,但并不扑过去撕咬。父亲有点明白了:至少这队人马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是一伙的。他走了过去,大声问他们:“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来这里干什么?”   强盗嘉玛措猜到父亲问的是什么,觉得就是自己回答了,对方也听不懂,就掉转马头,对身边的骑手们说:“走喽走喽,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回老家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嘉玛措现在是这样想的:我的判断绝对没有错,冈日森格就是在东南西北地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草原上去了。冈日森格带着叛变了西结古草原的大黑獒那日一直跟踪到了狼道峡口,正准备穿过狼道峡跑向上阿妈草原,却被那个救过冈日森格也救过大黑獒那日的汉扎西拦住了。和汉扎西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外来的陌生人,好像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又好像不是。   强盗嘉玛措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几个时辰后,他来到了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喝下了一银碗头人大格列亲自端给他的慰劳酒。大格列说:“虽然我们的强盗没有抓住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并砍掉他们的手,但他把他们赶出了西结古草原,功劳也是不小的。至于冈日森格,它最好留下来别走。它的伤看来已经好了,该是用凶猛和智慧证明它自己是了不起的雪山狮子的时候了。在冈日森格证明它之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把西结古草原仔细清理一遍,抓住那个吃里爬外、严重违背了草原规矩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各个部落的骑手已经出发了,我们的骑手什么时候行动呢?强盗嘉玛措,这方面的事情我听你的安排,如果你觉得强盗的荣誉和骑手的光荣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完全可以吃饱喝足,然后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强盗嘉玛措把银碗递给大格列头人的侍女,拉了拉斜背着的叉子枪说:“尊敬的头人说得好,我真是应该吃饱喝足,再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但那是在抓住藏扎西并惩罚了他以后。藏扎西是西结古草原的叛徒,我们牧马鹤部落不惩罚他谁来惩罚他?草原的利益大如天,部落的名誉大如地,再来一碗壮行的酒,我现在就带着骑手们出发,不抓住叛徒藏扎西,决不回家。”   冈日森格扬头看着强盗嘉玛措带着他的骑手绝尘而去,确信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再也不跟踪它了,便转过身来撕扯父亲的坐骑大灰马背上的褡裢。父亲对麦政委说:“它这是饿了,它知道那里面有吃的。”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到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正要拿风干肉喂它,却见它一口叼住了整个口袋,生怕父亲不愿意似的,赶快离开了那里。它在十多步远的地方等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明白了,叼起正拖着断腿往前爬的小白狗嘎嘎,跑向了冈日森格。   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牵着马跟了过去。它们又开始往前走。父亲试探似的停了下来,它们便停下来等着父亲。父亲对麦政委说:“不是它要吃东西,是有人要吃东西。”麦政委问道:“谁?”父亲说:“还能是谁,它的主人呗。我们得赶快跟着它们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看来它们到这个地方来接我是有目的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这个好心肠的外来人才能解救它们的主人。”父亲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亲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麦政委说:“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我欣赏你这样想,这样想是对的,有利于工作。”   一行人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冈日森格,这一次是真的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爱的驱动,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就必须跟到哪里。而人的目的就复杂多了: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还为了藏扎西,为了冈日森格,为了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和平宁静,为了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为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顺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权。   麦政委作为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的一把手,之所以亲自带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完全是因为父亲反映的问题和父亲以藏獒为友的做法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根据各个工委汇报的情况,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侣,又是崇拜的对象,团结最广大牧民群众的一个关键,就是团结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欢迎你,牧民群众就能欢迎你。你对藏獒有一份爱,牧民对你就有十分情。但麦政委只是在纸上谈狗,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团结藏獒,怎样才能让藏獒欢迎你并和它们建立感情。他这次跟着父亲来西结古草原,也有一点拜父亲为师的意思,所以他和父亲说话就随便一点。和父亲相反,麦政委是个怕狗的人,什么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见什么都凶巴巴的有一点气冲霄汉,唯独不敢见狗。后来父亲才知道,麦政委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要过几年饭,那里的狗见穷人就咬,见富人就摇,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里全然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有的只是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亲人和仇人的区别。麦政委被老家的势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亲和怕狗的麦政委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没走多远,父亲就说:“它们离开野驴河了,看来它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别的地方。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是跟呢还是不跟?”麦政委说:“你来确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还是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确定吧,如果它们希望我们跟着,说明它们对我对麦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们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说明它们并不知道你的到来对它们有利还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证明了你的意图并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以后再说。如果你硬要跟着,它们就会乱走一气直到把你甩掉。”麦政委说:“我只听说狗听人的,没听说人听狗的,这样复杂的事情它们怎么能知道?”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17
父亲说:“人以为复杂的事情在藏獒看来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它们有人所不及的直觉和准确的理解。就比如我们现在说话,你我的神态、语气、亲切的程度以及手势、距离等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早就注意到了,它们会由此得出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亲人还是上级还是敌人的结论,然后确定它们对你的态度。不信你看着,如果我打你一拳,你还我一拳,互相怒目而视,它们就会停下来观察事态的发展。如果我们紧接着哈哈大笑,它们就会释然地眨一下眼,放松地走路,以为这两个人就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而能够这样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彼此绝对是可以信赖的。”说着父亲从马背上斜过身子来,打了麦政委一拳。麦政委眉峰一皱,眼睛一横,举拳还了过来。似乎一直在专心走路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顿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望着他们。父亲突然哈哈大笑,又打了麦政委一拳说:“你看你看,冈日森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它们又开始走路了。”麦政委说:“的确是这样。”正想笑出声音来给两只藏獒听听,就见自己的警卫员从后面蹿过来说:“汉扎西同志,我们大家都很尊重和爱戴首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随便对首长动手动脚。”麦政委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来人就是没有狗的理解能力强,狗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父亲跳下马背,认真地纠正道:“不是狗,是狗中的藏獒,应该是藏獒知道的事情人不知道。”   父亲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确定麦政委是否可以跟着它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过去把小白狗嘎嘎从大黑獒那日嘴上接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还是让我抱着吧,你这样叼着,小狗不舒服。”大黑獒那日好像挺愿意的,眼睛眯着摇了摇尾巴。父亲抱着小白狗嘎嘎回到了马背上,走了片刻,就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身边的麦政委。走在前面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父亲的大黑獒那日立马停下了,闭上受伤的左眼只用右眼望着麦政委,一副猜忌重重的样子,肥厚的嘴唇震颤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表示着它对父亲随便把它的孩子交给别人的不满。但是冈日森格没有停下,它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说明它早已看见父亲把小白狗嘎嘎交给了麦政委,还说明它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麦政委和父亲是一样的人。甚至它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父亲想救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去把有权有威的麦政委请来了。大黑獒那日望望麦政委,又望望一直走在前面的冈日森格,似乎明白了冈日森格坚定的背影告诉它的是什么,双腿一跳,追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黑獒那日一直和冈日森格并排走着,尽管它右眼的余光依然不时地瞟着麦政委的怀抱,但再也没有回过身来。偶尔扭扭头,那也是为了让冈日森格舔舔它流泪的左眼。父亲说:“你可以跟着了,麦政委,它们知道你是专程来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如果它们不信任你而要千方百计甩掉你,那就绝不允许你抱着它们疼爱的小白狗。”麦政委说:“道理是对的,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这时警卫员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说着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来,把小白狗嘎嘎揪到了自己怀里。父亲说:“别别别,这是不允许的。”警卫员说:“谁不允许?”没等父亲回答,就听前面传来几声粗哑的吼叫。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一前一后跑了过来。父亲说:“快把小狗还给麦政委。”说着翻身下马,拦住了两只怒气冲冲的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又跳又叫,直到惊慌失措的警卫员把小白狗嘎嘎送回到麦政委怀里。父亲说:“麦政委,看见了吧,这就是信任和不信任的区别。应该祝贺你啊,这么快就成了藏獒的朋友。”   再次上路的时候,父亲说:“现在它们至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后面这几个人的上司。”麦政委摇头说:“无根无据,你凭什么这么说?”父亲说:“找根据还不容易,你让你的人把我抓起来,看它们怎么反应。”接下来的试验让麦政委心服口服。当父亲被跟随麦政委的几个人拽下马背,反剪着胳膊,痛叫起来的时候,奔跑过来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并没有扑向撕拽父亲的那几个人,而是扑向了麦政委。麦政委大惊失色,几乎脱手把小白狗嘎嘎扔到地上,喊了一声:“汉扎西快救我。”父亲哈哈大笑,他一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不扑不咬了,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仿佛说:又跟熟狗和熟狗打架一样,玩呢?父亲走过去,从麦政委怀里接过眼看要掉下来的小白狗嘎嘎,蹲下来,高兴地拍拍大黑獒那日的头,又捋捋冈日森格额头上的长毛说:“好啊好啊,你们这么做真是让我高兴。”鼓励赞美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赶紧走吧,不能再玩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紧。”   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走,即使父亲骑马走到了前面它们也不走。父亲又是手势又是喊叫:“走啊,走啊。”它们还是不走。父亲抬头一看,恍然明白过来:麦政委不见了。麦政委下马跑到不远处的草洼里方便去了。大概刚才吓得不轻,有一点禁不住了吧。   等麦政委回来后父亲说:“对它们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了,它们肯定是这样想的:汉扎西救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救他们的只能是这个麦政委了。你说它们聪明不聪明?你看,它们开始走了吧,它们是专门带着你走的。刚才你去方便了,它们不走;现在你的几个部下也去草洼里方便了,它们照走不误。孰重孰轻,它们可都掂量得一清二楚。”麦政委骑到马上说:“人都说势利狗,看来是名不虚传的。”父亲说:“这叫机灵不叫势利。要是它们势利,能在主人倒霉的时候如此执着地去寻找他们吗?麦政委,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把你的文书、警卫员和所有部下都换成藏獒,它们绝对会竭尽全力为你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你。”麦政委说:“那敢情好,那我就不是多猕总部的政委了,我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狗头,是真正的狗官了。”父亲说:“你不是狗头,是獒王,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都会信赖你和倚重你,工作不用搞了,政权不用建立了,你以獒王的名义发号施令就可以了。要是去省上开会,谁也不带,就带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主席台上一坐,谁敢不毕恭毕敬。”麦政委哈哈大笑。   说着话,他们走上了一面缓慢的大斜坡,草原升高了,牧草变得又短又细,到处点缀着粉红色的狼毒花和金黄色的野菊花。间或有巨大的岩石凸现在狗尾巴草的包围中,岩石上布满了红白两色的盐花,就像绘上去了一朵朵怒放的牡丹。   父亲从褡裢内的羊皮口袋里拿出一些风干肉,一点一点喂着小白狗嘎嘎,又不时地把肉扔给前面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每次都互相谦让着:你不吃我也不吃。好几次都是冈日森格把指头粗的风干肉咬成两半,自己吃一半,留给大黑獒那日一半。后来就不谦让了,在草原靠近山脉的地方,正在嚼肉的大黑獒那日扬起头,闭着流泪的左眼瞄准似的望着前面,突然跳起来,箭一样朝前飞去,等它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不是风干肉而是一只黑狼獾了。黑狼獾还活着,腿一蹬一蹬地挑逗着捕猎者的食欲。大黑獒那日把它丢到地上,征询地望了一眼冈日森格,便大口吞咬起来。它知道做过看家狗的冈日森格一般不吃野食,自己没有必要客气。冈日森格看它吃着黑狼獾,也兀自吃掉了父亲再次扔过来的风干肉。   草原还在升高,黄昏了,山脉的坡脚和草原连在一起,看上去不是山脉。翠绿的坡脚之上就是雪线,被晚霞染成金黄的雪山从绿浪里拔出来后,又奔涌到天上去了。雪浪高悬的草地上,坐落着几顶牛毛帐房,牧归的羊群和牛群把自己的黑色和白色流水一样泼在了帐房四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回头看了看父亲,没等父亲说什么,便走向了最近的一顶帐房。   立刻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浑身枣红的魁梧公獒轰轰隆隆地动山摇地跑了过来。麦政委赶紧对父亲说:“别让它们过去,打起来怎么办?”父亲说:“不过去晚上我们住哪里?它们肯定是为了我们才走向帐房的。”   冈日森格停下了,朝着枣红公獒发出了几声友好的吠叫,紧紧斜卷在脊背上的大尾巴鹅毛扇一样摇晃着,摇起了一股草腥味浓郁的风,风中有它的气息。它的气息太异陌了,对方一闻就知道它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枣红公獒依然靠近着它,只是放慢了脚步,不叫也不吠,阴沉恶毒地窥伺着它,一副随时准备扑过去拼命的样子。大黑獒那日赶紧跑了过去,横挡在枣红公獒面前,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它不认识枣红公獒,枣红公獒也不认识它,但它们身上都有着西结古草原特有的味儿,就像是揣在兜里的证件,对方一看(闻)就知道是自己人。枣红公獒平静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又跑回来,跃然而起,把两条前腿搭在冈日森格的肩膀上,用鼻子呼呼地嗅着,显得亲热而狎昵。它用狎昵的动作告诉枣红公獒:这只外来的狮头公獒是我的老公,你可千万不要攻击它。枣红公獒听懂了对方的话,愈加显得平静了。冈日森格放心地走了过去,半途上没忘了舔一舔大黑獒那日流泪不止的左眼。双方都很放松,一片和平景象。冈日森格和枣公獒甚至互相闻了闻鼻子,在冈日森格是表示感谢,在枣红公獒是表示宽容。   但就在这时,突变发生了,假装平静和宽容的枣红公獒一口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脖子尤其是喉咙是最最要害的地方,长于厮杀的野兽都知道,坚决保持着祖先野兽习惯的藏獒当然也知道。但知道应该是两方面的,一是撕咬对方的脖子,二是保护自己的脖子,即使在两只本该敌对的野兽突然讲和,并用互相闻闻鼻子的方式消除龃龉的时候,它们中间的优秀者也绝不会忘乎所以地放弃对自我的保护。枣红公獒是优秀者,它用顺佯敌意的方式实施了攻击。冈日森格也是优秀者,它其实早就猜到枣红公獒不会放过自己,便用欲擒故纵的办法诱惑了对方的攻击,然后一闪而逝,脖子上相关命脉的筋肉奇迹般地躲开了锋利的牙刀,脖子上无关痛痒的鬣毛奇迹般地团起来塞了对方一嘴。然后就是反击,冈日森格的反击也是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它咬住的不是鬣毛,也不是一般的筋肉,而是喉管,一咬就很深,钢牙仿佛被大锤打进去了,直锲喉底,然后就拼命甩动大头,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它那异乎寻常的撕裂能力。   当身材魁梧的枣红公獒躺在地上抽搐着死去的时候,马背上的麦政委惊呆了,指着冈日森格说:“它怎么这么凶暴?它哪里是狗啊,它比老虎还老虎。这可怎么办?这不是人杀狗,是狗杀狗,人杀了狗可以处分人,狗杀了狗难道也要处分狗?”父亲说:“谁来处分它?它是前世在阿尼玛卿雪山上保护过修行僧人的雪山狮子,人是不能动它的。能够处分它的还是它的同类,就看冈日森格能不能遇上真正的对手了。”麦政委怜惜地看着枣红公獒说:“这么大的一只藏獒不到一分钟就被它咬死了,还能有谁是它的对手呢?”父亲说:“但愿没有,但愿它平安无事。”   冈日森格若无其事地站在枣红公獒的死尸旁边,平静地望着远方,比平时更显得温文尔雅。大黑獒那日走过去,慰劳似的舔着它阔鼻上的血,那不是它的血,那是敌手的血,可以说结束这场战斗,它滴血未流。它卧了下来,好像很累,头耷拉着,下巴支撑在弯曲的前腿上,眼皮犯困似的忽闪了几下。了解它的父亲说:“你看它装得多像,一副无辜受屈的样子。”说着来到马下,走过去拍打着冈日森格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不会怪罪你,我们赶紧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冈日森格不起来,头伏得更低了,一眼一眼地瞟着前面。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循着它的目光朝前看去。   又来了三只狗,都是伟硕的藏獒,一声不吭地站在二十步远的地方。它们正在判断面前的情形:枣红公獒倒下去了,外来的藏獒也倒下去了,是不是两败俱伤?需要不需要它们补斗一次?更奇怪的是那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身上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却对那只外来的藏獒那么亲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人,这样的人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他们是不是来偷羊偷牛的?会不会闯进帐房给主人和主人的财产造成威胁?这三只伟硕的藏獒是牧人家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常年生活在高山草原,对西结古以及碉房山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它们一方面好奇地研究着面前的人和狗,一方面监视着他们,尤其是人,一旦他们走向畜群或者帐房,它们就会毫不含糊地扑上去,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家只是走在草原上,那它们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了。它们不是领地狗,并不负责整个草原的安危。   大黑獒那日跑了过去,又像刚才那样凭着自己一身的西结古草原味儿,和三只虎视眈眈的藏獒虚情假意地套着近乎,然后又跑回来,前腿狎昵地跨上了冈日森格的屁股,告诉对方: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和这只外来的藏獒是什么关系?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动怒呢。它的行为显然起到了麻痹对方的作用,三只伟硕的藏獒冷冷地看着,表面上无动于衷,但监视人的眼光已不是直直的而是弯弯的了。有一只藏獒甚至放松地摆了摆大头。   父亲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边回到马上,一边对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大声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们不走我们走了。”说着打马朝前走去。冈日森格还是不动。大黑獒那日想跟上父亲又恋着冈日森格,左右为难地彷徨着。麦政委说:“我们是跟着它走的,它不走我们去哪里?”父亲说:“是啊,我们长的又不是狗鼻子,闻不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   这时狗叫了,三只伟硕的藏獒都叫了,叫声很低很沉,就像男低音在歌唱。冈日森格听出叫声里有呼唤主人的意思,警觉地抬起了头。大黑獒那日则神经质地一个箭步蹿到了冈日森格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这只它热恋着的外来狗。父亲发现,有人来了,是个穿着光板老羊皮袍的牧人。   牧人看到来了几个汉人,便早早地下了马,丢开缰绳,像见了头人那样弯着腰快步走了过来。父亲用藏话问了一声好。牧人呀呀地应承着,堵挡在三只藏獒前面,朝着自家的帐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父亲和麦政委对视了一下,正要下马,就见冈日森格忽地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父亲怕它扑过去再咬出狗命来,严厉地喊了一声。牧人盯住了冈日森格,吃惊地问道:“冈日森格?它是冈日森格?”父亲说:“对,它就是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牧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看到自家的枣红公獒躺倒在地上,地上红堂堂地流着血。他惊叫着,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就跟儿子去世了一样,牧人抱着死去的枣红公獒号啕大哭。   然后就是下跪。牧人给冈日森格跪下了。他已经听说西结古草原来了一只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它是一只年轻力壮的金黄色狮头公獒,它前世是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曾经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还听说,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决定: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去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也就是说,它必须打败西结古草原上所有对它不服气的藏獒才能留在西结古草原享受雪山狮子的荣誉和地位。但是牧人没想到这样一只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会突然来到自家的帐房前,咬死自家的牧羊狗枣红公獒。枣红公獒可是一只一口气咬死过五匹荒原大狼的悍獒。牧人伤心地哭着,给来自神圣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磕了头,生怕再发生不测,吆着喊着把自家三只伟硕的藏獒赶到了帐房跟前。他从帐房里喊出了老婆和儿子,叮嘱他们好生看好自家的狗,不要让它们招惹冈日森格,好生招待雪山狮子和几个跟雪山狮子在一起的汉人,不要让他们饿着渴着,自己跃上马背就要离去。父亲追过去冲他喊起来:“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害怕,我是汉扎西,多猕总部的麦政委来到了西结古草原,他是个吉祥的菩萨。”牧人“扎西扎西”地回应着,朝着晚霞烧化了雪山的地方奔驰而去。他是野驴河部落的牧民,他要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是个曾有过战争的地方。
作者: 首席村妇    时间: 2006-6-13 12:21
第二十一章    住下了才知道这一家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的牧人名叫仁钦次旦。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仇恨地望着父亲他们,一晚上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他家的枣红公獒是父亲他们咬死的。父亲他们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眉头一拧就出去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仁钦次旦的老婆默默无语地给他们烧了奶茶,端来了酥油、曲拉和糌粑,然后就去喂狗。狗食和人食差不多一样,就是没有酥油。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藏獒从来就很克制自己对酥油的欲望,酥油吃了长膘,而它们不需要任何一点肥膘和赘肉,它们只需要能够滋生气力和耐力的结实的筋肉,只需要坚硬如铁的骨头和能够倍增精神的黏液。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饱餐了一顿,就卧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它们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这时候已是很困很困了,况且它们知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白狗嘎嘎吃饱了以后想玩,刚走了几步断腿就疼起来,它呜呜地叫着,赶紧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怀里。在它的意识里,只要贴着疼爱它的大狗,它的疼痛就会消失。似乎疼痛果然消失了,小白狗嘎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麦政委他们也累了,很快躺在了毡铺上。麦政委说:“冈日森格怎么能咬死人家呢?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处理好。它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本来应该规规矩矩的,但它的脾气反而比人家还大,这么强梁霸道,迟早是要出事的。”父亲说:“人家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个神。藏扎西对我说过,前世的神到了今世也是神,牧人们不会对它怎么样的,反而会更加崇拜它,除非它不勇敢也不聪明,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彻底打败。”麦政委说:“西结古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一只藏獒比它厉害。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跟它在一起的,它把人家的狗咬死了,人家会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父亲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人家怪罪就放弃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麦政委打着哈欠说:“倒也是,看来你是一个脑子特别清醒的人。”他看了看躺在一边已经睡去的部下和靠近门口的警卫员,盖好自己的皮袄,睡了。   警卫员当然是不睡的,在这个远离多猕总部的寂静的草原上,他要承担起保护首长的责任。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睡了,只是把睡觉的姿势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变成了流着涎水抱着盒子枪的样子。而父亲的睡是被草原人称作“狗睡”的那种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钟就醒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再睡。他看到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到帐房里来,看到佛龛前的酥油灯一直亮着,仁钦次旦的老婆在虔诚地念经,念一会儿就抽泣几声,为了死去的枣红公獒她已是悲痛无眠了。父亲很内疚,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狗睡人睡都睡不着。他起身,面对佛龛跪在仁钦次旦的老婆身边,轻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了帐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帐房和羊群之间的空地上,是三只伟硕的藏獒,一只卧着,两只站着。卧着的是牧羊狗,它辛苦了一天,需要休息;站着的是看家狗,它们休息了一天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守望夜色。无论是牧羊狗还是看家狗,本来晚上都是放开的,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仁钦次旦的老婆把它们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一来不希望它们去招惹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免得自找伤害;二来不希望它们对住在帐房里的几个外来人造成威胁,外来人是跟着雪山狮子也就是跟着神来到这里的,万万不可惊扰了人家,况且外来人中有人带着枪,仁钦次旦的老婆看见了。有枪就意味着你不能有任何差错,有一点差错就等于有了让人家开枪的理由。仁钦次旦的老婆被历史的经验搞得胆战心惊,觉得拴起来还不保险,就让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睡在了三只藏獒的身边。这样藏獒就会老老实实守护在他们身边而不做挣脱锁链扑向外来狗和外来人的努力,而一旦冈日森格跑过来挑衅,两个孩子也可以起到保护自家狗的作用。一般来说,外来的藏獒,寄居在别人家里,是不咬这家的主人尤其是孩子的。   父亲在两个盖着皮袍熟睡的孩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两只伟硕的看家藏獒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滚雷似的低声警告着让他离开。父亲会意地摆摆手,一转身就见冈日森格迅速而无声地跑了过来,赶紧蹲下身子抱住了它的头:“你不要管闲事,睡你的觉去吧。”冈日森格用更低更沉的雷声回应着两只看家藏獒,守着父亲不走。父亲拽着冈日森格的鬣毛硬是把它拉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怕它再过去生事,便让它卧下,自己也坐在草地上,用胳膊圈住了它的头。这样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就打起盹来,身子一歪,枕在冈日森格身上睡着了。这一次是人睡而不是狗睡,一直睡到天亮才醒来,好像只有跟冈日森格跟大黑獒那日睡在一起,父亲的身心才是踏实的。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对大黑獒那日来说。首先它发现受伤的左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凌晨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是怎么看都没有光,一片黑暗。好在它还有一只光明的眼睛,它并不颓丧,好在它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左鼻孔却闻得更远了,它更不颓丧。它闻到了一股回荡在高山草场的气息,这气息跟小白狗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它有点费解:怎么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的藏獒的孩子,而那只藏獒就在前面一个可以闻得见的地方。它是顺风而闻的,它那随着一只眼瞎而更加敏锐起来的嗅觉使它比冈日森格更早地意识到某种变化就要发生,那是潜藏在宁静世界里的腥风血雨,是亢热的生命、难抑的欲望得以舒展的一个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个早晨大黑獒那日都显得非常兴奋,躁动不宁。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喜马拉雅藏獒,它对预知到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有的只是渴望,是急于宣泄的疯狂。   渴望和疯狂开始是心理的,但很快变成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它的两腿之间流血了,而且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气,连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纳闷:难道这就是它感觉到的腥风血雨?难道这就是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跟小白狗一样的藏獒气息带给它的反应?它抬起尾巴,不断地把屁股撅给冈日森格让它闻臊,冲它撒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站起来爬在了冈日森格桌子一样平稳的高胯上。冈日森格似乎无动于衷,它稳稳当当地站着,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和麦政委,转过了脸去。父亲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可千万别厥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厥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冈日森格,别厥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厥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肩膀顶了顶大黑獒那日,朝一边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大黑獒那日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人看不见的草冈后面。父亲心说不行,我一定要见一次。他抱起小白狗嘎嘎,悄悄地摸过去,匍匐到草冈上一点点地挪近,然后抬起头来偷偷地往下看。   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正趴在大黑獒那日的胯上,用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动作展示着它的雄性风采。一会儿,它从大黑獒那日身上下来,一百八十度地旋转着男根,尾对尾地站在地上,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射精,接着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就在这种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涌泉式激情的催动下,冈日森格一直沉浸在空前舒坦的享受的海洋里,是一波一波的冲浪式沉浸,而不是一个平面上从浅到深再从深到浅的沉浸,就像它在极度干渴的时候猛然把嘴埋进了雪豹或者雪狼甘甜的血流里,大口的啜饮带来了大张旗鼓的快感。更美妙的是,它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就这样在不断增加的干渴中不断啜饮着也就不断大张旗鼓地快感着。而在母獒大黑獒那日的感觉里,**的快感比公獒还要丰富一些,它觉得好像无穷的愤懑得到了慰藉,极端仇恨的时候一口咬断了敌人软颈上的动脉,不堪思念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那个最是牵肠挂肚的人或狗。然后就飞升而起,如同那些飘翔而来准备把昨天死去的枣红公獒送上天空的秃鹫,在饥饿中饕餮,在饕餮中舒展,翅膀永远是自由的象征。大黑獒那日最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秃鹫,它想象它们飞起来的感觉恰恰就是**的感觉,痛快之至,欣悦无比。灵魂在曼妙的风雨中交给了神的关爱,欢畅在血液里打转,幸福袭遍了全身,每一根绒毛的颤动都变成了陶醉,真是空前绝后的温暖柔和啊。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性生活持续了很久。父亲后来知道,这是提前到来的爱之癫狂。按照一般的规律,藏獒在秋天或冬天发情,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却把激情的喷溅提前到了夏天。狗和人一样,只要爱之深,爱之切,温情地催化,澎湃地驱赶,激动人心的时刻就会提前到来,就好比春风是可以化雨的。父亲后来还知道,它们的交欢不仅提前了,而且更加能耐了——大黑獒那日用它的柔情蜜意挑逗起的冈日森格的性力表现竟是如此得非凡不俗,在一般藏獒那里只能持续二十分钟的趴胯性交和对尾性交,在冈日森格这里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得都让父亲着急了,就像刚才他着急冈日森格不激情不冲动那样,恨不得上前推开它。冈日森格面对着父亲吃惊的面孑L,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快感也给对方制造着快感,忘了刚才它还是羞于见人的。   和父亲一样,渐渐地大黑獒那日也有点着急了,扭动着大头来回看着冈日森格。它着急的原因当然不是它已经厌倦了至高至纯的**,恰恰相反,它是一只欲望强烈、风骚天成的母獒,巴不得冈日森格一直都这样。但它又是一个因为瞎了一只眼而嗅觉更加敏锐的钢铁战士,它在性生活的快乐正在节节攀高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它一大早预感到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它和冈日森格幸福结合的后果,而是一场真正的生命浴血的肉搏。那股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和小白狗一样的气息正在飞快地靠近着它们,近得几乎喊一嗓子就能听到了。但是对方没有喊,对方在沉默,对方也是藏獒,而且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藏獒的力量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力量,而沉默的力量往往又是敌意的力量,一种挑战正在来临,一股烽烟正在出现。冈日森格,赶快结束吧,西结古的藏獒找你的茬来了,如果你在我身上“掉了腰子”(公獒交配后因精气丧失疲累不堪而出现的腰身塌陷),待会儿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它?它是来者不善的。   松脱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松脱的一瞬间,一直抱着小白狗嘎嘎匍匐在草冈上看着它们的父亲站了起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了。”冈日森格摇摇头,余性不减地用鼻子拱着大黑獒那日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则引它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看它一点也没有“掉腰子”,这才停下来,冲着东南方向雷鸣般地吼了几声。它这是在警告悄然而来的不善者,也是在提醒冈日森格:你的对手来看望你了。冈日森格不听它的,继续拱着它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只好咬它一口,似乎是说:大敌当前,你怎么还这样不庄重?冈日森格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大黑獒那日,用边走边拿前爪刨土的动作告诉它: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来了一只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嘛,我不惹它就是了。万一它放不过我,无非是针锋相对,我还怕打斗吗?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我依靠冈日森格,你依靠白主任白玛乌金,看我们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先找到,说明藏獒比人聪明,藏獒有能力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冈日森格就应该代替白主任白玛乌金出任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说呢麦政委,行不行?”麦政委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但要是我依靠自主任先找到了呢?”父亲说:“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回西宁的报社去,再也不来了。”麦政委说:“你想得不错,你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和你们报社商量,把你要到青果阿妈草原来工作。”父亲说:“我不想来,我要是成了多猕总部的人就不自由了。不像现在,谁也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谁。”麦政委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管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父亲想了想,严肃地说:“为了冈日森格的忠诚,也为了藏扎西的请求,还为了我自己的愿望——我这个人一是喜欢狗,二是喜欢孩子。麦政委我知道你权力很大,你要是有权力把我变成一只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就好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藏獒是了不起的,越来越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藏獒,就跟冈日森格一样,自由自在、神气十足地生活,而且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麦政委说:“我越听你的话就越觉得你这个人是属于草原的,你一定得来草原工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已经想好了,要尽快建立一所学校,就建在西结古草原,由你来当校长,把流浪的孩子们都收管到一起,一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二是学一点文化,将来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新牧民。”父亲说:“办草原学校?让我当校长?那敢情好。”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又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明宁静的早晨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第二十二章    白狮子嘎保森格是迎风而闻的,早晨醒来,鼻子轻轻一抽就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它跳了起来,跑向围绕羊群辛苦了一夜的看家狗小白狗嘎嘎的瘸腿阿妈,又跑向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用鼻子用眼神用斜卷在背上的尾巴,询问它们闻到什么没有?它们没有,它们昨天晚上先后经历了三次狼祸,撵跑了三群荒原狼,虽然只咬死了一只,但那种一刻也不能放松的追撵和巡逻搞得它们非常疲倦。它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渴望能够赶快吃点喝点,然后好好睡一觉。嘎保森格生气地冲它们叫嚣着,一鼻子拱翻了朝他奔来的小白狗嘎嘎的哥哥小黑狗格桑.又冲着嘎嘎的妹妹小黑狗普姆半是爱怜半是恫吓地吼了一声.意思是说:千万不要跑远了,草原上可是凶险得很哪,嘎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去找找看。它快快地离开那里,朝着飘来小白狗嘎嘎气息的地方跑去。   和嘎保森格同样是牧羊狗的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想跟上它,却被它回过头来蛮横地拦住了。它用粗粗的吠叫告诉它们:这里是靠近砻宝雪山的高山草场,这儿的野兽尤其是荒原狼特别多,尽心尽力地放牧去吧,看好我们的牛羊,我是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是不找到小白狗嘎嘎不罢休的,我走了。   自从主人全家从野驴河边搬到高山草场后,小白狗嘎嘎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嘎保森格猜想也许它被主人送人了,这样的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也许它被狡猾的雪豹或者更加狡猾的雪狼吃掉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它决定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好什么时间出发,就在这个早晨随着一阵风,闻到了小白狗嘎嘎的气息。   现在,气息变成了形状,小白狗嘎嘎赫然出现了。刹那间,白狮子嘎保森格什么也不想了,它急如星火,快如闪电,朝着父亲奔扑而去。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猛吼一声,便被自己的吼声推动着朝前冲去。它很奇怪对方会丢开自己扑向父亲,因为这不符合藏獒的习惯。藏獒在面对陌生的人类和獒类时,永远都会把后者放在憎恨的首位。虽然每一只藏獒都会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人的,也都承认人的权力和能力远远超出了藏獒的想象,但它们也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那就是当楚界汉河已经形成,仇雠对抗就要发生时,致命的危险往往不在于人而在于獒。它们会喊起来:“你这只败类,你居然成了坏人的帮凶。”然后把全部的仇恨都发泄在帮凶身上。所以藏獒之战很多时候也是帮凶之战。可是今天,白狮子嘎保森格却首先扑向了人,好像它不是藏獒,好像它的祖先没有用遗传告诉它这是不对的。两只巨獒的雌雄之较,转眼之间变成了侵犯人和保护人的战斗。   猝不及防的冈日森格依照浸透在血液里的厮杀惯性冲了上去,但它没有来得及冲到前面,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一闪而过,把它甩到屁股后面去了。现在的局面是,嘎保森格在前面跑,冈日森格在后面追,两只同样凶傲的藏獒一前一后地冲向了父亲。父亲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身边的麦政委不仅惊呆了而且惊软了:“这可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就怕狗,从小就是个见狗便毛的主儿。他惨叫一声:“警卫员。”   警卫员以及所有的部下都不在身边。他们有的正在帐房前给马梳毛,有的正在帮助仁钦次旦的老婆挤牛奶,有的正在和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说话——两个孩子已经不再因枣红公獒的死而仇视这些外来人了,他们毕竟是孩子,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很快露出了晴朗的笑容,并且给两个汉家的叔叔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而他的警卫员这时正在观看秃鹫吃食,十几只秃鹫已经把枣红公獒的血肉吃得所剩无几,一个硕大的血色骨架,连带着藏獒的悲惨和生命的遗憾,出现在草原盎然的绿光里。   好在还有父亲。父亲是爱狗的,爱狗的人是胆大的。他虽然有过被狗惨咬的经历,但他不是那种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他的性格里带有藏獒的风格:越碰越坚,越咬越强。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冲着前面飞奔而来的危险狂吼一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麦政委前面。   两只藏獒还在一前一后地奔跑,它们的距离只有几寸,但这几寸跟几丈几十丈差不多,后面的冈日森格就是抓不到对方。它在飞,对方也在飞,都是优秀的野兽,都是奔跑的圣手,短距离的比赛根本分不出谁的速度更快。白狮子嘎保森格飞出的虎牙眼看就要碰到父亲了。冈日森格大吼一声,这是吼给父亲的,意思是说:“赶快把小白狗藏起来。”凭着藏獒出众的直觉,冈日森格突然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首先扑向人而不是扑向同类,是因为小白狗嘎嘎的存在。冈日森格因此而怒发冲冠,吼声如炮:尽管你有着和小白狗同样的气息,但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小白狗的阿爸,不是,你绝对不是。小白狗的阿爸是我,绝对是我。我是大黑獒那日的丈夫,大黑獒那日是小白狗的阿妈,所以我就是小白狗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也像冈日森格那样吼叫着,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我知道。”接着便一跃而起。   哗然一声响,眼看就要把虎牙戳向父亲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改变了方向,侧着身子翻倒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儿,四肢才牢牢踩住地面。紧接着翻倒在地的是冈日森格,它本来完全可以借机猛扑过去,压倒对方,一口咬断那脆骨嶙峋的喉管。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在它看来那是趁火打劫,是鼠窃狼偷之辈的所为。它宁肯自己摔跤,宁肯失去打败对手的机会也不能玷污了好汉的名声。它连打了四个滚儿才站稳在地,一边防范着嘎保森格,一边欣赏地注视着前面的大黑獒那日。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亲,也救了小白狗嘎嘎。当它突然出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的利牙面前时,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认识对方,对方是西结古的领地狗,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远古的祖先是不欺负母獒的,远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领地狗的,就好比人类的地方武装格外尊敬国防军、警察部队格外尊敬野战军一样。遗传的钢铁般顽固的意识使它狼狈不堪地放弃了进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大黑獒那日冲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帮着冈日森格和对方打仗,无论是出于争夺雌獒的原因,还是出于保护主人及其财产的原因,两只公獒之间的战争历来都是单打独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冲刺而来的嘎保森格就是一把飞鸣的利剑,一旦虎牙触及到父亲,父亲就完了,触到脖子脖子断,触到胸脯胸脯穿。父亲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会一口叼起来,转身就跑。它作为一只母獒是追不上的,冈日森格或许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嘎保森格的气味和毛色跟小白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和冈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嘎保森格就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横挡在父亲面前,忧虑重重地望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正在扑向白狮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开了,心傲气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敌手的进攻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态。它望着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种只有亲生父亲才会有的亮晶晶的声音呼唤起来。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动着身子,用它这个年岁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气挣扎着,试图脱离父亲的搂抱。它蹬着,拼命地蹬着,伤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惨而危险的遭遇,它流泪了,在雪狼面前,在极端孤独中思念阿妈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时没有尽情发出的哭泣,这时候喷涌而出。   麦政委从父亲身后站了起来,浑身抖抖地望着三只大狗。父亲指着白狮子嘎保森格说:“你看见了吧,这只藏獒是来争夺小白狗的。小白狗说不定就是它亲生的。它们长得多像啊,都是狮子头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样,都是白雪,一根杂毛也没有。”麦政委说:“那就给它,赶快给它。”父亲说:“可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我要是给了这只藏獒,它们肯定不允许。”麦政委说:“那就硬给,别人的孩子怎么能窃为己有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亲说:“恐怕它们饶不了我。”麦政委看着在父亲怀里又是哭喊又是挣扎的小白狗嘎嘎说:“它认识自己的亲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间,让它自己选择,无论它选择谁,都跟你没关系了。”父亲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亲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总不至于怨恨小白狗吧。   父亲走过去站在了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的中间,一手紧搂着小白狗嘎嘎,一手指着它们说:“你们不许争,让小狗自己选择,它选择谁,谁就把它带走,听懂了吗?”父亲说了好几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声音呼唤,冈日森格也不再朝对方做出俯冲的样子,知道它们完全听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地上,自己朝后纵身一跳。   非常安静,差不多有十秒钟,连风的声音也没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条绳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来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急巴巴爬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高兴地汪了一声,但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小白狗是急昏了头爬错了方向,或者它是来向冈日森格说声再见的,毕竟冈日森格不仅照顾了它而且还救了它的命。小白狗嘎嘎很快就一百八十度地转了弯,细声细气地叫着,用更快的速度激动地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尾巴晃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快步迎了过来。

大黑獒那日龇出虎牙,厉声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变成了提醒,提醒它赶快动手,一旦对方先动了手,小白狗嘎嘎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风一样扑了过去,又狂风一样席卷而逝。等到父亲和麦政委反应过来时,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地上了。只见白狮子嘎保森格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疯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疯追,都是直线,都是箭镞,谁也不愿意多跑一点儿弯路,速度在这个时候似乎变成了一切,爆发力量的肌肉和创造最佳姿态的筋骨把鲜活灵动的生命展示得无与伦比。然而还有智谋,智谋在这个时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实现一种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撵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嗥,这是狼的长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时充满深情的心声律动。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狼啊?但是速度并没有减弱,只是斜起三角眼瞥着后面的冈日森格,心里冷飕飕地耻笑了一声:你呀,外来的蟊贼,你小看我了,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是上阿妈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狼。   实际上这样的招数它白狮子嘎保森格也用过,有一次几个骑兵团的人从他们的驻地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打猎,随猎的三只猛恶的藏獒咬死了好几匹西结古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因为它不是领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来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护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帐房它就可以漠然处之。但它的主人尼玛爷爷不这样看,尼玛爷爷说:“即使是狼也是西结古草原的狼,你们上阿妈草原的人凭什么要在我们的家园里打狼?不行,一张狼皮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追。”于是它们追了上去。它们的目标自然首先是那三只猛恶的藏獒。猛恶的藏獒本来不应该见追就跑,但它们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皮想赶快离开这片惹了麻烦的草原,骑着快马吆喝自己的藏獒赶快撤退。撤退是飞快的,要追上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学起了狼嗥,一声比一声尖亮。三只愚蠢的上阿妈草原的猛恶藏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追它们的真的是几匹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变成了狼。狼怎么可以追击它们呢?它们是藏獒,是称霸一切的远古的巨兽演变而来的壮士,是凌驾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刚。历史的意志和神的意志都要求它们终生杀狼吃狼,上天赐给它们的每一颗尖锐的牙齿、每一根锋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风的獒毛,都是为了让狼看起来胆战心惊。所以它们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狼的追击,狼居然在追击它们,而它们居然在逃跑。透心的耻辱让它们把主人的撤退号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它们停了下来。它们是三只,追上来的也是三只,但它们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愿安排了它们的行动。它们不仅停了下来,而且扑了过来。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这是为了激发它们对狼的蔑视从而让它们轻敌。它们果然轻敌了,就像真的见到了狼一样,带着满脸的嫌恶与不屑,狂躁地扑了过去。然而等待它们的却不是荒原狼的惊惧和逃跑,而是胸有成竹的迎击。它们死了。都是威武健壮的藏獒,应该有一场何等精彩的打斗。但它们是上阿妈草原喂大的轻敌的藏獒,它们和专横跋扈的骑兵团生活在一起,跟着人养成了蔑视一切对手的习惯,它们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咬死了一只,接着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葬身沙场,这是所有愚蠢的轻敌者的必然出路。   但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没有想到,它今天遇到的不是一只上阿妈草原的愚蠢走狗,而是一只天生骄人的雪山狮子,一只在蹇跛的命运中磨砺出刚毅和智慧的喜马拉雅优秀獒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并没有小看嘎保森格,反而始终高看着对手:它是一只多么漂亮伟岸的藏獒啊,就像雪山一样干净白爽,巍然耸立。冈日森格根本就没有指望对方上当,反而在心里轻轻地叫唤:“你是獒中之美郎,千万别上当。”它坚持不懈地狼一样嗥叫着,终于听到了期待中上当者的回音。那是几声狗叫,是三只伟硕的藏獒发出的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它们仍然被仁钦次旦的老婆拴在帐房前的空地上,根本看不到这里,以为真的狼来了,喊叫着,哗啦哗啦地一次次拼命拉直着粗铁链子。   疯跑在前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打了个愣怔。它并不知道仁钦次旦家的三只藏獒是拴着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对待外来的冈日森格的态度,只知道如果它们和大黑獒那日一样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藏獒的基本立场,那来犯者的狼嗥就是另一种信号:告诉它们赶快过来,截住它,也截住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身子微倾着,小小地拐了一下,试图绕开正前方它想象中的拦截,奔跑的路线顿时弯曲了。这微妙的变化正是冈日森格所期待的,它直线而上,迅速缩短着距离,虎牙几乎挨上了嘎保森格的屁股。嘎保森格嫉妒地心里直抖:“险恶的家伙,这么快的速度,竟然可以赶上我了。”   如果这个时候前方不是突然出现人影,也许嘎保森格还不至于让冈日森格跑到前面拦住自己。人影是跑来打狼的。正在挤牛奶的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听到自家狗激烈而惊心的吠鸣,就条件反射似的用藏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帮她挤牛奶的文书懂一点藏话,马上用汉话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正在给马梳毛的人和正在和仁钦次旦的孩子说话的人,以及还在观看秃鹫吃食的警卫员,一听到喊声就都想到了麦政委,他们从四下里跑来,无意中挡在了嘎保森格前去的路上。嘎保森格只好九十度地拐弯,一拐就拐进了冈日森格的圈套。冈日森格用最便捷的直线呼啸而去,横挡在了它的前面。嘎保森格只好停下,还没有站稳,就被大黑獒那日扑了个正着。它赶紧扭过头去护住小白狗嘎嘎,顺势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继续逃跑的可能了。白狮子嘎保森格恼怒地把头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右边是冈日森格,左边是大黑獒那日,前边是人,后边也是人——父亲拉着麦政委快步走来了。更让嘎保森格怒火中烧的是,冈日森格并没有凶神恶煞般地乘机扑过来跟它决斗,而是摆出一副君子风度,不怒而威地望着它,似乎以为只要胸腔里若断似连地滚出一些低沉的吼声就足够了,它白狮子嘎保森格就会放下小白狗嘎嘎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去。这可能吗?嘎保森格用更有穿透力的吼声告诉对方,这是不可能的,是藏獒就从来不夹着尾巴做狗。小白狗嘎嘎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你们休想抢走它。它思忖着,大嘴动了一下,把小白狗嘎嘎叼得更牢了。   小白狗嘎嘎感觉到了阿爸大嘴的力量,有点不舒服,就吱吱地叫起来。大黑獒那日以为对方是在虐待小白狗呢,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白狮子嘎保森格屈辱地躲开了,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屈辱地躲开了。而对大黑獒那日来说,你越躲它越要扑,不夺回小白狗嘎嘎它就会天长地久地扑下去。它开始是只扑不咬,当它不耐烦地意识到嘎保森格的顽固不化也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时,就狠狠地在对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疼了嘎保森格,咬得它怒目圆睁,骨子里的妄自尊大就像疼痛一样延展到了全身。它叫嚣起来:别忘了我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白狮子嘎保森格,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屈辱,做出过这样的忍让?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就是西结古草原伟大的獒王,你怎么敢对我这样?王八蛋母狗我不忍让了我,我先咬死你,再咬死这个虎背熊腰的外来狗冈日森格,然后咬死前前后后挡住了我的去路的所有外来人。它叫嚣着,把发自肺腑的声音和理智一起抛到了天上。它扔掉小白狗嘎嘎,朝前扑了一下,看到冈日森格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小白狗嘎嘎,又迅速扑回来,一爪踩住了小白狗嘎嘎。   白狮子嘎保森格疯了,它已经意识到小白狗嘎嘎不可能被它带回尼玛爷爷家,就疯得连它自己也不认识了。小白狗嘎嘎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说它是你们的,你们敢把它吃了吗?可是我就敢。别忘了在古老的传统祖先的习惯里,藏獒就有吞食亲子的做法: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落入敌手,成为阴恶者的磨牙之肉,那些把藏獒的名声看得比天还要高的伟大的藏獒,往往会把亲生儿女吞到肚子里头去。现在,我就是一只伟大的藏獒,是远古的祖先不朽的名声的天然继承者,我要吞了,要把我的孩子吞到肚子里头去了。它一口咬住了小白狗嘎嘎,牙齿一阵猛烈地挫动,血滋了出来,滋到天上就不见了。消散成气的小白狗嘎嘎的鲜血变成了一片惊叫。   惊叫有人的,也有藏獒的。冈日森格的惊叫就像虎啸,吓得天上的云彩都乱了。大黑獒那日没有叫,它只是惊讶地朝后跳了一步,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只藏獒,而是一个魔鬼。白狮子嘎保森格咬着,嚼着,吞着,朝着天空夸张地伸缩着脖子,连肉带皮,一根毛都不剩地吃掉了小白狗嘎嘎,只吐出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藏医尕宇陀包扎在小白狗嘎嘎断腿上的袈裟布。   在雪狼嘴边死里逃生的小白狗嘎嘎被它的父亲白狮子嘎保森格吃掉了,在恨的冰冷刀锋上幸免于难的小白狗嘎嘎在爱的温暖唇齿间被亲生父亲吃掉了,在义父冈日森格和义母大黑獒那日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正在痊愈伤口、茁壮成长的小白狗嘎嘎被爱疯了它的阿爸吃掉了。这就是高原的魂魄冷酷的藏獒,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生命现象在表现够了沉稳刚猛、大义凛然、先人后己、任劳任怨等等备受人类称赞的优点之后,突然又闪现出的一道黑光,是湛湛蓝天下的黑光,醒目而刺眼得几乎让父亲晕过去:我爱的别人不能再爱。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爱的。因为爱就是占有,就是不让别人占有。   父亲悲愤地说:“你这个野兽你怎么把它吃掉了?”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别喊,它过来怎么办?它是疯狗。”父亲说:“有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它敢过来?”大黑獒那日听到父亲在说它,突然就呜呜呜地叫起来。它哭了,它是一只感情炽热得容易糊涂的母獒,它觉得天塌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它满脸挂着眼泪,扑上去要和狗面狼心的嘎保森格拼命,却被冈日森格挡住了。冈日森格温存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脸上的眼泪,更加温存地舔了舔它那仅有眼泪没有光明的左眼,仰起大头深长地喘了一口气,抖了抖浑身的獒毛,大丈夫立马横刀似的朝前走了走,阴凶地鄙视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像是说:好了,狼心狼肺的家伙,你玩够了,该是我们两个见分晓的时候了。   父亲喊起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冈日森格,收拾它。”麦政委说:“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在青果阿妈草原,教唆狗打架,就是教唆人打架。”父亲激动地说:“可是它吃了小白狗。小白狗很可能就是它的亲生孩子,一个连亲生孩子都敢吃的人是好人吗?”麦政委说:“它们不是人,你不能用人的标准衡量它们。”父亲说:“你刚才还说我是在教唆人打架,怎么又不是人了?它们是人,绝对是人。”麦政委说:“我不跟你争这个,你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要是打起来,伤了谁对我们都不利。”   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两只同样高大威猛的藏獒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之问的雌雄之较、犬牙之拼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出事了。李尼玛的枪声让西结古的宁静哗地变成一片狗吠。   出事之前,白主任白玛乌金让李尼玛脱下了华丽的獐皮藏袍,摘下了气派的高筒毡帽,拔下了结实的牛鼻靴子,取下了昂贵的红色大玛瑙。李尼玛十分不情愿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这是压在枕头底下用来换洗的最后一套衣服。他心说藏民的衣服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穿?我已经把名字由汉人的李沂蒙改成了藏民的李尼玛,穿上草原的衣服不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藏民了?我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西工委的所有人都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不是更有利于工作吗,这跟贪财腐化有什么关系?就算藏袍靴子毡帽玛瑙很值钱,可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它们值钱,还不是等于零?我总不至于拿到多猕市场上去换成钱吧?还有狗,白主任你不是说了嘛,要我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我。我穿上藏民的衣服,领地狗们不就能重新认识我了?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对我说过,只要我穿上他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他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我了。我还听说,狗是认衣服的。我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就有了管家的样子和气味,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包括那些狮虎一般的藏獒,就得听我的了。一旦藏獒们都听我们的号令,西工委的工作不就做好了一大半吗?可是现在,你非要让我脱掉,那就等于脱掉了团结,脱掉了友爱,脱掉了工作成绩啊。李尼玛满心不服自主任白玛乌金的训斥,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服服帖帖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照他的说法就是:我把我跟领导的关系看成是藏獒跟主人的关系,惟命是听是我的最大特点。   换下了齐美管家送给他的衣帽首饰,李尼玛就该出门了。他要按照白主任的指令,把东西还给人家。一步跨出牛粪碉房时,他想起了那天被领地狗追咬的狼狈情形,顿时就惊得满身肉跳。他回身进房,带上了手枪。上级没有给他配备枪,他带上的是白主任的枪。白主任本来不想把枪给他,又一想万一狗再咬他呢?这里到处都是狗熊一样壮实豺狼一样不讲理的藏獒,咬破了皮肉不要紧,咬出了人命给上级怎么交代?毕竟李尼玛是我们的人,在人与狗的矛盾中,我们不能一味地袒护狗啊。自主任把枪交给他时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可别真的开枪。”说这样的话,证明白主任虽然来草原好几个月了,其实并不了解草原,草原上的藏狗尤其是那些可怕的藏獒是随便能吓唬的吗?你越吓唬,它就越要往你身上扑。藏獒的眼睛,那些珠黑色的深黄色的暗红色的玉蓝色的灰白色的青草色的如火如电的眸子,正在远远近近地研究着你,你的吓唬就是人家研究的结果:原来他是来送死的,送死的来了。   李尼玛在口袋里揣了枪,来到了原野上。原野是很安静的,出事前的原野都是很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野驴河的涛响,没有了风中草叶的低唱和空中鹰鸟的高鸣。最近的草冈就像最远的雪山一样悄然无声。   他先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想叫上梅朵拉姆一起去。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那是一种从喉咙里颤动而出的哼鸣,一听就知道不是冲着李尼玛而是给自家主人的通报:来人了,来人了。工布的老婆央金走出帐房冲他笑着,看他怕狗不敢过来,就退了回去。接着,梅朵拉姆出来了。   梅朵拉姆不去,不跟他到原野里去。她在原野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差一点被它们吃掉,但原野的柔情和魅力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在原野里遇到了一个男人的强迫,雪山草地河流树林的好风景就一下子消散殆尽了。那似乎是永不谢幕的惊恐,在她被草原的野风吹掉了贞洁之后,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和她的梦。她已经不再有旖旎幻美的“姑娘梦”了,她在结结实实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被一个半爱不爱的人突如其来地夺取了贞操,她应该怎么办?恨他?恨他是不对的;爱他?爱他是不能的。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一个女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要心甘情愿嫁给他?在这些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是不可能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把原野的美丽荒废在视线之外,用藏獒冰山一样的冷漠和暴风雪一样的果断对他说:“我不去。”   李尼玛心有不甘,情有不甘,被大草原催生而出的青春的朝气勃勃地向上冲着,欲望之水突然就澎湃成了野驴河。他忍不住抓住梅朵拉姆的手,拽上她就走。她不走,跟着他踉跄了几步,往后赘着身子,使劲推搡着他。一直监视着李尼玛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   两只看家狗是纯粹的藏獒,那决定着它们性格特征的血脉牢牢地牵连着远古的祖先心脏,而祖先是以好色闻名历史的:它们因为长期和人厮守便有了人的眼光,人眼里美丽的,在它们眼里同样也是美丽的。也就是说藏獒的好色与生俱来,公的母的都好女色,因此它们和女人的关系相处得最好,尤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喂养和抚摩。一个男人把一只成年的生獒豢养成熟獒,大约需要两个月,即使这样它也不可能忘记旧主人而完全在感情上归顺你。而一个女人用不了二十天就能让一只生獒听命于自己,漂亮的姑娘需要的时间就更短了,一个星期就能笼络它并把它指挥得滴溜溜转。而汉姑娘梅朵拉姆格外漂亮,她在工布家只住了三天,仙女一样的容貌就感动了工布家的藏獒。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就像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仙女一样。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可以享受仙女的待遇,这种待遇既可以来自人,也可以来自聪明的藏獒。   藏獒一叫,李尼玛就不敢动手动脚了。梅朵拉姆赶紧回过身去,拦住了跑过来的两只藏獒。李尼玛遗憾地摇摇头,大声说:“梅朵拉姆你听着,你当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我们结婚吧,就在这里结婚吧。我等着你的回话,你必须给我回话。”梅朵拉姆驱赶着藏獒无声地离开了那里。李尼玛气恼地把怀里的衣物扔到地上,又捡起来,愣愣地站着。他没想到,这时候和两只藏獒一起用凶鸷的眼光盯着他的,还有光脊梁的巴俄秋珠。   巴俄秋珠躲在工布家帐房一侧的牛粪墙后面,一直守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仙女是不能拉扯,不能欺负,更不能占有的。而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居然什么都做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突然他转身就跑,穿着那双羊毛褐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跑向了领地狗群正在聚会的地方。   李尼玛多少有些伤感,为了一个姑娘不能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他忧郁地离开了姑娘的帐房,一个人走向了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八宝吉祥的彩帐,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和齐美管家就住在这里。遗憾的是他还没有走进灌木林,就碰到了一大群让他骨头酥软的领地狗。   领地狗们认出他就是前天被它们在巴俄秋珠的唆使下追咬过的那个外来人。前天追咬过的,今天自然是可以继续追咬的,因为在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意识里,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有几只心浮气躁的藏狗首先叫起来,边叫边朝他迅速靠近着,眼看就要扑到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它们听到了獒王的声音,獒王让它们停下,它们就停下了。   獒王虎头雪獒用一种空飘飘的眼光研究着这个外来的汉人和他怀里的衣物:衣物怎么不是穿戴在身上而是抱在怀里的?凭它的经验,穿着的才是自己的,抱着的都是别人的,而别人的往往又是偷来的。他莫非是个外来的贼?他偷了谁的?但是獒王虎头雪獒仍然没有发出扑咬的指令,原因很简单:它不想。它带着几个伙伴刚从昂拉雪山回到野驴河边,需要休息,更需要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亲切氛围里,享受大家殷勤的问候,并不希望让撕咬一个外来人这种怒气冲天的事情破坏了众星捧月的和谐局面。   但是獒王的心思李尼玛并不知道,也不知道研究一下领地狗群的阵势——显然不是进攻的阵势而是团聚的阵势。他甚至都不知道狗群有王,獒王是谁,当然也就不会面对獒王察言观色了。其实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转身逃跑。狗群里那些好事之徒会追咬他,但是并不会追上他,狂吠是为了震慑,而不是为了夺命,因为獒王虎头雪獒空飘飘的眼睛里是迷瞪瞪的安详。领地狗们都知道,当獒王需要和平与宁静的时候,任何过于激烈的逞能都会被獒王当作破坏祥和气氛的冒犯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必须和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打交道的外来人,李尼玛应该知道,即使你不会看狗的眼色行事,那也不能以为狗冲你叫就是想撕咬你。另外,除了逃跑此刻他至少还有两种脱身的办法是比较保险的,一是放下怀抱里的衣物大步走开,狗群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研究衣物上(谁的?好像是齐美管家的,咱们给他送去吧?)而放弃对他的追咬。二是穿戴上怀抱里的衣物迎狗而去,狗群觉得你身上的气味是它们闻惯了的和敬畏着的,自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遗憾的是,可以做的李尼玛都没有做,不可以做的李尼玛却不假思索地做了。


他惊恐失色,他在发抖,他的腿软了。他不是贼,但一看他那个畏葸不前的样子就是典型的贼样子了。贼顽固地抱着赃物,贼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贼的神态里有着所有行窃者的惧怕和苍白,苍白得好像等不及它们去咬他,就已经提前死亡。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他一阵乱摸之后胆怯地掏出了枪。獒王虎头雪獒黑黄色的大吊眼突然睁圆了,目光灼灼地盯上了他。枪谁不认识?上阿妈的人、骑兵团的人,他们来到西结古草原抢掠杀人的时候,手里都有枪,有长枪也有短枪。獒王警惕地看了看远方,发出了一阵洪钟般的叫声。这叫声既是对李尼玛的威胁,也是对众狗的提醒:“注意啊,他有枪,我们要准备战斗了。”立刻响起一片狗吠声。   但是战斗仍然没有开始,李尼玛还有机会收回手枪,转身走掉。不幸的是,狗吠很快消失了,原野里传来另一种声音:“獒多吉,獒多吉。”一听就知道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发出来的。他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连目光敏锐的獒王也看不见,声音却越来越激烈:“獒多吉,獒多吉。”仿佛是一股从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泉水,顿时幻变成无数水花,以仇恨的形式洒落在了领地狗的身上。它代表了不可违背的人的意志,激发着领地狗的杀性,獒王虎头雪獒不再犹豫了。它张大嘴,用最典型的藏獒之声让地上滚过了一阵轰隆隆的雷鸣。显然这就是扑咬的指令了,小喽哕藏狗们一拥而上。   枪响了,一只领地狗应声倒地。连李尼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是一枪毙命,而且打死的不是跑过来纠缠他的小喽哕藏狗,而是一只站在五十步开外根本就不屑于纠缠他的雍容大雅的藏獒。它是一只黑背黄腿眼睛上方闪烁着两颗小太阳的铁包金公獒,它谋深计远,老成持重,在昂拉雪山和冈日森格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败北回来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被李尼玛打死了。李尼玛一枪打烂了西结古草原吉祥的云彩。   接下来死掉的应该是李尼玛。獒王虎头雪獒饶不了他,所有的藏獒都饶不了他,那些喜欢在獒王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喽哕藏狗更饶不了他。然而他没有死,他活下来的原因是草原的神灵没有安排他死,也就是命不该死。一溜儿骑影恰到好处地从草原绿岚升腾的高地上走来,不,不是走来,是飞来。要是他们走着来,李尼玛就完了,藏獒置人于死地的速度是何等之快。他们是骑着马奔驰而来的,那些马个个都是草上飞。   首先飞来的是藏扎西。他从头人索朗旺堆的马圈里偷了一匹马。这匹菊花青的儿马经常被主人骑着去寺院,认得他这个昔日的铁棒喇嘛,兴奋得前仰后合。马是争强好胜的,一群好马在一起时往往有一种竞争,你选了它或者骑了它,就意味着它的得宠和别的马的失宠,它就会在别的马跟前洋洋得意,会认为自己是好中之好的马而对信赖它的人忠心耿耿。藏扎西是无意中偷到了它,但在它看来即使是偷也是千挑万选地偷。菊花青在荣耀到来的冲动中很快理解了藏扎西的意图,决定不管符合不符合头人索朗旺堆的利益,它也要帮助偷它的藏扎西逃脱各个部落骑手的追踪。它拼命地跑,速度快得超过了风,超过了那些追踪者的呐喊。它驮着藏扎西逃脱了野驴河部落骑手的围堵,又逃脱了野牛滩部落骑手的拦截,眼看就要逃脱牧马鹤部落骑手的追击了,突然听到一声吆喝,感觉到缰绳正在拽紧,马背上的藏扎西蛮横地命令它立马停下。菊花青扭头瞪着藏扎西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余奋未消地抬起前蹄刨了刨土,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大群领地狗的中间,来到了一个外来汉人的身边。外来的汉人就要倒在地上了,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地准备咬死他。   藏扎西跳下马背,挥着手,声音刚猛地驱赶着领地狗。领地狗们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曾经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虽然现在他脱去了象征铁棒喇嘛身份的红氆氇袈裟,但它们仍然觉得他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领地狗在内的所有生灵。领地狗们喊叫着,但都没有再往前扑。几乎将亮闪闪的牙刀插入李尼玛身体的灰色老公獒无可奈何地后退了几步,招呼别的藏獒簇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身边。它们表情复杂地望望死去的铁包金公獒,又望望藏扎西,急切地希望这个自己必须服从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赶快离开这里。   藏扎西冲着李尼玛喊一声:“快跑啊,你怎么还不快跑?”喊着,回头一看,嗖的一声跳上了菊花青没有鞍鞯的脊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风驰而来,横挡在他面前,站在马背上朝他抛出了套马索。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知道自己已是无可逃脱,干脆对准套马索的圈套钻了进去。转眼之间,他被拉下了马。菊花青儿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踢了一下强盗嘉玛措的大黑马,看到救主无望,便丧气地跑到一边去了。骑手们纷纷跑来,下马围住了藏扎西。准备受缚的藏扎西站起来.长叹了一声。为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汉人,他终于成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的俘虏。   领地狗们惊呆了,包括聪明的藏獒,包括尤其聪明的獒王虎头雪獒,都惊诧莫名地看着被绑起来的藏扎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作者: 恭喜发财    时间: 2006-6-13 12:25
辛苦了!纯顶!!!
作者: oo00xx    时间: 2006-6-13 13:41
有时间再来看
作者: dance99    时间: 2006-6-14 18:23
好,顶了~~~
作者: yanyang1122    时间: 2006-10-18 23:09
顶起。。。太多了。。我看完了。。但眼睛也花了。。嘿嘿
作者: 好好爱我    时间: 2006-10-21 12:06
好看,没有完呀,等着你的下文:Smilies04
作者: 好好爱我    时间: 2006-10-21 19:22
:Smilies04 :Smilies04 :Smilies09
作者: 好好爱我    时间: 2006-10-25 16:07
郁闷,怎么没有下文了,要不让告诉我从哪个转来的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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