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犬和人性的培养

傲龙

养狗是我长期以来的爱好，偶尔能够闲下来的时候，和狗在一起是我最大的享受。但在行家眼里，我是一个水平很低的养狗者，我养得多的，是一些从全国各地搜集的杂种狗。
不过我倒是亲眼见过那些纯种狗，不仅外形俊美，更神奇的是，那些狗往往不用训练就有某种本能，比如灵缇，天生就会抓兔子，从小就爱追逐移动的东西；还有一些牧羊犬的后代，即使从小离开了父母，长大以后见到了羊，也有保护的本能；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过去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中国也有不少纯种德国黑贝，都繁殖很多代了，可每年还要从德国引进这种狗。我听到一个行家说，人家外国人养出来的狼狗就是不一样，“生下来就懂事”。我怎么也不相信，都是同一个品种的狗，甚至可能是一个祖宗，怎么可能几代以后在中国培育出来的，就不一样呢，心想这也太崇洋媚外了。
直到我见识了一种叫比特犬的狗，才叹服对于生物界代际之间遗传作用的神奇。很久以前，就听说有一种专门用于斗狗比赛的狗叫比特犬，像高加索、藏獒这样的猛犬，往往都不是它的对手。第一次亲眼见到，是3年前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个朋友家里还养了一头洛维那，一头狼青，客人离它老远就发出咆哮，好不凶猛，但挺听话，主人喝了一声就都不叫了。
进了屋，朋友告诉我前些天从河南买了一条比特犬，问我想不想看看，我当然兴趣浓厚。在他家后院，打开铁门，却让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什么猛犬？地上卧着一条看上去极为温顺的小狗。称它小狗，是因为估计它只有30多斤，见到陌生人来了，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毫无敌意，而且起身冲你直摇尾巴。我几乎忘记了它就是能战胜藏獒的斗犬，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才注意到这条小狗居然被用手指粗的铁链拴了。我问朋友它会不会咬人，朋友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你打它都不会反抗。我不由奇怪，这么温顺的狗要用这么粗的铁链拴住干嘛？朋友解释：只要一放开它，前院的洛维那和狼青都要没命了。
我不敢相信在人面前这样温顺的一条狗，在同类面前居然会这么凶狠，就问：这狗见了陌生人一点敌意都没有，还能看门么？朋友说：这狗看不了门，专门养了和别的狗打架。
我仔细观察这条比特犬，发现确实不一般，个头虽然不大，但脸颊很宽，这说明它有强有力的两颚咬合肌，颈部肌肉也很发达，身材显得很匀称，但对它能否战胜洛维那这样也以剽悍著称的大型护卫犬，我还是将信将疑。于是朋友拿出了一盘录像带给我看，拍摄的是一条看上去有一百多斤的杂种狼狗和比特犬打斗，两条狗体重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那条狼狗大概有些藏獒的血统，很狂野，冲上去就咬住了比特犬的脸，几乎把它叼了起来甩，血立刻就流了出来，看上去胜负已见分晓，可那只比特瞪着眼睛，一点没有认输的样子，像摔跤运动员一样僵持着。不过一分多钟，狼狗大概体力消耗过大就开始喘了，这时，那只比特瞅准空子，猛地咬住了狼狗的前爪，狼狗立刻就受不了了，发出呜咽，全身疼得发抖，就在狼狗松开口，拼命想挣脱的一刹那，比特往前一蹿，咬住了狼狗的脖子，这一咬住了就再也不松，一开始狼狗还想挣扎，很快就没有力气了，尿也流了出来，躺下眼看就要断气了，那只比特还是死死咬住它咽喉。最后边上的人用撬棒，才把它的嘴给撬开。总共不过5分钟，那条刚才还威猛无比的狼狗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那只比特此时舔着主人的手，虽然脑袋上有很大的伤口，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关注比特犬，尽管我对斗狗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比特犬却使我着迷，它的性格充满让你觉得不可理解的矛盾。当它不顾一切地疯狂进攻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头嗜血的野兽；当它静静地依偎在你脚边时，它又是一个标准的宠物；你说它蛮勇吧，它在打斗时简直充满智慧，懂得面对不同的对手，如何合理安排体力，控制节奏，进行攻守转换；但你说它有智慧吧，它又是我所知道的最愚忠的犬种之一，哪怕主人虐待它，也决不会反抗。
而且比特犬的这些性格并不是后天训练的结果，它的斗性是血系的遗传，一些比特犬幼犬刚长出乳齿，就表现出强烈的好斗本能，以至于稍大一点就必须分开饲养。比特犬和别的狗打斗不需要任何理由，既不为争夺食物或者异性，也不为在主人面前争风吃醋，它只要见到其他狗，就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要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从我的角度来看，比特犬是一种命运非常悲惨的狗，它就像罗马角斗士一样，命运安排它们一生的事业，就是用自相残杀来博得观赏者的喝彩，而且我一直以为这和西班牙斗牛一样是非常野蛮的所谓“运动”。但是斗犬爱好者们并不这么看，他们很推崇所谓的“比特精神”，我见过网上一位朋友说：“比特是斗犬，不让它去斗就好像不让鸟儿飞翔，限制了本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狗一定是不开心的。所以我认为，要是真的爱它，如果它想斗，就应该让它去斗。”
比特犬在面对同类和面对人类的时候，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截然不同？是怎样的力量在驱使它？
我查阅了大量的有关资料，找到了答案。比特犬（AMERICA PIT BULL TERRIER）是在18世纪的美国被培养出来的，由斗牛犬和铁利亚等好斗犬种，混交产生的专业斗犬。培育者不仅从一代代中挑选身体素质优良的个体，“特殊组织不容易受伤的皮肤，麻木的疼痛神经，最强的咬合力，敏捷的动作，可怕的超级耐力”，更着重挑选在性格上好斗的作为种犬。但是问题随之产生，一种咬合力强健的猛犬，如果又如此好斗，会不会对人类自身造成威胁呢？万一什么时候野性上来了，对主人也发飚，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培育者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培育过程中，一旦发现某只狗有咬人的倾向，就射杀之，只允许它“狗咬狗”，而绝不允许“狗咬人”。这样的选育策略，几代之后就收到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培养出来的狗，打小起一见到其他狗，就好像有前世的冤仇，而见到人只会摇尾乞怜，对同类的斗性和对人类的奴性两种完全矛盾的性格，奇迹般地结合到了一起，并且嵌入了它的基因，成为它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本能。
与比特相对应的另一个极端，还有一种原产于巴西的菲勒犬，它是一种大型猛犬，但是当年培育它的目的是为了追捕逃亡奴隶，所以直到今天的菲勒犬还遗传了前辈的性格，天生对除了主人之外的人类非常敌视，而对同类则比较随和。
比特犬的培育方式给了我联想的空间。尽管狗在中国的文化中常被用来骂人，但是毫无疑问，通过千万年的共同生活与合作，狗是和人类性格最相似的动物。这让我联想到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对中国国民性的不懈批判。近代以来，有识之士从郭嵩焘到鲁迅，无不意识到国民文化观念和思维方式的落后，认为国家富强和民族兴盛要靠国民的觉悟和奋起，但他们的认识中，把国民的劣根性归于后天的教育培养和社会熏陶。而我观察研究比特犬及由此产生的思考却告诉我，这种劣根也许已经嵌入这个民族的基因。
比特犬只咬同类却不咬人类，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却是对生存环境适应的结果。就好像生活在文革中的中国人，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是真民主，可以贴大字报，上街游行，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敢批判，但任何人有胆量批评毛泽东，批评中央文革，哪怕批评一个当红的革委会主任试试？
这种环境下的国人多么像比特犬，让你咬谁就必须咬谁，六亲不认往死里咬，自己才能生存下去。那个年代，一方面鼓励人和人之间的斗性，另一方面决不允许这种斗性危害自身，对哪怕还残留有一点点、正直、独立思考意识和人格尊严的同胞进行筛选和清洗，让他们家破人亡，像敢于反抗主人的比特犬一样被断子绝孙，给其他同胞示范力图维持正直，独立思考意识和人格尊严者的下场。如此这般像比特犬一样野蛮冷血和奴性麻木两种矛盾的性格，在国人身上融合在了一起，并且被发挥到了极致。
众所周知的种族主义已经臭名昭著，而我相信还有一种更加卑鄙的种族主义，这种种族主义是仇恨一切正直独立的品格，必欲除之而后快。这种人种筛选并不仅仅体现在文革中，朱棣夷方孝孺十族，时人感慨，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而后集权社会的特点仍然是把一些谎言一遍遍地重复，这些谎言的价值已经不是追求人们相信，而是通过这样指鹿为马的荒唐，鉴别出谁是“不听话的人”，谁会对统治构成威胁，进而尽早淘汰之。最终的结果是，这种为了适应生存条件而形成的独特性格，不仅仅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像比特犬一样被基因化，代代相传，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理性分析，直接成为行为本能。
回顾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在今天看来，有多少次在千钧一发的关口，我们恰恰走上如今扼腕叹息的道路，中国人有多少历史性的选择，其实就隐藏在我们的性格之中。这样的代代相传，不知是使我们得以生生不息的护佑，或是对我们的诅咒？
今年是“文革”40周年。所以在这个时刻，我把自己这点可怕的念头和大家分享，它和意识形态及种族主义无关，连我自己都不希望事实真是这样，宁愿这是一个假设。但是作为一个族群，也许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如何成为这样？这点清醒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绝望，因为造物主即使在最荒唐的年代，也没有停止在每一代人身上创造出美好的人性奇迹，没有停止与环境的互动，如果那些优秀的种子有成长的机会，我们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明天。